两个警服扔下程怀仁关上门走了。傍晚时分，高个警服进来，打开手铐，和气地拍了拍程怀仁的肩膀，说：“唉！老哥，这是何苦呢。走吧，回去吧。”见程怀仁呆愣着，就推着程怀仁往外走，一直推到院子里。院子里，程怀仁老婆和开三轮车的邻居正着急地等着。
　　 原来，下午，那两个警服拿着程怀仁的“口供”又到了程怀仁家。一番恐吓诱导，程怀仁老婆崩溃了，怕程怀仁在里面受罪，哭着请了邻居开着三轮车，到银行把给儿子预备的下半年的生活费六千块钱取了出来，作为赔偿和罚款全部交到了派出所，才吧程怀仁“赎”了出来。
　　 在回家的三轮车上，老婆哭诉赎人经过；邻居边开车边大声地骂娘，并分析案情，说，程学好的树确实被砍了四棵，上午警察来勘察现场时他也跟着去看热闹的。不过，根据他的分析，极有可能是他自己砍的，因为四棵树不是连着一起的，还都是腐烂病腐烂得不轻的，树上的小苹果连袋子都没套，很明显是准备淘汰的树。仇家报复，有这么好心眼的？程怀仁木头一样，一句话也不说。他的心在流血。他千方百计找理由维护着的心里的一点虚妄的天真梦想破灭了，像一个正亮着的电灯泡，被硬东西敲一下，“砰”地一声，一切都陷入了黑暗。
　　 这一个晚上，程怀仁一点没睡。他躺在炕上睁一会眼闭一会眼，都一样，只是黑暗，无边无尽。他在心里给爷爷磕了无数个头，告诉爷爷，他要背叛爷爷的教诲了，他要败坏门风了，他要当坏人了。当好人被逼到死角，只好做坏人了，还要比坏人更坏！他盘算好了计划：第一步，先把程学好的十亩地的苹果树全部毁了。你不是要恢复祖业吗？我给你连根刨了！第二步，再想法整程怀仁他表姐夫。下半辈子不要了，日子不过了也要整。具体怎样整程学好的表姐夫，他还没想好，毁程学好的苹果树的方法却是现成的。程怀仁不笨，他知道，砍树肯定是不行的，十亩地，就是让他用油锯锯，也得累死，恐怕还没锯几棵就进了公安局。还得读书！程怀仁甚至有那么一点点的小得意，使坏也得读书——几年前，他在一个旧书摊上偶然翻一本错别字连篇的盗版书，里面有一个情节，用几粒白胡椒……就能让苹果树慢慢落果落叶，到第二年春天该发芽开花时才发现已经枯死了。这方法简单到不用半分钟就能完成一棵树的操作，且不留痕迹，等到第二年树枯死了，已经过了大半年，风吹雨淋，更是什么痕迹都没有，别说派出所，就是福尔摩斯来，公安部来，也破不了案！天知道谁做的案，天不说话；土地爷知道，土地爷不现身！当时，程怀仁并不相信这方法，觉得不可思议。后来，自家地头上需要砍掉一棵树腾地方，程怀仁的好奇心上来了，就悄悄地按照书上的方法试了一下。书上说的是“几粒”，他就用了五粒。实验的结果让程怀仁大吃一惊，感叹世上万物相生相克和知识的无穷无尽。
　　 程怀仁买了一斤胡椒。本来是想要一大包的，十亩地呢！见店主吃惊地看着他，问他是不是开羊汤馆的，心里便咯噔一下：一次买这么多，肯定会引起人注意。就只买了一小包——够几个晚上用的就行，用完了再买。往回走时，经过“闲云餐馆”，程怀仁松了油门，犹豫了半天，还是把摩托车息了火支在餐馆门口，走了进去。
　　 正是半上午，餐馆里没有吃饭的客人。一个秃顶的矮胖子正一只手拿着抹布漫不经心地擦拭柜台，一只手端着小紫砂壶，把壶嘴对着嘴巴抿一口，再抿一口。一抬头看见程怀仁进来，把抹布一扔，笑道：“老程！来来来，到后面喝茶，刚弄到的明前龙井。”程怀仁也不搭话，跟着矮胖子过了一道门进了后院。后院不大，养着各式的盆栽，很雅致。矮胖子推开一扇门进去，程怀仁呆在院子里无目的地打量着开得正盛的花，想：“可能是最后一次来了。以后没有脸再来了，不配了。”听到矮胖子在屋里喊“泡好了，快来”就推门进去。这是一个小客厅，同样干净雅致，正面墙上最显眼的位置挂着一幅字，是正楷：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程怀仁又仔细打量起来，他每次来，都会像学生向先生行拜师礼一样虔诚地注视，心里默念。矮胖子说：“别看了，看多少回了，真喜欢，改天你拿去。坐，喝茶。”程怀仁苦笑一下：
