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缘】野味(小说)
“小莲,你听我说,快开门……”陈进财虽然被妻子浇了一大盆凉水,却依然不死心。他使劲地拍着门,那在体内奔涌的血液转移了方向,逐渐往脑门上窜。
“谁在这里大呼小叫的?还让不让人安静一会儿?”对面房门伸出一个老太太的脑袋。
陈进财举在半空的手臂,如抽了筋骨的蛇低垂下来
“哦,没事儿,对不起!”他的脸由苍白转为绯红,向老太太挤出的微笑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他梦游似地向楼下走,由于心不在焉,一脚踩空,差点从楼梯上摔了下去。
他一咬牙,也懒得去工地干活,直奔家里而去。
五
小莲听到门外的脚步声越走越远,轻叹一声,失神地盯着地上杂乱的钞票,只觉它们开始蠕动起来,变成了野鸡、野兔、蛇、青蛙、龙虾、野鸽子、田鸡……还有其它叫不出名的鸟和兽。那剥了皮而痛楚的野兔、刮了皮而扭曲的蛇、割了头还向前蹦哒的青蛙……去年初秋发生的一幕幕又在眼前晃悠……
半夜时分,在堂前竹床上酣睡的小莲被惊醒。丈夫手提一个蛇皮袋走了进来,脸上挂着笑。
“莲儿,你看这是啥?”陈进财放下袋子。
袋子里装着一个圆盘似的东西,好像在不停地转动,能听到轻微的呼呼声,空气中散发着难闻的怪味。
小莲没有搭理。
“告诉你,这可是宝贝,值两三百块钱。”他得意地说。
“哼!我才不信呢。”小莲打着哈欠,准备继续睡觉。
“告诉你,它是一条松花蛇,至少有五斤重。”
小莲心里咯噔了一下,盯着微微蠕动的袋子心里发怵,生怕袋口松了,蛇钻了出来。
陈进财脱掉衣服,关了灯,笑嘻嘻地挨着小莲躺下,压得竹床吱吱作响。一阵浓重的土腥味直扑她的鼻翼,同时扑来的还有丈夫壮实的身体,那双抓过蛇的手也不老实地探了过来。小莲的肠胃像被棍子搅过一样难受。她恼羞成怒,伸手在他裸露的胸口抓挠一把。他立刻老实了,哼哼唧唧侧过身,呼噜噜睡去。
小莲没有一点睡意,隐约听到蛇皮袋里传来响声,响着响着就没有一丝动静了。等到天明,小莲爬起来一看,发现蛇皮袋空空如也,顿时冷汗直冒,叫醒了丈夫。陈进财仔细查看袋子,发现袋底有个圆洞,那蛇是用尖尾巴将袋子挤破跑走的。他在整个屋子找遍,没有发现蛇的踪迹。
“蛇可能爬出去了。”他若无其事地说。
“门一直关着呢。”小莲脸色很难看。
“不要紧,松花蛇没有毒的。”他安慰家里人。
可是小莲母子仨的神经依然崩得紧紧的。为了预防遭遇蛇,小莲随身携带着一把锋利的菜刀。
晚上,陈进财照例出了门。小莲放下手里的菜刀,迷迷糊糊将要睡去,突然听到睡在隔壁房间的儿子小宝发出一声惊叫,声音划破了黑夜。小莲知道不妙,心上虽然害怕,但母亲的天性依然让她不顾一切冲了过去。哗地一声推开房门,只见儿子吓得面色苍白,浑身发抖。
“蛇……蛇……”小宝用手指着墙角,舌头已经拐不过弯来。
那条受惊的松花蛇不停地伸缩着舌头,小眼睛里闪着寒光,拼命往墙上窜,爬了足有两尺高又掉了下来,调转蛇头竟向小莲脚下奔来。小莲吓得灵魂出窍,闭着眼睛挥起菜刀疯狂向脚下猛砍。那蛇竟然从她两只赤裸的脚中间穿行,她能真切感觉到冰冷的蛇身。蛇的躯体才过一半的时候,被小莲乱刀砍中,立刻断为两截。蛇头部分继续向前艰难爬行,汩汩而出的鲜血在地下画出了一条不规则的曲线,尾部则原地扭动着,尖尾巴向上翘起来——大概向蛇头挥手告别吧。母子俩都不说话,能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声。
