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正】战地的萤火虫(小说)
卫把头贴在我的胸口,不停地抽泣,泪水顺着我的胸膛往肚子上流。她哭了一会,把脑袋抽了回去,对我说:“大哥,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我说:“你讲吧,我听。”
卫把头靠在了我的肩上,在我的耳边讲起了“阿扎”的故事。坑道内,万籁无声,只有她的声音,像云雀般在回荡。
她说,在很久很久以前,住在冰天雪地的哈尼族人没有火,没有温暖,也没有光明。勇敢的青年阿扎决心到火神那里去取火。但火神却是一盏长在一个魔头额上的眉心灯,如被魔头发现,取火人立刻就会变成一个石头人。阿扎不怕,他经尽千难万险,来到魔头居住的石门山,跟着一只白鹿走进了石门。那白鹿突然化作了一个美女,告诉他窃火的办法。阿扎乘魔头酣睡时,从魔头的眉心上夺下火珠,一口吞入肚子里。魔鬼醒来后,就去捉阿扎,并施展魔法,把火珠变成一团火,在阿扎的胸中燃烧。阿扎冒着九死一生飞回故乡,用竹片扎进自己的胸膛,让火珠滚到地下。从此,哈尼族人就有了火,拥有了温暖和光明,阿扎却永远闭上了眼睛,后来我们就把火叫做“阿扎。
阿扎的故事很动人。我说:“阿扎真勇敢,你的故事真好听,光明真好。”是呵!光明真好。只有陷入严寒的人,才会珍惜阳光的温暖;只有处在黑暗的人,才明白光明的珍贵。可惜,我永远看不到光明了。
卫动情地说:“大哥,我们一定要活着回去,回去后,我带你到我老家去参加苦扎扎节。”
我闭着眼睛问:“苦扎扎,很苦吗?”
卫笑道:“甜着呐,那是我们哈尼族年轻人的节日,每年的六月,当满山遍野的萤火虫在星光下飞舞的时候,欢乐的节日就来临了。”
卫正说着,突然“呀”地惊叫起来,然后推推我,喊道:“哎,你看那是什么?”
我睁开眼睛,朝四周看了看,蓦地就看到了一串亮光。坑道口,一串蓝莹莹的亮光在闪烁飘浮,一闪一闪的。我心里一惊,难道是鬼火吗?我毛骨悚然,不禁地挺起腰杆,惶恐地望着“鬼火”。
“呀,是萤火虫!”卫叫道。她很激动,一骨碌从地上跃起,朝光明走去。“是萤火虫!”卫又叫道。她慢慢地走向前,轻松地张开双掌,向那亮光缓缓地迎去。有顷,她的掌心就燃起了一盏灯,把她的笑脸照得熠熠生辉。
当时,卫的形象可爱极了。她弓着腰,捧着双手,闪着大眼,露着酒窝,陶醉般地看着掌心上的小灯笼微笑。她的周围,还有许多亮闪闪的小灯笼,把她缀成了一个星光璀璨的天使。那情景,仿佛她的手心上捧着的是月亮和夜明珠。那个画面,至今栩栩如生地挂在我的眼前,让我终生难忘。
我也看明白了,真真切切,那是一群萤火虫,它们从幽深的夜色中飞来,飞过坑道口的缝隙,飞入幽黑的坑道里,像一串小星星,给我们送来了光明。
韦也很高兴,她也兴冲冲地去捧了一只,照亮了她自己。当韦把自己照亮的时候,我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一幕。我当场就被惊着了,仿佛有面铜锣,在我的脑瓜里“咣”地敲了一下。我眨眨眼,又看了她一眼,脑瓜里的铜锣就又“咣”地敲了一下,敲得我的眼睛金星四射。韦的上身全裸露着,萤火虫把她雪白的肌肤映照得像白玉一样晶莹发亮,那两只大奶子不停地随着她的呼吸一抖一抖,抖得我热血沸腾,心中抖出了魔鬼,蠢蠢欲动。他妈的,要是老子当时没有受伤,也许我会像猛虎般扑上去,像吞小白兔一样把她给活吞了。
魏的脸上一片通红,独眼里发出了一股神奇的光芒。他看了我一眼,可能看到我的脸也红了,就咧嘴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不是什么神仙,人就是一动物,虽说是高级动物,但不管进化到什么层次,动物的本能总是进化不掉的。”
然而,我的邪念只不过是像天上的流星一样,一闪就过去了。卫笑盈盈地捧着萤火虫走到了我跟前,“你看你看多可爱。”
