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戛然(小说)
安平说自己也是乐师,他折断树上的垂叶,口衔夏天的诗意,吹出振翅的仙音,云雀从天上掉下来。安平从来没有像现在自信满膛,能走没走过的路,再回到熟悉的玉米地,都不说天有多高,地有多宽。从一块玉米地里长出的生灵,从一根青芒的背后,探出浅浅的平原的背影。各自南北的瞭望,就在窗棂之外,微风熏染的虹,覆盖安平的额头。这刚刚被玉米叶子弄醒的南柯一梦,很近,很近。
玉米杆已经长到一根假肢的高度,安平朝着清风的方向抚摸,叶子上摇曳不止的地方,是一座山,两座山……
“死瘸子——”从村口蹦出的小混混在安平的视线里出现,他们张开皲裂的嘴露出牙齿,在烈日下露出灿烂莫名的狂妄。
安平撸起袖子,像一个疯子一样跑过去,不由分说地向两个混小子抡起巴掌,甩了两个耳光。他们追着安平恶语相加,从一段精细的路途到遥远的土地上,从玉米地对角望去,那将近黄昏而落的山口,三个人终于相视一笑。玉米地狼藉一片,麦田是一个巨大的怪圈,迎着风,耳朵边有青雀在稗子丛中不息的嘶鸣。
安平的脸上挂了彩,玉米杆断落的痕迹,和自己一模一样。夕阳下,安平记住了两个不再叫自己‘瘸子’的朋友——小柯和朱华。
“二零零一年六月十五日,晴,安平和小柯、朱华化敌为友。”安平在日记本上写道。
他们都说安平变了,瘸子安平不见了,会飞的青雀在玉米地里飞。有人和安平画地为界,赛跑,几百米几千米的路,安平跑赢了。安平说迷恋山路上百合花的香味,香草和夏天的芬芳,只有恋旧的人愈发思念一抔土,思念健全的土里长出开货车的人儿来,一路疯癫地飞。就像安平似的,更大的虚荣给予他更多的落寞,从一开始就是,日子无非是一头的日出,一头的梅雨,片刻狂欢。
“我还想着开货车呢?不能找一份踏实的工作,地里都长出茧子来,那茧子会枯萎成玉米粒形状。从那天起,我又会老成什么样子。”一回到家,安平捣着蒜泥,想着无数个悲戚的画面,全然没有头绪。
父亲进屋,卡上刚推出来的二八式自行车的车链子。一生气,放在地上,链子呼啦啦地往高处掉落,很脆的金属响声。
“怎么了,爹。”安平问。
“自行车坏了。”父亲顺口说,在水龙头边洗着黢黑的手,“怎么,你帮我修?”
安平迟疑了一阵,若有所思,想说话却无从开口,始终嗫嚅着。
“我……我应该能?”
安平熟稔货车的零件,对自行车也轻车熟路。父亲始终记得安平第一次骑自行车的喜悦,一个比自己矮一头的男孩儿,吵嚷着被父亲抬到自行车前杠,父亲咧开了嘴,骑在车座上,指了指南边的山。
“瞧,出了山就是县城了。”
“那就到县城去,摘一朵百合花来。”
“县城都是人,哪有花?”
“一群人,就是一群开在春天里的花啊。”这分明是十几年前的安平对父亲说过的话。安平说,县城就在脚下,县城的繁华就在车轱辘下。
后来,安平拥有了自己的自行车。再后来,考了驾照,把自行车扔了,说那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意儿,开货车的人心比天高哩,自行车真的太渺小了。父亲一直说老旧的零件有灵性,缝缝补补认得门儿清,没有陌生感,骑上车子,原野和天空都是自己的。脚踏一朵云彩,云彩下的路就是车辙印,那些旅人伸手就抓住晴空万里。安平的脑海里翻涌着一些清晰的画面,是儿时的记忆,不那么沉重,依稀记得那偌大的原野上,太阳升起,油菜花开了。
“爹,我修好了。”安平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拿着板子在自己的假肢上愉悦地敲击了一下。
父亲并没有笑出声来,但是,安平看见父亲嘴角下挂着久违的微笑。
“那就骑上它兜一圈。”父亲说。
安平点点头。回头一看,夕照金色的热浪,翻涌起来,天边一片云霞形成一个婴儿的形状,向西边飘去。天上的人儿在看着原野上的人,原野上的人儿拍着咯吱响的齿轮,一只假肢靠在地平线上,飘出和这个世界有关的灵魂歌曲。
六
安平骑着自行车穿过云彩,穿过周穆王梦呓的国度。可能,安平也在梦呓,这夏天的柔弱的晚风,吹皱了一池溪水,吹褶了一座西山,也把安平的思绪吹走了。
玉米地里影子绰约,走进去,安平深觉自己的渺小,就像一只贪图月光的蚱蜢,趯跃出一道弧线,会有骑马走单骑的画面绕过。安平坐在玉米地的中央,天地很宽阔,却正当宇宙的中央,是安平欣然赏月的位置。安平说自己读到一个句子,很活泼,很轻快,有很砥砺上进的风骨,在另一座城市里看同一形状的月光。那是二十岁的少年,一个叫安明的弟弟写的。
那的确是一封信,有这么几段平淡的句子。
