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在家庭里、在亲人中盼到一位真正的男性长辈。他相信这位老人会像爱护亲儿子一样地爱护他、心疼他。当老人推开门扉，用一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温柔地瞧着他时，他倾注全部感情颤声喊道：“爹，你好。”
　　 一霎间，整个空间变得无比亲切。石磨、方桌、神案、银须长者一齐朝他露出微笑。
　　 她呢，斜倚在后门口，动也不动地盯住他，眼眶里泪珠闪烁。她替父亲感谢他，她也替他感谢父亲。
　　 她，都是因为有了她呀！
　　
　　 四
　　 晚饭拖得很迟，他几乎饿坏了。
　　 她抱歉地说，爹妈坚持要请几位必不能缺的客人。这虽然是一种不成文的礼仪，可她乐意遵守，她感到新奇、有趣、荣耀。这场谈话的结束语是她突然从背后拿出一只煮熟的、清香四溢的鸡腿，使他饱啖一餐。
　　 他望着她快乐的苗条的背影，有些疑虑不安：她为什么爱我呢？我只是个一无所长的工人哪！如果她知道我不过是个平庸的家伙，还会这般热情地爱我吗？还会把她，连同她家庭的一切，统统呈献给我吗？
　　 他忐忑不安地坐到酒席上。满座的人都向他举杯，祝尊贵的客人在乡下玩得愉快。她挨个给座上斟酒，比平时加倍妖娆美丽。客人们的语言和目光都表露同一个意思：你们真是天底下最美满的一对！
　　 陪他上首就座的是大队党支部书记，一个口舌锋利、戴着蓝色帽的中年人。书记频频举杯，好像嘴巴下面是个酒坛子。
　　 他惊异地发现：自己的酒量也很大。书记告诉他；喜酒不醉人。
　　 右首，是个黑胡子老头，至少六十出头。她笑眯眯地介绍：这是堂兄，应该喊“大哥”。他瞠目结舌，可又不得不从命。当黑胡子老头乐滋滋地与他称兄道弟时，他昏昏然以为到了个什么童话世界里。
　　 下首一个精瘦的汉子，大约也是本队一个头面人物，一面接二连三朝肚子倾着烈性酒，一面带着酒意比划着：“那啤酒算酒么？简直是马尿！颜色、气味都跟马尿一模一样，我说，诓城里人不难，养上三五匹马办个啤酒厂得啦！”
　　 满堂哄然大笑。他也跟着尽情地笑，忘掉自己是个城里人，忘掉自己喜欢喝啤酒。当然，精瘦汉子说的有点不礼貌，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重要的是，满座客人都是为着他而聚会的，都是向他祝贺来的。
　　 未来的丈母娘春风满面，喜气洋洋，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宴席，只差没大声叫嚷这句：“请看，这就是我宝贝女儿的宝贝女婿！”
　　 他表面上镇静自若，可内心里惭愧得要命。他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贡献，一下子升到这么显赫的地位，博得这么广泛的尊敬。自从早晨到达她的家，他什么也没有做，唯一与众不同的就是多啃了一只肥鸡腿。
　　 待到席散人尽，他又像王子一般被伺候着洗了脸，泡了脚。换上一双宽松舒适的布鞋。
　　 夜深人静。门外，青蛙以及无数昆虫各献其技，争鸣不已。树林在朦胧月色中幽深莫测。秋风吹过枝头，落叶飘然而下。
　　 他望着她，她望着他，目光一秒钟也不忍挪开。他们恍惚置身于一个飘渺诱人的仙境。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他问“你对我也是一样。”
　　 “不！我得告诉你一件事。”
　　 “……”
　　 “我很懒。进厂五年，一次先进生产者也没评上。”
　　 “还有吗？”
　　 “我很笨。学画画，不成功；拉小提琴，半途而废；偷偷摸摸地写诗，连投稿的勇气都没有。总之，我一无所长。”
　　 “可是，我爱你。爱没有理由！”
　　 她扑进他的怀抱，两张年轻的脸蛋紧紧贴在一起。
　　 “我永远记得第一次看到你的印象。”
　　 “什么时候？”
　　 “班长说，车间来了几个农村的临时工。我当时正在合成塔上，朝下看去，只见两三个小黑点点在移动。”
　　 “我一点印象也没有。”她微笑着说。
　　 “那时候我想：你们太渺小了。”
　　 “本来就是这样。”
　　 “不！”他捧着她的脸庞，“你简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海洋。我跟着你走，都眼花缭乱，快迷失方向了。”
　　 “可是我很简单，比你还……没用。”
　　 他松开手，很严肃地说：“请你记住我这句话：我会变得勤奋的！”
　　 “我相信。”
　　 晨曦又开始有条不紊地打扮山川河湖。这在他们眼里，今天的早晨和昨天的早晨是多么不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