我也笑了,朝着她的手心上看。看着看着,那只萤火虫突然朝我飞了过来,停在我的眼前忽忽悠悠地飞,久久不愿离去,仿佛好像要跟我说些什么。我突然悟到,八成这萤火虫飞我脸前,是叫我跟它一起飞,叫我在黑暗中抛弃一切杂念,朝着光明,朝着希望勇敢地飞!我的脑袋猛然冷静了下来,心里随之燃烧起熊熊的火焰。
我还为刚才对韦产生的杂念而感到脸红和不耻。为什么我对卫没有一丝杂念,而对韦却想入非非。如果说,我视卫是妹妹,那么韦呢?对敌人就可以随便贱踏吗?这岂不是与牲畜无异?更何况她还是一个华裔,归根溯源也是我的血肉同胞呀。是韦故意脱光勾引我吗?不!她那么丰满的一个女人,穿着厚厚的迷彩服,身子都被这个黑炉子烤出油来了,人是有极限的,她撑不住了。战争,才是罪恶之源,而正义的战争,就是为了消除这些罪恶。我沿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还想通了一个大道理。人类啊,就不该发生战争,不管你是什么种族,那个国家,说透了,还不是来自同一个星球,何必要你死我活,让生灵涂炭,杀来杀去,还不是一大家子人在自相残杀。
六
“萤火虫、夜夜红,半夜爬起点灯笼;灯笼低、杀只鸡,鸡肚肠、杀只羊,羊角弯、弯上天,天上星星闪又闪,好像满天萤火虫。”
多年以后,我成了一个萤火虫迷,我找了这首贝瓦儿歌,郑重地祭奠魏和卫。魏他们被困于坑道之时,这首优美的儿歌尚未发芽。我坚信,如果当时这首儿歌已经诞生,魏和卫一定会情不自禁地哼起这首《萤火虫》的。
魏对我说,那天晚上,就是那些小小的萤火虫把他从黑暗的深渊里拯救了出来,给他带来了光明,带来了生的希望。那天晚上,坑道成了萤火虫的世界。坑道外,不断有萤火虫成群结队地飞进来。更令人惊奇的是,坑道的潮湿处,竟也蛰伏着许多萤火虫,它们从深夜醒了,一只只,一串串地点亮绿色的、红色的灯笼,把原本充满死亡气息的坑道点缀成了灿烂的星空。
“萤火虫,你总见过吧。”魏问我。
我点点头。我心想,这小小的虫儿谁没见过呀,那是我童年深深的记忆。常记得夏天的夜晚,在池塘边、瓜棚间、草从上、树林中,那萤火虫,星星点点,忽忽悠悠,无处不在。小时候,我经常听到大人们在争论萤火虫的来由。有人说,它是由茅草根化成的。有人说,它是由竹根化成的蠲。有人说,它是由人死后的精血化成的。还有人说,它是由人的魂魄化成的。更有甚者说,它是由女鬼化成的,而且说得有模有样。说早年有个书生,夜深不眠,忽见有星火现于墙下,开始光若萤火,后慢慢变大,大如弹丸。四下旋转飞舞,距书生脸仅尺余。书生细观之,光里竟有一女子,插着珠钗,红衣碧裙,摇头晃脑,甚是可爱。书生遂将光抓住,于烛下观之,乃是鼠粪,大如鸡蛋。破开一看,里面却是一只红身虫子,遂杀之。我们听了,根本就不当一回事,一味地把它们捉到玻璃瓶中,当灯光玩。
魏无比感慨地对我说,真是奇迹啊!当时我们被那奇妙的景象惊呆了,我们几乎全然忘记了伤痛和死亡,卫和韦高兴得雀跃起来。
卫凑到我的跟前,很认真地对我说:“我刚说阿扎,萤火虫就飞来了。阿扎是我们的火神,光明之神,我们要向阿扎学习,坚强勇敢,一定要活下去。”
我望着嗡嗡发亮的萤火虫,洞袋洞开。我也认定,这些星星般的精灵,是上帝派来的使者,是牺牲战友的英灵,在我们处于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他们特地赶来拯救我们了。
我把卫和韦招到身边,毅然地说:“要想活着,我们必须要有行动,而且要马上行动,不然的话,我们就是死路一条。”
卫和韦纷纷点头。
我说:“你们俩到那个角落里找找看,那里好像放着一堆杂物,看看有没有工具和其他什么的。”
她们立刻去了。不一会,韦就见到宝贝似的叫起来,“啊!这里有应急照明灯!”她随之把它打开,坑道里霎时发出了一团亮晃晃的光。
卫叫道:“啊!还有军用铁锹,还有钢钎!”