　　 “我不配。”
　　 俩人品着茶，都不做声，却不尴尬，空气中旋荡着温馨。
　　 两杯茶下肚，程怀仁出虚汗了，头有点晕。茶醉。他咧一下嘴：“有垫肚子的吗？肚里空，受不了。”矮胖子打开抽屉，拿出一包丹麦曲奇放到茶几上，说：“早上没吃饭？你先垫垫。我去弄点下酒菜来两杯。看你脸色这么难看，头些日子套袋累的吧？”
　　 矮胖子叫向福玉，是程怀仁的高中同学。向福玉高中毕业考了个大专，毕业后工作了几年，单位就破产倒闭，下岗了。下岗后的向福玉在领了两年每月二百四十块钱的下岗安置费以后，便成了没娘的孩子——城里的福利没他的份，农村的政策也享受不上，两手空空在城里闯荡。他卖过服装鞋帽，卖过瓜子糖果，烀过猪头肉卖过猪下水干过传销，尝遍了人生百味。后来一次偶然的机遇，和人合伙弄了一个小金矿，虽然只干了两年就被封了，却积攒下了一笔不大倒也挺可观的财富。咸鱼翻身的向福玉再没折腾，在镇上开了这家餐馆，取名“闲云”，悠哉游哉地当起了野鹤。
　　 程怀仁是向福玉最要好的同学。像程怀仁这样的混得提不起来的愚大板子，是极少有同学交往的，因为没用。偶尔与同学遇上了，只是打两句哈哈，谁也不愿意在他身上多浪费感情。向福玉是个例外。
　　 向福玉在社会上摸爬滚打了几十年，头脑又灵活，黑道白道都说得上话。他有自己的底线，与黑白道交往，只限于自己可以混下去，不受欺负，亏心的事情概不掺合。他和程怀仁一样，在心的最底层还保留了那么一小块干净的地方。他和程怀仁成为挚友，不是因“有用”，是为这一点点“干净的地方”而惺惺相惜。他俩像是黑夜里两豆火苗，于风雨飘摇中相互照亮，不至于熄灭，又像两个快冻僵的人抱在一起，相互取暖。
　　 餐馆的厨师还没上班。向福玉弄了一盘猪头肉、一盘花生米和两个小咸菜，开了两瓶啤酒和程怀仁对饮，并拿出一篇稿件让程怀仁看，刚写的。向福玉爱好文学。头些年为生计奔波，把笔扔出了二百里地去，现在安逸了，就又拾掇了起来，经常在报刊上发点小文。由于向福玉的文笔朴实，接地气，已经在圈内小有名气。程怀仁往往是向福玉的第一个读着。向福玉每每写出东西，就打电话请程怀仁来餐馆交流，程怀仁的意见常常给向福玉很大的启发。其实，向福玉请程怀仁看稿还有一个原因，他知道程怀仁混得不好，生活肯定拮据，便隔一段时间喊他来改善一下伙食，补充一下肚子里的油水。他们的话题广泛，无拘无束，什么天文地理历史人文中美关系中日关系台湾岛钓鱼岛，更多的是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每当这时，向福玉不再是向福玉，程怀仁也不是程怀仁了，他们像是茅庐里的诸葛，演讲台上的总统，五四的青年，激扬文字，豪情万丈，痛快淋漓。他俩的聚会，更是一次情绪的发泄，心灵的洗礼。
　　 向福玉看出程怀仁的异常，便询问原因。在听完程怀仁的诉说后，向福玉按捺不住怒火，破口大骂。冷静过来后，开始安慰程怀仁，说他们蹦跶不了几天了，上面早就部署了要扫黑除恶，注意这个词，“扫黑”，和以往的“打黑除恶”不同，这回是扫！不留死角！没看电视新闻吗？外地已经动手了，咱们这里也快了。并保证去派出所给程怀仁把钱要回来。程怀仁苦笑着拒绝：