“哐当!”菜刀落地的声音把小莲惊醒,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平时不敢杀鸡的她,今晚竟然如此狠心地砍断了这条蛇!这工夫,陈进财推门进来。灯光下,他一眼看到大门边奄奄一息的半截蛇,二话不说,放下手里的网兜,伸左手掐住蛇颈,右手将食指和中指并拢向蛇的腹腔抠去,抠了一会儿,拉扯出一团血糊糊的蛇内脏,然后从中翻出一个蚕豆大小、墨绿色的胆囊。他将蛇胆小心摘了下来,用卫生纸擦拭掉上面的血迹,放入茶杯中,再从热水瓶里倒入开水,用小汤勺搅动几下,就将蛇胆捞起来,张开大口咕嘟一声将它吞了下去。小莲呆在一旁,像是不认识他似的,只知道这个男人以往窝囊,没想到他还这么血腥。
“唉!浪费了我三百块钱。还好,让我吃了蛇胆,以后身上就不会长毒气了。告诉你们,我穿开裆裤时,就看见村子里的老郎中吃这东西,还听他说蛇肉味道鲜美,吃了对身体有益处。这么大一条蛇,红烧了有一大钵子呢。”陈进财一个人忙上忙下唱独角戏,谁也没有理他。
第二天清晨,小莲去了县城,租了房子,将读书的儿女带了过去,连过春节也没有回村子。事后不久,小莲听村子人说,陈进财将蛇刮了皮,剔去骨头,洗净了用清油爆炒,加了辣椒、生姜、大蒜等佐料,炒熟后整个村子都能闻到香喷喷的蛇肉味。吃了两三天,他才将蛇肉吃完,吃得嘴里直喷土腥气,身上快要长出蛇鳞来。
想到这,小莲又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陈进财呀陈进财,你也不要怪我,什么时候你才能醒悟!小莲抹了把因为激动而潮湿的眼睛,向卫生间走去,处理掉身上丈夫带给她的土腥味。
六
家里冷锅冷灶,没有一丝生活气息。陈进财空着肚子和衣躺在床上,脑子里更是一片空白。他觉得自己活得太累了,心想如果这一觉躺下去就永远起不来,也许就是一种解脱。
突然,他一跃而起,从橱柜里取出半瓶“鹰花”白酒,竖起酒瓶,咕咚咕咚一口气向喉咙灌了下去,直到瓶子底朝天,强烈的酒精味呛得他咳嗽不止,泪涕俱下。若是平时,边吃菜边饮酒,这半瓶酒的酒力根本不在话下,可是现在,他脑袋晕晕沉沉,感觉天在旋地在转。不到三分钟,他像个僵尸一样直挺挺倒在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看见吴小莲带着一双儿女回家了,家里又是儿女绕膝的热乎场景。他在灶台前煮着饭,锅灶里冒出的蒸气,好像看见他的小莲长发飘飘,温柔似水地站在一旁给他打着下手。院子里,野鸡们成群结队围绕着他们翩翩起舞,吟唱着动听的歌曲;野兔们或者调皮地将前腿合在胸前,向他们送上祝福,或者手舞足蹈,一片详和的景象。忽地,不知从哪里吹来一阵阴冷的狂风,刚才的画面扭曲变形,野鸡折羽,野兔乱窜,松林被毁,溪水干涸,土地一片荒凉……陈进财大惊失色,抱在怀中的小莲顿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只没有皮毛的野鸡野兔,面目很是狰狞。它们狂叫着,不停地啄着、咬着他的胸口……
“啊——啊——”他拼命挣扎,从梦中惊醒。他冷汗涔涔,内衣早已湿透;胸口处也隐隐有些疼痛。他再也睡不着了,打开手机,时间是凌晨三点钟。