我的心中一暖,这是雪中送炭,好兆头。
她们拿着灯和工具围到我的身边,我说:”你们扶我到坑道口看看。”
韦把光柱打在坑道口上,我瞪大眼睛,朝坑道口细细地观察了好几遍,发现情况比我预想的要好。我原先的设想是,就当坑道全部被乱石封死了,我们也要不管三七廿一地挖,不停地挖,玩命地挖,一直挖到死为止。如果挖得通,那叫命不该绝,如果挖不通,我们也为之努力过了,得个死而无憾。
我终于发现了一线生机。生机出现在坑道口的右下角,也就是那些萤火虫飞进来的地方。一块长方形的岩石,如一条石梁横在一角,离地面仍有五十公分左右距离,它的下面,挡着一块约近两百斤重的孤石,要是能把这块石头推出洞外或弄进洞内,右下角就会出现一个五十公分大小的逃生出口。
我对她们说:“希望就在此处了。”
我从卫的手中接过钢钎,用右脚撑住身体,把钢钎插在石头下,翘了一下,石头动了。我心中一喜,遂把钢钎深深地插到石头下,然后用肩膀扛住钢钎,准备竭力将石头推出去。谁知刚一使劲,伤口就是一阵钻心的疼,我的眼前一黑,皆迷了过去。
当我醒来时,发现卫和韦都坐在身边守着我。韦的上身仍然裸着,但这时我的心中已无一丝杂念,我的耳根一阵发烫,我为之前荒唐的想法深感羞愧。
卫说:“刚才韦把你的伤口重新清理过了,她是军医,她的医术比我高明,她说问题不是很严重,你就放心吧!”
我看着韦,心里充满感激。我对她说:“谢谢你。”
韦呡着嘴说:“你不要客气,我们都是捆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假如大家都能活着出去,那真的是要感谢老天爷开眼,佛祖保佑。”
卫说:“最应该感谢的是阿扎,是他唤来了那些萤火虫。”
我问:“坑道……”
卫说:“打通了,我们什么时候走?”
我说:“真的打通了?”
卫说:“真的打通了。”
我忖了一下说:“等到黎明吧。”
七
这里的黎明静悄悄。
黎明来了,坑道内外,万籁俱寂,一切都未混进动物的气息。四点钟左右,我们已整装待发。卫爬出坑道,到外面观察了一番,然后爬回来,对我嘘了一声说:
“天空才露出鱼肚白,是一个好天色,咱们走吧。”
我说:“好的,咱们离开这个鬼地方。”
这时,韦也醒来了,她擦了一把眼睛说:“你们赶紧走,迟了,要是我们这边的部队上来,就走不成了。”
卫朝她笑笑,还做到一个鬼脸。卫搀着我的胳膊,准备把我扶起来。
“你干嘛!”韦突然惊叫起来。
我抬头一看,心脏被惊得几乎蹦出了胸膛。那侏儒竟然像僵尸还魂般的坐起,正举起冲锋枪对准我。
我看到韦朝他扑了过去,卫挡在了我的身前。
坑道内,响起了两串“突突突”、“啾啾啾”的枪声。侏儒开火了,冲锋枪射出了两个连发,第一串子弹打在卫的身上,也击中了我的左臂。第二串子弹本来全射在我的身上,是韦把枪口擎到了空中,子弹飞到石壁上,把石壁击得火花四溅。我像一头猎豹,从地上跃起,朝侏儒猛扑了过去,把匕首狠狠地捅进了他的胸膛。同时,侏儒的匕首也插进了我的左眼。
韦惨叫一声,跑向胸部鲜血汹涌的卫。我使尽全身的最后一丝力气,爬到卫的身边。卫睁着眼睛,浑身抽搐着,看了我最后一眼,就永远地闭上了她那一双像星星般明亮的眼睛。
他妈的,战争就是战争,战场不相信眼泪。卫在黎明到来的时刻,为我牺牲了。这是我的错,我太大意了,放松了对敌人应有的警惕,敌人就是敌人,豺狼是始终也改变不了吃人的本性的。我琢磨着,那侏儒之前肯定是在装死,冲锋枪可能是他趁我们到坑道口挖岩石时被他搞过去的。我悔恨交加,大叫一声,一把拔出插在左眼的匕首,硬是把眼珠子连同拔了出来。那眼珠子掉在地上,血淋淋地看着我,我将它捡起一把塞进了自己的眼眶,就失去了知觉。
魏摸了摸树疤似的左眼,闪着炯炯有神的右眼,愤怒地对我说:“你看,我这只眼睛就是被那个侏儒扎没的。”
我听得心里一阵阵发颤:“那个侏儒呢?”
“他被我用匕首开了膛,心肝肠子全露馅了,红的白的流了一地,不解恨哪,老子当时真的是没元气,不然非把他剁成肉馅不可。”
“那个韦呢?”
“韦……”魏停顿了一下,然后长吁一口气说:“她不一样,她与我们是同胞血肉。”
我醒来的时候,韦已穿上外衣,腰上挂着冲锋枪,站在我的面前。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下全完了,当时我浑身似乎散了架,没有丝毫力气,动弹不得,我想我全完了,要么被韦开枪打死,要么就是成了她的俘虏,就是想自杀也杀不成了。
我对她说:“请你看在我们原本都是同胞的份上,给我痛快点,开枪打死我。”
韦看了我一会,扭过头去想了一下,又转过头来看着我不语。
我乞求地对她说:“你千万不要让我当俘虏,在九泉之下,我会感谢你的。”
韦苦笑道:“你想多了,我是医生,更何况我们是同胞,不像那个侏儒,那么没人性,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