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弱水悠悠(小说)
“来,来,来,先吃饭,陈年芝麻的烂事,不提它。”奶奶把菜端到饭桌上,又是叹口气,还想着做姑娘时在城里过着的生活,她疼水珠这孙女,细皮嫩肉的,如果能嫁给木庚,就不要遭受种田人的苦日子。
木庚也在心里想,奶奶若不嫁到村子来,水珠又从哪里来。
四
做完春茶,木庚事还多,开始是剪枝,修理好树冠后,又带人在茶树旁边挖积肥坑,吩咐村子人把农家肥挑上山往里填,待到做秋茶的时节,才会出产量。
杨村包产到户后,田分了,茶园和山场还是集体的财产。村子人种着自家田,缴完公粮,肚子问题是解决了,但还是缺少可以使唤的活钱。那山场是名扬天下的万木林,也是村子的风水林,谁也不敢去打它的主意,想要手头有零花钱,还得指望村子的茶园。今年多亏木庚在技术上把关,春茶卖岀好价钱,收入比往年翻二翻。村子人数着分到手里的钞票,也在心里数着木庚给他们带来的好处。现在,村子里,木庚讲话比大队书记还管用,他让干啥就干啥,听他指挥不会错。若往年,茶园除了开春砍一回山,采茶后,不再打理它,等着老天爷给饭吃,有多少,算多少。
“见到水珠没?”木庚绕着村子转了好几圈,见村口走来一位上山捡柴的小伙子,忙问道。
小伙子指指他下山的路,告诉他:“在山腰凉亭看书呢。”
木庚打去年秋出现在杨村,几个小年青,瞅他和水珠走得近,又忌妒,又眼红,恨不得拿根木棍把他扠出村。村子藏在大山里,人又穷,能说上一门亲事不容易,水珠高中毕业回村后,一拨一拨人家托媒婆上门来提亲,都被拒绝了。奶奶看上的,水珠妈妈不同意,水珠妈妈相中了,奶奶挑毛病,两人都对上了心机,问水珠,水珠准是沉着脸,嘟着嘴,几天不跟家里人说话。
自从村子春茶卖岀好价,家家户户衣柜里有了压箱底的钱,外乡也开始有人拿着姑娘的生辰八字到杨村来提亲。小伙子们不再拿敌视的目光看木庚,倒觉得,水珠和木庚才搭配,若是水珠成了村子哪家的媳妇,他们心里头还更酸。而且,他们都信了木庚的话,公社有计划,要把杨村附近的荒山,开出几百亩,打造出茶叶基地来,过几年,村子人收入比现在还要翻几翻。那时候,村子人跟城里人、跟捧着铁饭碗勺着公家饭吃的人,生活也没差别了。
半山腰,立着几块大墓碑,墓碑前,石块下压着的纸钱,还没褪颜色。挨近坟地不远处,筑起一座八角亭,那是留给上坟人歇息用。
杨村叫杨村,姓杨的人家在村子却数不出几户来,陵园虽然是杨家的祖坟,也成了村子人每年清明公祭的地方。木庚听村子人讲,太师告老还乡离京没几日,皇帝忽然念起太师的好,命皇宫护卫带着几罐美酒,还有江南进贡的白绸缎,快马加鞭追上了太师。太师见护卫送来酒和布,长叹一声,吩咐夫人剪下一截绸缎来,到路边林子自益了。护卫不明就里,也以为皇帝是要赐他死,割下太师的人头,回京复命了。皇帝见人头,知道误会了,命人仿太师肖像塑了个金头,带上无数的金银财宝,送到了杨村,还赐给杨家一大片土地。祖上传下说,这处太师坟,只是衣冠冢,为了防盜墓贼惦念那颗金头,太师真身谁也不知安葬在哪里。
没多久,边境不安宁,又遇旱灾和洪涝。太师夫人可不是一盏省油灯,她知道,人饿了,别说打家劫舍,皇帝的天下也敢反。于是,拿岀主意,告知方圆的村民,为杨家种多少树就可以得一斗米,不仅保住杨家的财产,也保住一方的平安。村子这片茶园和四周延绵不断的森林,还有穿过村子的弱水河,就是杨夫人那辈人留下的,传说杨夫人没岀阁时,她的闺名就是叫“弱水”。
水珠听到小路上有脚步声,抬头见木庚朝自己走来,慌忙卷起手里的书,藏身后:“吓死人了,鬼鬼崇崇的。”
木庚说:“明天我要离开村子,跟你商量件事。”
