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老伴(散文)
一
昨天,儿子接到了单位延迟开工的消息。他一把搂住老伴的肩膀说:“妈,我又可以在家多住几天了,开不开心?”
说实话,老伴不开心。她用余光看了看我,我也一脸苦笑。老伴心一横,说:“你们明天就回吧,反正自己开车,回去还需要隔离两周,元元(孙子)也要收收心不能这样了。”
儿子愣住了。
往年春节,他们一家三口来去匆匆。每次回来,老伴和我都是兴高采烈。每次离开,都是泪眼相送,之后好长一段时间,缓不过劲来。但今年,他们腊月二十六就回来了,一待就是半个月,老伴却和他们处够了。甚至下了逐客令。
是作为父母的无情吗?儿子和儿媳都是独生子女。儿媳是黄州人,而我们家在陕县,儿子大学毕业后,留在了黄州成了家找了工作。他们夫妻跟儿媳爸妈商量好了,每年春节都回老家过。毕竟,一年365天,一家人团聚的时光实在有限。而在这有限的时间里,老伴和我当然是好吃好喝好伺候。孩子们平时工作那么忙,回家当然要让他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但这个春节,老伴觉得有点力不从心。
为了迎接他们一家三口,我们一进腊月就开始备年货、打扫卫生。但不得不服老,从前收拾家,一两天就能里里外外打扫得毫无死角。可今年,光是擦玻璃就干干歇歇,弄了两天,累得晚上失眠。
老伴说:“岁数不饶人啊,毕竟咱俩也是奔七十的人了。”
儿子一家回来时,家里的卫生还没搞利索。儿媳倒挺有眼力见儿,看老伴和我忙得不可开交,马上换了衣服来帮忙。而儿子呢,进家门后就往沙发上一躺。儿媳让他帮忙洗抹布,他说开车累坏了,让他倒杯水,他假装没听见。
不帮忙就算了,他一会问老伴今晚吃啥?一会又问我,做没做猪肉冻?这份当大爷的状态,老伴和我已经习惯了。就算他已经快四十了,在我们面前也是个孩子。在外面打拼挺辛苦的,回家,不就是在父母面前任性撒娇那么几天嘛。
儿子喊儿媳,帮他把手机充下电,儿媳火了。她放下抹布,把儿子从沙发上揪了起来,问道:“都在干活,你好意思喊这个,指使那个呀?”
如果是在自己家,儿子可能也就赔个笑脸,这事就过去了。可是,老伴和我都在旁边,他面子上过不去。瞪圆眼珠:“你不就干点活嘛,见我闲着难受是不是?平时我在家里少干了吗?”
眼看着儿媳的脸色由白变青由青变红,老伴赶紧夺下她手里的抹布,让她坐下休息,并回头怼了儿子几句……
接下来的大扫除,老伴跟我就跟做贼一样,见缝插针地弄。不然,儿媳一定会参与,而儿子肯定袖手旁观,活没干多少,听他俩吵架心里不好受。
晚上,老伴和我都累散架了。但是还得陪着孙子玩,和小孙子下跳棋。但老伴眼瞅着我下着下着都打瞌睡了,赶紧对孙子说:“爷爷困了,你一个去看会电视吧,叫爷爷睡觉去,好不好?”
结果,孙子刚把电视打开,没过两分钟,儿媳就从房间里出来,呵斥道:“谁让你看电视的,下完跳棋不知道看会书吗?回奶奶家,就可以随心所欲吗?爷爷奶奶惯你,我可不惯你。听好了,快去看书,电视关了!”