安平哥,一切可安?原谅我春节不回,暑期又不回的冲动。家乡的百合花开了,希冀等着迎风奔跑的心,在山头奔放。你呢,我的老兄,一路上的风景是今生最美的邂逅,在车窗外,我可以看到你忙碌的身影,而你看我只有一瞬。夏天是正午的太阳,就等着一只追梦的燕子在天空转悠,那是多么好的画面。我很喜欢燕子,而老兄你呢,还喜欢那些青雀吗?我真想念和你一起在原野里追风的日子,从前是最好的,都在文字里。
是的。我在北上的城市就学,亏欠父亲和你太多。真的是亏欠太多,你出走的少年心,赋予我继续求学的物质基础,我记在心里。如今我和至交良友在学校申请了一个科研专利,是一个机器软件。嗯……是的,真的是一个机器软件,未来……或许,我能确定在未来的日子里,机械的东西能取代很多人为的不足,包括思想……不,是互联网的有机生活能解困,也能解惑,更能种家乡地里的庄稼……我想着留在大学校园,等着荣归故里,我们再一瓶酒,叙叙旧。一切可好。
弟,安明敬上。
2001年6月30日
安平就对着月光下的一片玉米杆喃喃自语,而手指在一张信纸上反复摩挲。很长的暮色,手指变得和月光一样白,纸上是一片浸湿了白月光的大地,大地如轻纱,盖着夜色入梦。
安明弟是说未来能有一种好的契机。安平并没有写信,写信意味着要布局太多的文字,太多的文字又需要酝酿太多的故事,而故事是安平不愿意回忆的真实。是的,生活中的快乐和悲伤是自己的,和机器软件不相干吧。从明天起,安平要做一个幸福的人,小小的幸福是属于自己的,再好的工具是假的,只有生活是真的,悲伤是真的,快乐也是真的。
“魔鬼,给我秤一两酒,三两快乐。”安平对着梦里的自己说。
安平告知远方的自己,远行和做梦是一样的。视角下卑微的影子是空前绝后的呐喊,右腿的假肢镶嵌多少泥印才是家,才是梦啊!
二零零一年七月三日,晴日,正午,安静的暖阳照着村北的小山。很多人都在村口喊着安平的名字,走路不那么跛脚的少年,在村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小柯和朱华站在矮矮的平房犄角处,始终拉着安平父亲的衣角,见老父亲没有反应,抢过他手里一直紧握的锄头,很惊惧地说着——安平不见了。
“不见了,就不见了。”父亲无所谓地笑了笑,从两个人手里夺过锄头,“年老的人儿,才可能继续守候着土地。前几天,我在一棵白杨树边丢了面子,那个小子第一次跑赢了我。”
“您知道他去哪里了?”
“我不该知道他去哪里。他本就不属于这里,和安明一样,他的梦在远方。”父亲放下耕具,手指着山上的太阳光,“他的生活重新开始了。”
小柯和朱华迷惑着。就好像清晨村庄的地平线,在山的那边呼啸而过,却又像梦一样失了真。
天上是一幅画,一幅有山、有水、有百合花香的海市蜃楼。村里聚拢了一群人,一群弥漫着许多失望情绪和恐惧心理不安的人。
而安平出了村西口,去了县城。和父亲约定,啃着黄土,找一份能做很久很久的工作。他骑着那辆二八式自行车,在一条孤寂的路上穿行,隔着大海,隔着茫茫的原野的色彩,隔着一群陌生的人,也隔着重新寻找故事的别离。从今天起,安平脚上的理想国,和一块绑着铁板的未来连在一起。他邂逅了在天桥下卖艺的残疾乐团,没有腿,费劲力气地嘶吼,青筋爆裂的模样像黄土地里尘沙飞起的太阳。他看了看,又坐下来听,把裤腿上的假肢盖住,像个正常的远行思乡客,和他们一起唱信天游。声嘶力竭地吼着,谁也不认识谁。
安平在热闹的商铺边,推着自行车。一群自行车车队突然窜出来,繁华的街道盛满了一道虹。
有人说,人可以用一种飞翔的方式活着。安平是青雀,需要在天空飞,也需要在地里飞,安平曾是一个平凡的少年。那是真的,从一开始跑过父亲的日头,可以骑着日出看日落,安平也骑着自行车流。二八自行车格外醒目地存活在茫茫人海中,顷刻间,左边是海,右边也是海,天边是海,眼前是另一片孤独的海。
车队不是车队,是一路奔着希望的人群。他们一路骑过马路,公路,再到平原和黄板牙老人的村落。好像有很多双熟悉的眼睛盯着他,一路繁花似锦,一路的玉米地,稗子,麦子……蝴蝶在安平右边的深海里。路很长,像天边的一缕斜阳,斜阳掠过浮光,安平的耳边吹着风,也像云朵一样,和着一声清脆的自行车铃,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2020年2月10日星期一
(江山首发)
您的小说,不疾不徐的慢描写,笔墨带泪渗血,几度让我泪流满面。看到安平的飞翔,又破涕为笑了。
祝愿弟弟再创佳作。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