“走?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你是村子人?”水珠很意外,很失落,又怕他以为她心里想留他,不自在说道:“走就走呗,脚长在你腿下。”
木庚解释道:“没说不回来,站里通知我,到地区农科所学习茶园开发的规划,时间也就两个月。”
水珠见她看透自己的心事,狠狠瞪他一眼:“去就去呗,跟我说啥来。”
“知道天牛吗,高中生物老师有教过。这几天到茶园转,发现地下有木屑。”木庚忧心道:“若不治,天牛蔓延了,茶杆被掏空,风一吹,折断一大片,今年秋茶甭指望好收成。唉,前阵子,我让村子人施肥、剪枝,还拍着胸脯打包票,他们都指着这日子,越过越好过。”
木庚从口袋掏岀叠好的纸,说:“上头写有农药的配方,你学过,该知道使用。明天回站里,就让人把‘六六粉’和‘敌敌畏’送到村子来。我跟大队书记说了,这段时间由你带村子人到茶园,堵死茶树上的天牛洞,不让它蔓延。”
水珠本想说,过几天也要出趟门,话想出口又收回了,上县城也就是三、四天的功夫,不误事,于是点点头。
五
“不嫁,我谁也看不上。”水珠拿着书,从大门冲岀来,差点跟木庚撞个满怀,里头,奶奶跟水珠妈妈在争执。木庚望了望水珠的背影,没追她,闪到门一边,这可是他要关心的事,听听发生了什么。
水珠妈说:“妈,那小伙子虽然穷,人本份,他家兄弟多,愿意倒插门上咱杨家来,不好么。木庚是吃公家饭的,靠不住。”
“你瞅不出,珠子心里有了他。”奶奶道:“现在都啥年头了,有几个女孩肯顺着父母的心事来。依我看,还是随她性。”
“妈,当初就不该让她到公社上中学,整天捧着书,都忘了自己是农村人,二十岁的女孩,有几个还没有说上亲。”水珠妈说:“那木庚对水珠好,我也看得出,但两个不同品种的瓜,那藤拧不到一处。我忘不了我自己遭的罪。”
奶奶叹口气,想当初,水珠妈跟那小伙子恋爱时,她知道后,睁只眼,闭只眼,当母亲的哪个不想女儿有个好盼头。奶奶见水珠妈说着说着泪水就从眼眶奔出来,摇摇头,不再说,端起盛着米糠的盆子,颠着小脚到后院去喂鸡。
木庚见水珠妈在里头哭,不敢进门了,坐在卧在门口石狮的腰身上发怔。
木庚曾听大队书记讲,水珠妈年青时也是杨村一枝花,心高气傲,方圆青年谁也瞅不上。有一年,村里来了“三自一包”工作组,里头有个省城来的小伙子,一张抺了蜜的嘴,讨得水珠妈喜欢上他。没多久,两人偷好了,没结婚就怀上了水珠。工作组走后,水珠妈也上省城找过他几趟,后来水珠出生后,她死了心,再也不去了。
木庚明白了水珠妈往日对自己不冷不热的来缘,他心想,学习结束回杨村,厚着脸皮也要跟水珠妈表个态,愿意到她杨家当个倒插门女婿。自己这头好理顺,父亲去逝后,母亲在人撮合下,又有了新家。木庚虽然理解,但那人毕竟不是亲生的父亲,见了面,心里头别扭,很少回那个“家”,平常都住在单位宿舍里,过着单身汉生活,所以,母亲也指望他快点成家。
水珠冲岀家门口,本来想上祖坟旁那座凉亭看会书,走到山边又折回,转到离村子不远的风雨桥。
风雨桥亭子顶上瓦片有半块砖头厚,檐角牛舌似一片片高高地翘起,上面烙着奇形怪状的图案,没有被岁月的风雨刷平,只是颜色变得更深沉,更凝重。桥两旁栏杆和长凳,早年抹的桐漆,如红木般光滑、透明,桥底是流入杨村那条窄窄的弱水河,两旁长着一大片芦苇和杂草。
水珠扒在栏杆上,胡乱地翻书,哪有心情看。她心里头恼母亲,高中毕业回来还没一年,就怕她嫁不出去似,整天张罗着给她找对象。她不相信母亲看不出她心事,刚才跟母亲说“谁也不喜欢”那句话,肯定也跑到木庚的耳朵,不知他会不会胡思乱想去。
“嗯哼”,木庚轻轻咳一声,又把水珠吓一跳,瞪着一双丹凤眼,嗔怪道:“你这人,真是的。”
木庚看她手里捧着语文课本,说:“书都翻烂了,待我回来,到新华书店买几本小说给你看,”
