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岭上人(小说)
鬼子发现了田老汉,哇呀呀地冲了上来,拿起三八大盖向田老汉刺来。田老汉一闪,那鬼子扑空,一踉跄,险些摔个狗啃屎。另一个趁机斜刺过来,别看样子凶,喊声大,可实际上没多大劲。田老汉顺势用火铳一挡,一转身,从腰里抽出柴刀,反手奋力一劈,砍在那鬼子的手背上,鬼子的一只大拇指当即掉在地上,血淋淋的。那鬼子捏住手,哭爹喊娘,连忙躲开。另一个鬼子转身举枪准备射击,受伤的那个鬼子哇啦哇啦了两句,可能是不能开枪,怕招来更多的人。另一个鬼子没有射击,而是迅速朝田老汉刺来。田老汉慌了神,连连后退,被树枝拌了一下,仰天摔倒,躲避不及,被刺中左腿。幸好没么格力气,刺刀扎得不深。那鬼子拔出刺刀,使出全身力气朝田老汉胸膛刺去。田老汉“啊”了一声,闭上眼,心想,完了,完了。没弄死小鬼子,反被小鬼子弄死,太不划算。
这时,砰的一声,那鬼子中了一铳,应声倒地,双手捧脸歇斯底里哀嚎。紧接着,一个人影冲上前来,用火铳一阵猛砸鬼子的脑壳,脑浆四溅,没几下,鬼子就呜呼哀哉,见他姥姥去了。先前受伤的鬼子见势不妙,弓着腰跌跌撞撞,来不及拿枪,狼狈逃窜。
四
是钢子救了田老汉。
钢子,快,快追那个鬼子,别让他跑了。田老汉一边摁住伤口,血从指缝间冒出来,一边着急地说。
钢子举起火铳,朝那鬼子打了一铳,无奈隔得太远,没打中。钢子回头平静地说,他跑不了。小鬼子完蛋了,他们肯定是打了败仗,四散逃命来的。你没看他门面黄肌瘦无精打采的样子,是饿的,应该是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在这密林里,没吃的,他准会饿死。
梅梅呢?你把梅梅藏哪儿了?停了一会,田老汉气冲冲地问。
你问我,我问谁去。钢子没好声气地说。他头也没抬,从田老汉被刺破的裤子上撕下几片布条,扎住田老汉腿受伤的部位。又砍了树枝给田老汉作拐杖,叫他回去。
不回。我要去救梅梅。田老汉坚定地说。
你这个样,咋救?回去治伤。钢子命令道。
田老汉嚷道,我凭啥听你的。
你要作死,我没办法。钢子说完转身走了,远远地,撩下一句话,我去救晓梅。
田老汉立在原地,见自己救不了晓梅,心里很不是滋味,唉声叹气。而后,一瘸一拐,往回走。
睹物伤怀,一见石屋,就想起晓梅,田老汉没有再回石屋,而是在乡邻的帮助下,在被烧的老屋场上盖了一间茅草屋。田老汉悲痛了好一阵子,颓废了好一阵子,慢慢地好不容易从失去晓梅的悲痛中爬了出来。
没几天,田老汉听说在山下打死了一个小鬼子。那鬼子可能饿急了,大白天去田里偷萝卜吃,被村民围住,死于锄头之下。死前,一只大拇指没了,手肿得像巴柱(一种加固田埂的工具)。田老汉心想,死得好!死得好!
晓梅没有回来。钢子也没有回来。
晓梅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田老汉不甘心,伤痊愈后,进山找过几次,都无功而返。村里疯传,钢子在鹰回崖当了土匪。田老汉一开始打死也不相信,钢子会当土匪,可传多了,谣言也会变成真理,于是渐渐相信了。
年后,还有比这更离奇的,在离啸龙山不远的麒麟山,中国军队与小鬼子打了一仗。小鬼子阴谋偷袭,经过啸龙山时,被鹰回崖的土匪发现,遭到土匪顽强阻击,偷袭失败。田老汉凝望天边,感叹道,土匪竟然打鬼子……
田老汉做了一个梦,梦见晓梅被土匪蹂躏。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土匪骑在晓梅身上,一边狞笑,一边撕扯晓梅的衣服,扯开一件,剥一件,直至剥得精光,露出两个挺而圆润的奶子和雪白的身子。晓梅挣扎着,大喊“救我”,“救我”……田老汉醒来,胸口像扎进了万根锥子,痛彻心扉。
天还未亮,田老汉再次钻进树林,朝鹰回崖摸去。这次,田老汉同样无功而返,嘲天佬笑他自不量力,不晓得自己能吃几碗干饭。不过,也没白去,背回了一个人——钢子。
钢子回来了,一条腿受了伤,淌着血。
梅梅呢?田老汉问。
不晓得。钢子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她不在鹰回崖。
那她去哪儿了?田老汉追问。
钢子没吭声,不敢直视田老汉,当初答应救晓梅,食言了,心里有愧。
田老汉的牙齿咬得咯咯响。
钢子家在村子的最后头,地势较高,村里房屋依山而建,呈阶梯状,站在屋前能俯视全村。推开钢子家的门,桂英正在八仙桌旁哭泣,耀强也在,在安慰桂英。
田老汉放下钢子,扶他在长凳上坐下来。本来心里有气,见耀强又与桂英在一起,更生气了,骂道,鬼崽崽,没事总往咯里(这里)跑,还不快滚。
咋啦?我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耀强反驳道。他见老爸脸色铁青,看了看桂英几眼,依依不舍地出了门。
回来。田老汉命令耀强。
做么格?凶巴巴地。耀强低声嘟囔道。
去芭蕉林把李郎中请过来,快去。田老汉板着脸说。
芭蕉林离青山岭没多远,那李郎中治外伤有一套,人称李一刀,上次田老汉的伤就是他治好的。
桂英回过神,抬起头,瞅了瞅田老汉,又瞅了瞅坐在凳子上的人。那人穿得破破烂烂,脸上脏兮兮的,鞋子有个洞,露出一个大脚趾。桂英心里纳闷,问,田叔,这是哪个?