老伴和我在房间里面面相觑,心里很不是滋味。
这个年,这样的不是滋味还有不少呢。
病毒带来的疫情日甚一日,把这个年拉长了。回家的儿子再也不能像往常那样,回来五天,有三天是在外面和同学朋友聚会。这对于爱热闹、喜欢喝酒的他来说,实在是一种折磨。我是糖尿病,不能陪他喝酒,他一个人喝没啥意思啊。
于是,从大年初一开始,每天晚上,他跟几个发小在视频里隔空划拳喝酒。而且,可以从下午六点,一直喝到晚上十点。还指使我老伴,一会儿妈你给我拍个黄瓜,一会儿妈你给我炒个花生米……
这样连续过了两天,儿媳急了。
当儿子又跟几个朋友在视频里推杯换盏时,她夺走了他的酒杯,把菜也端走了。
关了手机,两人又吵开了,是那种越来越激烈的争吵。
“一回家,你就被打回原形,脸不洗,牙不刷,整天喝喝喝,像个废物。”
“你回你妈家还不一样。”
“别以为你跟同事的那些小暧昧我不知道。”
“有本事你拿出证据。”
“你这样的人就不配当爸。”
“离,民政局上班就离,我一分一秒都不想跟你过了。”
两人你来我往,句句诛心。老伴和我出去劝,两人异口同声:“没你们的事,你们忙你们的,就当没听见。”
我们怎么可能没听见?
那一晚,两人吵够了,吵累了,回屋睡觉去了。彼此都发誓非离不可。老伴和我躺在床上,心里反复回味着他们吵架说的每一句话。无尽的担忧,让那个夜晚变得特别漫长。第二天早上,老伴双眼浮肿,我呢,高压直接升到了160,赶紧含了硝苯地平。
我唉声叹气地说:“怎么办?用不用给儿媳爸妈打个电话,让他们帮忙劝劝。”
我想来想去,还是算了。大过年的,就别让他们跟着闹心了。
虽然禁足在家,一日三餐还是不能糊弄,老伴只能勉强起来做饭。孙子要吃三明治,儿媳喜欢喝豆浆,儿子昨晚喝了那么多酒,得给他熬点绿豆粥。
早饭做好了,老伴头有点疼,吃了一粒脑清片,我和老伴坐在沙发上等他们起床。可等到八点半,谁也没起来。我有糖尿病,必须按时打胰岛素和定时定量地吃饭。老伴逼着我把饭吃了,又强迫我回屋休息。我知道老伴心里很是担心我,万一我病倒了,这个时节,连医院都不敢去。
九点半,孙子起床了。
老伴一边伺候他吃饭,一边说:“爸爸妈妈昨晚吵架你也听见了吧,所以呀,懂事,呃!乖乖,吃完饭就去学习,要不你妈会不高兴。”
孙子虽然不情愿,但吃完饭后,还是乖乖坐在客厅里写作业。
直到十点半,儿子和儿媳才起床。
见老伴没吃饭,儿媳说:“妈,以后别等我们,我们就这样,一休息就没个准点。”
十点半才吃上饭,我确实有些低血糖了。但,心里装着事,有点吃不下。等到儿子儿媳都坐下吃饭,我刚想劝他们几句。结果,两人你给我扒鸡蛋,我给你盛粥,好像根本就没有歇斯底里地要闹离婚一样。
老伴心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两人见老伴哭了,都很纳闷,问道:
“妈,您怎么了?”
“妈,您哪里不舒服?”
“昨晚我和你爸一夜没睡,你们以后别那么吵架了,我们这当老人的,受不了!”老伴叹口气说。看着他们和好如初,老伴既如释重负,又觉得委屈,眼泪不听劝地往下掉。
“妈,我俩拿吵架当聊天呢,您怎么还当真呢?您跟我爸就不拌嘴啊!”