“我才不花你的钱。”水珠把书藏身后,故意说:“以为你一大早就走了。”
木庚愣一愣,她冲岀门时明明白白见了他,乍说这个话,女孩心思,还不敢去认真:“这回去学习,要八月初才得回,你有啥吩咐的。”
水珠脸上红起了一砣,两人关系没挑清,说话这么腻,她故意把一张粉脸沉下来:“我又不是你什么人?有什么好吩咐你。”
“你……”木庚像喝水,突然被呛到,想起她跟她妈说的“谁也不喜欢”那句话,迷糊了,难道真是自个犯了单相思:“说话乍这么凶,看你跟别人都是心平气和的。我是想问你,防治天牛病还有没有不明白的地方。”
水珠看他傻傻地“你……”了大半晌,才说出一个整句来,“扑滋”笑出声:“我可不敢攀高枝。怕村子人说闲话。”
木庚又愣了,女孩子的心事就像老天爷下起太阳雨,说不清是阴还是晴。
“谁让你属猪,遇上属虎的。”水珠见他傻傻地盯着看,浑身上下不自在,站起来,一边说,一边转身往村子走:“还以为你有要紧话,原来是公事。”
“你叫水珠,我叫木庚,算命先生说,水生木,不相冲。”木庚冲她背影大声吼,他打定主意,回来一定要跟她打开天窗说明白,如果“谁也看不上”是她真心,也别再日夜把她惦记着,心里头,点盏油灯似,煎熬得人都快焦了。
六
那轮白炽炽的日头,说溜就溜走,空中掀起了乌云,像条河,前呼后拥地翻卷,由南来,往北滚。剎那间,天漏了,豆大雨点筛下来,抽打`着烤酥了的泥巴路,地面冒出弥漫着土气的氤氲。
木庚冲进风雨桥,放下抱在怀里的行李,拖开拉链,还好,信没打湿,想舒口气,仿佛又被空气中炎热的气压逼回去,闷在心里头。
早上,木庚走出单位,碰到对面邮政所的投递员也出门,招呼他:“又要去哪啊?”
“回杨村。”木庚说。
“正好,帮我捎份报纸去。”投递员抓了差,认真咛嘱道:“里头夹有信,别弄丢,咱们公社难得出个女状元。”
木庚听了莫名其妙的,掻搔头,没听说杨村今年有谁家姑娘上高中,是不是弄错了。想问清楚,他跨上自行车骑远了。忙把报纸中信封抽岀,一看,傻眼了,收信人,杨水珠,落款,农学院,这是一份录取通知书。
一路上,木庚双腿灌入铁水似沉重,两个时辰的山路,整整走了大半天。快到杨村时,天上下起雨。天气本来就炎热,雨水又把地气冲起来,坐在风雨桥长凳上,他像置身蒸笼中,更加烦躁了。
木庚自怨自艾道:“杨水珠,杨水珠,你把我瞒苦了,平时见你看书,还以为你在打发时间,没想到,私底下你悄悄地备考,难怪你眼里谁都瞧不上。早知道你有远大的志向,有事没事地我粘你干嘛呢,更不敢把心系在你身上。”
“……要认真学,技术不过硬,取代你们将会是一批批走出校园的大学生。”木庚耳边响起地区农科所所长在学习班开幕式说的话,又想起茶叶局人事股最近下达的红头文件来,通知说,以后不再有铁饭碗,职工要执行合同责任制,心里头乱成一锅粥。
木庚望望天,下意识翻翻手掌,叹口气,反过来了,该自卑的应该是自己,杨水珠将来她是人中凤。他越是想死心,那心越是在瞎折腾。
木庚望着风雨桥下的弱水河,平日女孩家柔肠般的流水,注入雨水后,变陌生了。他真想把信投到弱水河,让它带着他的烦恼漂得远远的,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这么一去想,木庚又自责,大男人,一点胸襟也没有,水珠考上大学是好事,自己乍能心生怨气这么卑鄙呢。
雨停了,木庚走岀风雨桥。
水珠可忙了,村子人像不认得她似,纷纷到家里头来看她。今天一大早,她一家三口人带着蜡烛、香线和供品,到杨家陵园来祭拜,感谢祖宗的庇佑。奶奶戴上老花镜,眼晴也尖了,大老远就瞅见木庚坐在凉亭石鼓上发呆,颠着小脚走上前:“庚子,你一个人坐在这发什么怔,大队伙食对不对口?”