　　 “算了吧。别拉你蹚浑水了。不是钱的事。我是绝望。”
　　 程怀仁眼里有泪。他没有说出自己要成坏人的转变。他抹一抹眼睛，对着墙上的“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静静地出神。
　　 程怀仁酒量小，本就喝不了几杯，加上两天没吃东西没睡觉的折腾，才喝了两杯就再也坚持不住了。他歪歪斜斜地站起来告别。向福玉哪里放心让他走，让他给老婆打个电话告诉一下，就在这里休息。程怀仁摸了半天衣兜，才反应过来，早上迷迷瞪瞪出来，忘了带手机。向福玉把程怀仁扶进卧室，安置他在床上躺下，把鞋脱了，腿摆正，再盖上夏凉被，轻轻关上门出来，叹口气，掏出手机给程怀仁老婆打了电话。
　　 前堂已经有客人进来，厨师也到了，向福玉开始忙活生意。
　　 程怀仁一觉醒来，是中午一点多钟。不胜酒量的人，往往醉得快醒得也快。程怀仁酒醒了，体力也好像恢复了点，就戴好帽子到前堂和向福玉告别。前堂还有几个客人在喝酒，都瞪着眼睛看程怀仁。程怀仁知道，他们是在看他的帽子，不用理会。向福玉本想让程怀仁休息到傍晚吃了晚饭再走，见留不住，只好送他出门。看着程怀仁的背影，向福玉叹口气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向福玉感觉心跳有点快，有点乱。
　　 天气挺热，季节已然是初夏，正午时分阳光很强烈。路上没有车辆也没有行人，像程怀仁的大脑，空荡荡的。天地很安静，程怀仁的摩托声就显得很大，突突突突突突地吐着怨气。忽然，程怀仁感觉到尖利的风声，本能地把车把往右边一歪，说时迟那时快，一辆汽车从后面贴着衣襟冲了过去，程怀仁吓出一身冷汗，差点摔倒。是程学好的破吉普！程怀仁张口就骂：“*你妈的，还想杀人灭口啊……”还没骂完，就见吉普车在前面约二百米处撞断一棵树，翻了几个滚，栽到了路边的沟里。程怀仁心里叫一声好，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慢慢曾过去，看见汽车已经变形，人没出来，心又咯噔一下。他想了想，还是下去看看吧，这人坏，但也罪不至死。他支好摩托车，抬手摸了摸帽子上的记录仪，就下到沟里查看。汽车前挡风玻璃已经“花”了，什么也看不清。他转到车门处，车门玻璃是放下的，闻到一股浓浓的酒味和血腥味。程学好卡在方向盘和座位之间，还有意识，看见了程怀仁，干张着嘴说不上话来，胳膊微微抬起一点就无力地又垂了下去，眼睛死鱼一样瞪着程怀仁。程怀仁用力拉车门，车门已经变形，拉不开。程怀仁忘记了所有的事情，只剩了一个念头：救人。
　　 程怀仁发现程学好的脸色在一点点变黄，眼神越来越暗淡，知道再救不出来，程学好就会因出血死去，必须赶快拨打120！他伸手掏手机掏了个空，才想起来没带。他抬起头，远远看见一辆大货车驶来，就手脚并用爬上公路招手。大货车并没减速，而是鸣着刺耳的高音喇叭从程怀仁身边冲了过去。程怀仁骂着，又看见一辆轿车开来，就站到路中间张开胳臂拦截。轿车停下了，司机从窗口探出头骂：“找死啊！”程怀仁喘息着解释说有辆车出事了，请您帮忙救人。司机说好吧，我先把车靠边上。程怀仁闪出道来，嘴里的“谢谢”还没说完，轿车突然加速跑了。程怀仁跳着脚一句话还没骂完，反映过来了：只能返回镇上直接到卫生院找人了，刚出镇不远，摩托车不到五分钟就能到，白白浪费这长时间，要不早到了。时间就是生命啊！他扇了自己一个嘴巴，骂着自己“笨死了”发动了摩托车风驰电掣地向镇医院奔去。