“妈,我俩真没事,不吵架的婚姻才可怕呢。”
两个人默契地劝着老伴,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吃得香,喝得下,有说有笑。
老伴默默地回到房间,看着刚刚躺下的我,眼泪又流了下来。如果他们可以为老人多考虑一点点,就不会在夜里吵得那么旁若无人……想起我老妈当年在的时候,每逢过年,便会感慨:真是老太太过生日,一年不如一年。
那时,老伴觉得是我妈怕老。
现在,老伴终于明白,那是人上了岁数,发出的真实而无奈的感慨。
一家五口,一日三餐。
从前,老伴做饭从来不打怵,可这些日子,做完早饭,又开始张罗午饭、晚饭。
一天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做饭,就是在琢磨做什么饭。儿子呢,除了到点吃饭,要么看电视,要么玩手机,要么睡觉。
媳妇也是夫唱妇随。
唉!自己的儿子都不干活,老伴哪好意思让儿媳妇打下手!以前,他们只负责回家过年,老伴和我就负责管好伙食。但今年,老伴非常吃力。有时在厨房忙了一天,晚上上床时,两条腿得掰着才能拎上去,腰疼得跟断了一样。
我跟老伴感慨:“你以为自己还年轻啊,都六十九岁的人啦!”
那天晚上,刷完碗后,老伴腰疼得厉害,躺在床上休息。过了一会,儿子过来找老伴,说:“妈,你以后刷杯子能不能用点牙膏,刚才我想喝水,发现杯子边都是油。”
老伴还没来及解释杯子没顾上刷时,儿子又说:“你也知道,儿媳那天帮你收拾厨房有多累。结果,这才几天,你去摸摸,厨房又一层油,你每次做完饭,就不能顺手擦一擦。”
还未等老伴答言,他又说:”还有,你看你,吃完就躺下,这对身体多不好,虽然不让出门,但你也得在家走几圈啊……”
见老伴不吱声,又说道:“你瞧你身上这件衣服,从我回家你就一直穿着,给你买的那些羊绒衫羊毛衫,那么贵,那么好看,你从来不穿,非得把自己整得跟个卖菜大妈一样。”
接着又说:“还有啊,你必须学会用微信支付,这样就不用揣现金,一方面安全,还卫生,人越是老了,越得学学这些先进的东西,听见没?”
曾几何时,儿子教训起父母时,像个老子?父母的衣食住行、言谈举止,在他们眼里,都是错的,或者落伍的。
天下大多数妈妈,但凡还有一丝力气,就不可能在儿女都在家时,吃完饭就跑到房间躺下,如果她躺下了,意味着她真得累了。
但是,作为儿子,也许他可能要到70岁以后才会知道,哪怕是简单的一个哈腰动作,对于一个腰脱患者的老母来说,都是艰难而高风险的。那些儿女们买回来的,昂贵的衣服,老伴们不是不穿,而是舍不得穿。亲戚朋友聚会,老伴们哪次不是盛装出席,还会有意无意地说:“这是儿子儿媳买的,死贵死贵,年轻人就是爱瞎花钱,没办法。”
还有那什么扫码付款,老伴这老花眼看手机都费劲,一不小心还会按错数字,为什么非得要用呢?就算落伍一点,老伴也没给别人添麻烦,有什么好生气的?
可是,像往常一样,听着儿子滔滔不绝的数落,老伴无力争辩,也无心辩解。一年到头,就团聚这么几天,哪个当父母的不想和和气气,求同存异。孩子在外面打拼不容易,回到家,就让他想吃啥吃啥,想睡到几点睡到几点,有脾气就发发。
说到底,人只有在父母面前,才能彻底地任性。
二
可是,他们真的太任性了。距离上次吵架才两天,两人再次因为孙子的学习吵了起来。
依旧是那种翻箱底式的吵。
吵到最激烈处,儿子摔了酒杯,让儿媳“滚!”
儿媳也是个烈性子,穿上衣服就要走。
这种时候,谁能让她走?老伴死死拖住儿媳,我抄起家里拖布,假装要揍儿子。
孙子躲在屋里不敢出来,一直哭。
当天晚上,我的血压再次升到160。等老伴给我含上药,终于降到正常值时,老伴的偏头疼又犯了。此时,已经是夜里十二点。
老伴去客厅里找药箱,路过儿子他们两口子的房间,听到两人在说笑。
老伴的眼泪猝不及防地又掉了下来。两口子没有隔夜仇是好事,可是,他们知不知道,如今的我们,就算是路人争吵,心里都跟着忐忑。我们老了,我们的心脑血管已经承受不起这样激烈的场面了。而那些吵架时抖落出来的彼此隐私,他们可能并没当回事,但,我们忘不了。
他们走后的每一天,一想起那些事,那些话,我们心里就会猜测,会难过很久很久。
当晚,老伴和我又一次失眠了,两个人聊了很多。
父慈母爱,是需要体力支撑的,甚至是有时限的。
“如果咱俩老得连饭都做不了,他们还愿意回这个家吗?”