田野,松林,各种机灵的小动物,他们是儿时自己最可爱的小伙伴。现在,看着它们就像是看到了钱,这一年多,他也是一心为了这个家。谁想到老婆却不理解自己,离自己越来越远了。做男人太难了,没钱老婆嫌弃,赚钱了也嫌弃,说什么自己太残忍。总想着只要赚得多了老婆就会对他刮目相看,谁知道弄成现在这个样子。陈进财又觉得胸口疼了起来,扯开衣襟一看,红红的一片,他的心扑腾扑腾乱跳,这,这不会是,不会是梦里……“娃呀,少造孽,万事都有报应。”东边二奶奶又拄着拐杖站在路口等自己了吗?报应,报应?所有的人都在说报应,难道这报应就追着我陈进财吗?此时的他浑身发冷,再看看自己的屋子里,空荡荡的,娃子们都不在家,自己有多久没见他们了?他眼圈一红,想起来了很多往事。
他斜靠在床头,沉默了一会,习惯性地打开手机,翻看着各种信息。在一个微信群中,他看到一个网友转发的视频:在一片绿油油的稻田中,几个人将网袋中的青蛙放生,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手托一只大青蛙,动情地说:“……小时候,我最喜欢听青蛙唱歌,歌声好比催眠曲,把我带进甜甜的梦乡……长大了,生活在城市,再也听不到这美妙的歌声了……它们太可爱了,我要让它们自由自在地活着,不让它们成为一些人餐桌上的美味……”陈进财觉得讲话的人特别眼熟,睁大眼细看,不觉惊叫了一声——原来此人正是那个白天收购他青蛙的人!他脸上像被人打了一个耳光,热辣辣的难受,好像自己小时候,也是听着青蛙的歌声入眠的。
再往下看,有一则消息写着:某地有人滥食野生动物,已经感染了可以致命的病毒,而且这种病毒容易交叉感染……莫为一己私利害人,莫因贪吃野味害己……
电话响了起来,这个点,会是谁呢?
“喂,你是谁呀?”
“我是你祖宗!老子昨晚吃了你的兔子肉,上吐下泄,还发高烧,现在住进了医院。”手机里传来鸭子般不停叫唤的声音,几乎震破他的耳膜。
“老兄,你怎么吃的?”陈进财小心翼翼地问。
“怎么好吃怎么吃,吃野味不就是图个鲜味吗?中午吃野鸡时放火锅里烫着吃,晚上吃野兔放火炭上烧烤着吃。不行吗?”
“这样肉会熟吗?”
“说啥屁话,我有个朋友老王,把黄鳝、青蛙内脏都不去掉,直接放烧开的油锅里浸泡了一下,那些活生生的东西还在动弹,他拿起来就啃,吃得可香了,人家一点事没有。我看,你的野食不知是从哪个阴沟里捡来的。”麻子说完气咻咻挂了电话。
才过几分钟,麻子的电话又来了,声音更加沙哑:“妈的,刚才老王老婆打电话说,老王昨晚吃了乌蛤蟆(田鸡),今天也住了医院,听说很严重,已经被医院隔离治疗了。告诉你,老子要是和老王一样出大事,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陈进财雕像一般站着,手机从他的手掌心悄悄滑落。
陈进财脑袋嗡嗡作响,汗水再次爬上了脑门。他感到自己浑身软弱无力,而且似乎还有点发烧,很有些像刚刚视频里说的症状,难道?这样想下去,觉得胸口更加闷得慌,呼吸更加急促,连肚子也咕噜咕噜闹腾起来了。
他翻身下床,捂着肚子,趿着拖鞋,仓皇奔向卫生间。
提着裤子走出卫生间,他觉得浑身轻松了一些,而与此同时做出的、他认为最重要的决定,让他感觉灵魂也逐渐变得轻松起来。
七