哪个。你老爸。田老汉冷冷地说。
是我爸?他回来了?桂英惊喜不已,擦干眼泪,快步走上来,蹲在钢子跟前,抬头看着钢子,爸,真的是你。我还以为你回不来了,这么久你去哪儿了?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
桂英,别哭,爸不是回来嘛。钢子很虚弱,脸上挤出点笑容。
爸,我没哭,我是高兴。桂英笑着说。
田老汉出了门,在廊檐下的脸盆里洗了洗沾满血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你救了我一回,现在我也救你一回,咱俩谁也不欠谁的。
五
钢子的伤好了,但那条腿瘸了。
窗外,晚霞被敲碎了似的,洒满了一地。钢子坐在石桌旁,凝视对面的山坡。桂英从厨房里走出来,两手在身前的围裙上擦了擦,瞅了一会老爸。看着老爸孤单的背影,一种落寞涌上了心头。
爸,你一个人太孤单,要不再找一个?桂英关心地说。桂英记不得提了多少次了,可老爸就是不答应。桂英晓得,老爸心里放不下姆妈。
钢子审视了一会女儿,好像怀疑女儿别有用意,说,为啥找一个?
我怕今后没人照顾你呀。桂英笑着说,少来夫妻老来伴。
有你照顾就行了。钢子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何况还有你弟弟。
爸,我要嫁了人,你咋个办?桂英说这话时,脸突然红了。
你嫁给哪个?钢子用怀疑的目光看着女儿,说,莫非是耀强?
是……是他又咋样?他不行啊?桂英鼓起勇气,撒娇似的说。心里却怦怦地跳得厉害。
不行。钢子认真地说。心想,不能太便宜那小子。
耀强为钢子请李一刀治伤,跑前跑后,没少出力。钢子看得出来,耀强喜欢桂英,他俩私底下搞对象,当着他的面装作没事似的,可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他打心眼喜欢耀强,可婚姻大事关乎女儿一辈子的幸福,不能太草率。
为啥?桂英十分诧异。老爸一直惯她这个女儿,只要她张口,没有不答应的,她满以为老爸不会反对她与强哥搞对象。老爸这是咋的啦?
几次交锋,钢子就是不松口。桂英生气了,吓唬老爸,如果不答应,她就不认他这个老爸了。钢子笑了笑,还是没同意。
最后,钢子心平气和地说,讨婆娘这么大的事,他耀强自己不来讲,让你出面,你哈(傻)呀?
桂英好像明白过来,不禁暗喜,赶忙叫来耀强,让两个男人当面锣对面鼓地谈。
谈判的结果,钢子同意了,但必须答应一个条件,至于么格条件,除了钢子和耀强没人晓得。桂英几次追问,耀强守口如瓶,郑重地说,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秘密,也是你爸一再强调的,我不能背叛我未来的老丈人。
耀强要去当兵。桂英不乐意,质问,是不是我爸逼你去当兵的?
没得。是我自己想去。
以前就没听你提起过,咋就突然冒出个要当兵的想法呢?
以前是以前,我就不能有自己的想法?