“对不对口都回家吃,你在,饭桌上多出一份生气来。”水珠妈也开朗了,她一直反对木庚和水珠处对象,是有她想法,且不提农业和非农业人口有什么差距,凭木庚一个月几十元工资,结了婚,还要生孩子,又没田又没地,将来日子怎么过。现在水珠考上了大学,毕业后也会有工作,她不想再操那份心,由着他们吧。
水珠偷偷瞅木庚,没做茶,不熬夜,眼睛也是红红的,知道他心事重。难怪回村子后,他说要跟上头来的茶园规划工作组一起,在大队部吃饭,就再也没有跨进她家门。她挪挪嘴皮,奶奶和母亲在身边,不知该说什么。
木庚见水珠一脸的冷漠,更绝望,跟奶奶和水珠妈客套几句,独自下了山。
弱水河边水车甩出点点小水珠,四处地飞溅,更是点乱木庚的心。
水车上钉着的木斗,灌满水,转到另一边,又“哗啦啦”地倒干净。自从这次回到村子,木庚那满腹的心事,也像水车的木斗,刚腾空,没一会,又装满。木庚瞅着眼前流动的弱水河,心想,过几天,水珠就要离开村子,以后想见面都难,时间久,心事也许会渐渐地淡去。
“哎,想啥呢。”水珠去大队部不见木庚的影子,大榕树下没找着,到风雨桥里也见不到人。母亲见她着急的模样。有意捉弄她,说:“那个木庚像焦头烂额的蚂蚁,正在水车边瞎转,看来病不轻,该不会想跳弱水河吧。”
水珠含嗔带恼白了母亲一眼,不理她,往盆子里胡乱塞入几件衣裳,来到了村尾:“过几天我就去报到,你没啥想说的。”
木庚这才发现水珠蹲在石坝上,拿件衣服在水中荡,心想,还有啥好说。过一会,才木纳道:“离家远,自己要照顾好自己。”
“就这句?”水珠依旧还是把背影留给他,长发遮住半边脸,木庚看不到她表情,只听得见她脆声说:“你想做村子人,我走后,你搬到我家住,东厢房给你腾出来,闲时陪奶奶说说话,有空帮我妈妈浇浇地里头的菜。毕业后,回到村子我会报答你。你知道吗,我学的专业是茶叶机械学。等你茶园开岀一大片,采茶、做茶用人工就跟不上发展了。”
水珠半晌没听到木庚回应她,歪过头,扬起枊叶眉,那双丹凤眼,像盛着弱水河的水,柔柔地荡到木庚心里头,令他痒痒的。她见木庚满脸通红,又欣喜又迷茫,心里想,平日生了一张八哥嘴,油腔滑调能说会道的,乍就变笨了。水珠不想再理他,端起盆子往坝上走,身后留下一串歌。这支歌,正是水珠上初一时在学校唱过的情歌,木庚一听就耳熟:
月光光,
照河塘。
骑竹马,
过横塘。
横塘水深不得过,
妹子牵船来接郎。
问郎长,
问郎短,
问郎坐在船上可心安。
(2)切记,小说创作尽量不要用叙事,而是要用描述,叙事只是讲了个精彩的故事,描述可以我们的小说戏剧场景化,让人文环境和自然环境真实在现(尽管有虚构成分),让我们的人物形象从外到内细腻地体现岀来。
(3)要善于在小说情节中制造矛盾,矛盾冲突,是小说写作的真谛。我这篇小说追求的是乡间那种恬静而淡泊的生活,所以截取了在那个年代荐在的生活观点矛盾,即农业人口与非农业人口的矛盾产生的冲突,虽然反映不够深刻,但一切都是围绕着它展开。
江山是个创作的好园地,文友众多,我们聚在这里就是为了互相学习,取长补短,君子之交淡如水,谈学习,不伤和气,不到之处还望兄长多多赐教。远握,祝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