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枝数着手里不厚的一沓钞票，比预计的少了点，她看秀昆凑过来，便把装钱的布包一捂道：“别看，反正你上学的钱我备好了，不用你操心。”
　　 别看秀枝把钱攥的死死的，该用时她一点不吝啬，趁着高兴对秀昆道：“哥，今年是个好日子，你考上大学，咱家就有了俩大学生，一个军官，爸一定高兴。过年你和二哥回来吧，咱也不差那点打工钱，大哥也几年没来了，说什么也要叫他回来，在家里聚聚，我，”她低了头：“我想他们了。”
　　 秀昆点头，回身从自己随身的包里拿出一张卡：“这是我剩的钱，暂时用不到，你先收着。”
　　 “剩多少？”
　　 “还有一万多，。”
　　 秀枝一愣，随即道：“在西安这么久，你吃啥喝啥，合着就花个考试和路费，你又打工了？是不是？你怎么这样。”她突然哭了，捶打着他的胸脯：“你和二哥怎么都这样，是不相信我对吗？出门在外不比我在家里，要是不信我，我可以走。”
　　 “我和二哥怎么会不信你，如今我们有这能力，有些钱是我给人画像挣得，累不着。二哥学的设计，也没问题，以后你不用这么累。我也不能依赖大哥，他明年就二十五了，成家是大事，爸也应该盼着的。”
　　 “嗯，”秀枝含泪笑了，哥哥们是大了，不再是那些粗粗拉拉的莽撞小子，自己也不再是那个扮着母亲角色的小姑娘。
　　 这一年的春节是秀枝最高兴的一个春节，三哥进了西安美院，大哥也回来了。大哥四年没回家过年，就连父亲死，他也是过完丧假年前就回了部队，当他兴冲冲在年二十九那天进屋时，枝子竟对着高高大大的男人笑傻了。
　　 杨秀山咧嘴看看小妹的傻样，故意仰头不看她：“我怎么听有人说想我，怎么个想法，我咋没看见？”
　　 弟兄们相见不过就是搂搂抱抱捶打一通的亲热，秀枝本就对大哥敬着，心里想的不知咋表达，被他一将军，索性道：“我想了，就是我想了，谁让你老不回来，让人欺负我。”
　　 秀山故意一挑眉：“谁欺负我老妹了，谁？”
　　 秀昆端着盘炒虾仁出来，和大哥眼光对上，一缩脖子：“不是我，我怕着哪，你问二哥，我俩都挨过她家法。”
　　 秀枝羞窘反驳道：“我有那么凶吗？”
　　 秀崎腰里系着围裙从灶间出来，拿餐纸擦着蒙了水汽的眼镜，慢条斯理道：“是差点，不如大哥那次，那么粗的棍子都把大哥赶到武装部去了。”说完便憋不住和秀昆笑的前仰后合，弄的秀枝不好意思起来。
　　 秀山敲了秀昆头一下：“傻笑，该干嘛干嘛去。”
　　 秀昆收了笑：“我和二哥商量，以前都是枝子做饭我们吃，今天我们做给她吃。也别说，二哥的手艺真不错，这两年跟谁学的？是不是有女朋友了？”
　　 秀崎拿铲子捣了他一下：“瞎扯，光撂嘴皮子，俩菜都没切完。”
　　 秀枝端了水让大哥洗脸，帽子一摘，才发现他短发茬下是一条蜈蚣样的长疤痕，用手摸了下：“这是咋啦？”
　　 “抢修线路时被滚石砸的，几年过去，早好了。”
　　 秀枝却是心事：“我怎么不知道和平时期还这样呢，都怪我，这要是有个好歹，怎么给爸交代。”
　　 秀山拍拍小妹肩头，抚摸着她齐耳短发：“别担心，男人是铁做的，就得多摔打才成器，跟你没关系。听着，以后不许再操这些心，你已经为我们做的够多了。以后该为自己上心，挺俊的模样别老气横秋的。大哥是粗人，不懂给你买些啥好，你就自己看着打扮自己。”说着从带来的箱包里拿出一包东西，打开放在桌上。
　　 这是一堆珠光宝气的发带发卡，五颜六色，秀枝感动的不行，嘴里却道：“哥，你把人柜台东西都敛了吧。”