我是怕你变心,不要我了。
不会。我爱你还来不及,咋就不要你呢,瞎说。等我混去个模样来,回来八抬大轿娶你。
那我等着。
……
田老汉一开始想不通,死活不同意。他说,你走了,我咋办?你姆妈到现在不晓得是死是活,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咋个向你姆妈交待。
好男儿志在四方,成天窝在家里,混天聊日,快把人憋死了,我要出去闯一闯。难道你不想你的儿子有点出息?何况我当的是解放军,怕么格。耀强理直气壮地说,突然感到豪情满怀。
田老汉怔怔地看着儿子,觉得儿子一夜之间成熟了,像个真正的男人,感到很欣慰,微笑着说,当解放军好,当解放军好。送走耀强的那天,田老汉特别交待,到外面好好干,别给老田家丢脸。家里你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最后,犹豫了好久,才吞吞吐吐地说,到了外面,到了部队……别……别忘了打听一哈你姆妈的消息。说着,泪涌进了眼眶。
耀强嗯了一声,走了。他不敢回头,怕掉泪。
桂英心里空落落的,五心不作主,当兵打仗,说不定哪天被“光荣”了。再说,凭耀强的帅气和机灵,女孩子稀罕得很。如此一想,心里不免七上八下。为了栓住耀强,为了“生米煮成熟饭”,桂英顾不上女孩的羞赧和矜持,亲自上门提亲。
当桂英提出要嫁给耀强时,田老汉非常惊讶,尽管他晓得耀强喜欢她,还是没想到她竟然如此胆大,如此直白,超出了他的思维。不过,他暗自高兴,不但白捡了个儿媳妇,还有一种战胜钢子的喜悦。
我和强哥是自由恋爱,我们自己搭的桥牵的线,中间省了媒婆钱。桂英越说越来劲。
既然如此,田老汉暗想,何不为难桂英,检验她有多大能耐,看看她与耀强的爱情有多牢固。倘若成功,真是一铳打二鸟,岂不帮了个大忙,去掉了晓梅的一块心病。于是,板着脸说,不行。
做么格不行?桂英问。
耀强今后肯定能当军官。你晓得么?当军官。田老汉故意加重了语气,得意地说,腰里别把驳壳枪,后面跟着勤务兵,要多神气有多神气。你一个乡下妹子配得上他?做梦吧你。
呦呦,看把叔能的。我就不信这个邪,耀强哥我真还嫁定了,哼!桂英的犟脾气一上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不服输的主。
田老汉见时机已到,用缓和的口气说,也不是不可以,除非……除非……
除非么格?叔,你快说,把人急死了。桂英沉不住气,急忙问道。
除非棉花调纱。田老汉轻描淡写地说。
么格是棉花调纱?桂英问。
我有一个亲戚快四十了,还没讨婆娘,如果你想嫁给耀强,就必须给他说门亲。这就是棉花调纱,用你们的棉花来换我们的纱。田老汉说完,偷偷看了一眼桂英,看她做如何反应。
你哪个亲戚还没讨婆娘?
我小舅子,你婶的亲弟弟。
啊?要我给他说媒,我自己还没嫁人,咋说得出口。我不干。
你不干就算球。田老汉故作轻松地说。
桂英一肚子气没去撒,回到家生闷气,心想,爸和田叔真是针尖对麦芒,前世冤家对头,我和强哥招谁惹谁了?这样为难我们。一个非得要强哥去当兵,一个搞么格棉花调纱,哎!咋个办呢?
六
桂英为棉花调纱的事苦恼,束手无策。一琢磨,管它干嘛,只要强哥同意,再来个私定终身,生米做成熟饭,他田叔不同意也得同意。如此一想,心情反而轻松了,脸上又有了笑容。
一天,外婆村里的小表婶拿着十几个鸡蛋来串门。前几年,钢子不在家时,小表婶没少关照桂英姐弟俩,桂英非常感激,把小表婶视为亲人。小表婶是个苦命人,五年前,表叔去山外走亲戚,在回来的路上被抓了壮丁,就一直没回来,听说被打死了,尸体都找不到。小表婶带着一个崽艰难度日,才三十几岁,还年轻,有人劝她改嫁,也不知咋的,愣是没嫁。
桂英一激灵,窃喜,何不凑合凑合。若真能凑成这桩姻缘,善事一件,两全其美。桂英本来懒得管这档子事,但不忍心看着小表婶受苦受罪,再说也不想让田叔笑话自己,把自己看扁了。
上帝说,姻缘来了,挡是挡不住的。经过桂英的凑合,几番波折,最终促成了这桩婚姻。强哥的舅舅被招了郎,住进了小表婶的家,一举多得。家是现成的,老婆和孩子都是现成的,把舅舅乐得撇个大嘴,牙床都露出来了,成天合不拢嘴。小表婶脸上红润了许多,笑容就像夏日的太阳,赶都赶不走。
“阴谋”得逞,田老汉别提有多高兴,终于帮晓梅了却一桩心愿。同时,对桂英这个准儿媳妇更是刮目相看。
时间在桂英的企盼中一天天溜走。
一年,两年,耀强没有回来,偶尔托人给桂英捎一两封信,信在路上走了将近一个月,信里的事都是上个月发生的,成了老黄历。就这样,桂英还乐此不疲,看了一遍又一遍。有次在信中说,他好像看到姆妈了,可后来咋也找不到。桂英笑他想姆妈想疯了,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