　　 摩托车刚到镇卫生院大门口，程怀仁就杀猪似地喊：“救人啊！快救人啊！出车祸啦！”把值班的人都惊了出来。待说明了情况，看着救护车鸣着笛冲出大门，猛然又想起来，医生没有破拆工具，很难把人从车里弄出来，就又骑上摩托车往派出所冲去。看着警车也鸣着警笛出动，程怀仁才松了一口气，找个台阶坐下歇息。
　　 时间不长，救护车就闪着蓝灯叫着“哎吆——哎吆——”快速驶进了卫生院。程怀仁也跟着进了卫生院看情况。程怀仁恨程学好恨到巴不得他遭报应、快点死的地步，可不知道为什么，只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此时此刻，他竟然满心虔诚地希望程学好没事。
　　 程学好失血过多，生命垂危，紧急输血，卫生院里空气紧张。由于是镇级卫生院，储存的血浆不够，紧急从县医院调来的血浆还在半路上，医生急得团团转。程怀仁伸出了胳膊：“我是O型血。”
　　 程怀仁这两天折腾得不轻，身体本已经吃不消了，这再献血，只感到头晕，心跳加快，有虚脱的感觉。医生递上来一杯糖水让他喝了，又安置他在一张空床位上躺下休息。程怀仁又迷糊了过去，待醒来，已经半下午了。
　　 程怀仁骑着摩托车往回走，身子还是虚，脑子更是空空的，似乎不记得这两天发生的所有事情，也不记得来镇上是做什么事的，好像生下来就在这条路上走，很熟悉的路，回家的路。转过一个弯，迎面一辆汽车撞了过来。程怀仁还没看清是什么，只听到砰的一声，身体就飞了起来。程怀仁感到无比的轻松，飞得自由自在，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浪漫而诗意。他飞得越来越高，像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公路和公路两侧的景物都在脚下；他还看见自己的帽子也飞了起来，飞得更高更快，逆着光朝着太阳的方向。
　　 三个月后。
　　 程怀仁的坟头上杂草茂盛，已经看不出来是一座新坟，坟前“烧百日”烧的纸钱纸扎的灰烬还残着一点点的青烟，悲悲切切的家人亲朋显然刚刚离去。初秋的阳光更烈，像是要把燃过的纸灰再重新点燃。一个穿着重孝的人来到坟前，摆上贡品，点燃纸钱，然后跪了下来，叫声“大哥！”就痛哭起来。
　　 是程学好。
　　 又三个月。
　　 过“月一”了。天空瓦蓝，四野安静，衰草萋萋。程怀仁坟头上压的双层烧纸随风微微摆动。是亲人给他送的过冬棉衣。
　　 向福玉点燃一沓纸钱，待火苗升起，把一沓稿纸和那幅正楷的“但存方寸地，留与子孙耕”轻轻投进火里；然后，盘膝坐下，从提篮里拿出一壶茶和两个杯子，像当初俩人在“闲云”一样对饮。
　　 “老程，你不是喜欢这幅字吗？今天给你送来了。老程，你死得值了，像地藏菩萨一样，又从地狱里渡了一个人。程学好学好了。本来我想把你的帽子留下来做个念想，可程学好求了去，供在了祖宗牌位上；他还把你帽子上记录仪记录的视频送给了电视台、刻了光盘也供在祖宗牌位上。中央‘扫黑除恶’督查组到咱们这里了。程学好去自首了，还提供证据，把他当所长的表姐夫送了进去，为咱们县‘扫黑除恶’撕开了第一个口子，牵扯出镇里、县里不少的混蛋。我根据‘扫黑除恶’的事情，写了一篇报告文学，还没投出去，先给你看看……”
　　
　　 （157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