这样的提问,残酷扎心,但却是我们这个年纪的人,面临的最真实的境况。那天,老伴跟一个老姐姐在电话里聊天,她也是刚把女儿一家送走,就大病了一场。
她说:“身体不争气啊,不就是天天做个饭嘛,结果累病了,本来今天早上应该给他们包顿饺子,也没包成。”
老伴感慨:“是啊,儿女们觉得咱永远不会老,咱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身体骗不了人啊。”
放下电话,老伴的眼泪哗哗地淌。
回家,对儿女们来说是度假,但对像我们这样七老八十的父母来说,却是渡劫。有多少儿女想当然地觉得,父母高兴起来就不会累。
这不是天真,这是掩耳盗铃的自私。
紧咬牙关,老伴终于熬到儿子上班的前一天。
结果,单位来通知延迟开工。
他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们,以为我们会欣喜若狂。
但这一次,老伴没留他们,而是下了逐客令,以他们还要回去隔离半个月为由。
真实状况是,我们心力交瘁,实在承受不了这样的陪伴了。
本来,他们走之前,我还想跟儿子好好聊聊。思来想去,老伴阻止了我。
那不会是一场愉快的谈话。大过年的,疫情已经让人够烦心的了,就别再添堵了。还是让他们带着对家的眷恋,开始新的一年吧。
儿子返程那天,老伴和我吃得很简单,打扫剩菜剩饭,三餐变两餐,都没什么胃口。
我提议,等疫情过去,去看看养老院。我说:“养儿防老,就是句空话,别说孩子有没有这份孝心,两代观念不同的人一起生活,年轻人觉得别扭,我们老年人也觉得不舒服。”
老伴同意了。
但老伴还是请求我,在咱俩还能自理之前,春节,还是要跟儿子一起过。毕竟,作为年迈的父母,能给孩子做饭吃的机会,不多了……
我知道这样的想法不对,可谁让老伴是个当妈的呢?天下哪个当妈的,不是贱骨头!可怜天下父母心,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第二、在“小皇帝”的岁月里,被爱他们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从不关心父母的感受。于是,才会出现儿子整天忙的是胡吃海喝,心里没有父母的考虑过身体健康。更有甚的是毫无避讳的吵架,句句啃食着父母的心,这也是父母“爱”出来的结果。而在“礼教”的传统里,有朋来自有父母招待,不太富裕家庭儿子连侍陪的份都没有,这才看出一家人的家教和儿孙的孝道。现在小康了,但也不是扔掉伦理而自己任意妄为的理由啊。
第三,“爱”毁了“礼教”孝就没有立足之地。在儿子的心里从来就没有过“孝敬”父母这一说,才会出现儿子看不到、想不到母亲劳作一天,累的上炕还要抬着僵硬的腿,反而教导母亲做完饭顺手擦一把灶台,才有老夫妻要看一看养老院、才会对“生儿防老”古训的动摇。
毫无疑问,“爱”儿女,天下人都会,老母鸡也会。但是,在大量事实面前“家教”更重要。“家教”的核心是“礼教”,“礼教”的缺失关系重大,大到儿孙是否成才,小到自己“爱”出来的接班人是否可以依靠,关系到一个个家庭以一个什么样的价值存在于这个社会上。
文如其人,刘老师通过过年剖析小家庭的大意义,用文学的真实在强烈的呼吁:在爱的基础上,重视礼教在家庭教育的重要性,重视礼教在儿女培养中的重要性,重视礼教在建设和谐社会的重要性。大到为社会,小到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