雨过天晴,溪水潺潺;棉絮状的白云悠悠徜徉;墨绿色的松树林绵延起伏,恰似一道天然屏障——这一切景致,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犹如一幅迷人的画卷。陈进财走到水洼田边,眼睛向四处张望,依次发现了三具小秧鸡的尸体,前天自己把它们的父母抓了,没想到,这失去了父母的小秧鸡竟然……他终于真切地领会到了妻子常说那个词的含义了,造孽呀。最后一只小秧鸡在田塍边的草丛中,他把浑身发抖的小秧鸡捧在手心,看着它暗淡无光的眼睛,听着它宛若游丝的叫声,叹了囗气,又把它放进外套口袋中,向山坡走去。
“咕咕,咕咕……”两只野鸡俏立枝头,相对和鸣。“扑啦啦”的响声,其中一只野鸡展开翅膀向另一只飞去,那七彩的羽毛在阳光下鲜亮夺目,长长的尾巴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同样的路,同样的溪水,同样的松树林,陈进财第一次感觉眼前的一切如此亲切、洁净、美丽;而他,正在接受大自然的洗礼。这一刻,妻子仿佛又站在面前,向他招手。
他走到那张曾经花了很多心思的大网前面,解下在网上垂死挣扎的一只野鸡,然后抓住野鸡的脚,托在手上,慢慢松开手。野鸡呆楞楞地盯着他,一副疑惑的样子;接着又抖了抖身子,“咕咕”叫了一声,似乎表示谢意。
“飞吧,飞吧,我亲爱的野鸡……”陈进财吟唱着儿时学会的一首歌。
野鸡听话似地展开翅膀,几乎贴着他的头顶盘旋了一大圈,给他留下缕缕清风之后,掠过树梢,消失在树林深处。
陈进财的脸上绽放出欣慰的微笑,柔和的春风拂过他纯朴的笑脸,让他焕发新的活力。
手机铃声又响了。他不想看,也不想接,估计又是那些要野味的主顾,从今后,自己要和他们说拜拜了,可是烦人的手机铃声停歇一会又响了起来,大有不接听就决不罢休的气势。
“有完没完?老子以后不干这个了。”他无奈地拾起手机,接通后大声吼。
“说啥话呢?你吃错药了?”小莲的声音仿佛从天际处传来。
他一时有些惊呆:“小,小莲,有,有事吗?”
“今天表哥夫妻俩来了,说要和我们一起在村子里办一个生态农场。”
“真的假的?”他张大了嘴,心脏差点从胸腔里蹦了出来。小莲的表哥在大都市开了很多眼镜行,资产几千万,现在大概想在家乡发展,换换口味吧,他猜想。
“别问那么多,马上来县城,表哥在酒店里准备了午餐。以后把打野食(抓野生动物)的事戒了,正正经经干一件事。想起你这一年来干的那些缺德事,心里总是七上八下。”小莲交待完就挂了电话。
陈进财把手机贴在耳朵边,迟迟不愿移开,他觉得妻子的声音太好听了,胜过世界上最美妙的音乐。
他向家一路小跑,引得在田间劳作的人们停下手中的活儿,向他观望、窃笑,聚在一块悄悄议论。
“噫!听说这家伙长期没和老婆睡一块,在家干熬,现在不会熬疯了吧?”
“我认为他是想钱想疯了,山上的野物快要被他捉绝了种。古话说得好,‘人眼不见天眼见’。他这样下去,迟早要遭报应的。”
……
陈进财没工夫和别人打招呼,也没心思听别人说闲话,直奔卫生间,将身体用香皂洗了一遍又一遍,似乎把外面一层皮全部洗脱掉才肯罢休。他把口袋里的小秧鸡,放到母亲家那只正带小鸡的母鸡旁。小秧鸡坚强地站稳脚跟,怔了怔,叫唤一声,钻进母鸡温暖的腹下。他开心地笑了。当他匆匆赶到县城的酒店和表哥会面时,立刻僵住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在小莲的陪同下笑容可掬地迎了上来,他正是收购青蛙的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