　　 秀山脸一红：“我说过不懂，是下边个小兵说她姐爱打扮，跟我去买的。衣服鞋子不敢买，想着你爱留短发，这些应该用得着，就一样拿了一个，你喜欢哪个就用哪个。”
　　 “哥，”秀枝眼里汪了泪，不知说啥好。
　　 秀山忙道：“你看你哭什么，小时候我就最怕你哭，一哭我就慌。”
　　 秀枝破涕一笑：“哥，我记得呢，每次哭了，都是你扛着我满坡满山转，把我逗笑了才回家。”又认真道：“哥，给你商量个事，以后别再给我这么多钱了，二哥三哥的学费都有，他们还能打工，你别太亏着自己。”
　　 “那你就安个空调买个洗衣机啥的，总之我希望你过的要比以前好。你以为我没看见，那厢房里满屋都是麦秸条子，你想没白没黑的干到哪一年？你别管我，部队啥都不缺，这钱我用不着。”
　　 “那我就替哥攒着娶个嫂子。”秀枝抿嘴一乐，一溜烟儿的进灶间去了。
　　 秀山无奈的看着她背影：这丫头还这么倔，你要让哥欠你一辈子呀。
　　
　　 四
　　 除夕夜爆竹声声，秀枝的小院里满是温馨，酒香菜香混合着爆竹的硫磺味儿，这年就别提多红火。
　　 屋里一家四口，情浓、酒酣，畅谈着过去现在和未来，三兄弟还时不时的像小时那样善意的怼怂几句，阵阵笑声飘出屋子在院里回荡着。
　　 秀枝几杯酒下肚，看着哥哥们推杯换盏，在他们明朗爽快的笑声里，她悄悄出了屋子。
　　 隔着贴了窗花的玻璃，她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想着，仿佛是第一次这样凝重。哥哥们和自己十三年的相处相待，这不是血亲的亲情也浓浓的化不开了。大哥从小健壮，几年部队的摔打，她倏然发现他高了，也俊了，就像家里拥有了一座伟岸的高山样令人踏实。二哥瘦弱一些，可他心细聪慧，内里的那股韧劲儿不比大哥差。三哥更是秀枝眼里的偶像，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才子。
　　 她想着那些年唯一成年的大哥也是懵懂的没个方向，逼着他参军的情形仍历历在目，如今哥哥们都已成才，自己多年的辛苦受累，值了。仰头看着天上那弯新月，今夜格外温柔如水，爸，你看见了吗？高兴吗？枝子，也想你了。
　　 秀昆晃悠悠从屋里出来：“你不喝酒，在这干嘛了？大哥让我来请你。”
　　 “请我？”秀枝咯咯一笑：“你们都喝成这样，我可不喝了。”
　　 “谁喝多了？”秀昆分辨着，把妹子拽进屋。
　　 桌上的酒杯已满好，秀山起身端起来对着秀枝：“妹子，把酒端了，今天这杯酒是大哥敬你。说句心里话，这副担子本是大哥的，天经地义，可让你小小年纪替我担着，哥心里有愧啊！走到今天，哥啥都不说了，这杯酒一是敬你的仁义，二是谢你的成全，哥在外多年，心里明白着哪，就是亲妹子也难碰上你这样的。来，和哥干了这杯。”
　　 秀崎也起身道：“妹子，这酒该喝，二哥也敬你，别看你做小妹，却比哥哥能干，这几年你就是家里的支柱，我们该敬你。”
　　 秀昆举举酒杯道：“两位哥哥说的对，是枝子成全了这个家，什么话都难表达这份心意，都在酒里了，枝子，一块干了。”
　　 秀枝心尖尖都是颤的，她端着酒，尽情的让眼泪滴落：“哥，你们也听我说几句，妹子三岁进的这个家，九岁前是爸靠手艺走村串巷养大了我，三个哥哥带我玩，哄我、宠我。枝子没那童话里的公主命，可九岁前过的比公主还幸福。要没有爸和你们，枝子还不就是那马路上的野猫野狗。爸残了，妈走了，妹子做了该做的，哥要谢就是见外。是哥哥们争气，妹子没白忙活，这杯酒我喝，可这个敬字我担不得。咱们身上流的不是一个爸妈的血，可今天喝的是一个坛里的酒，喝了这酒，以后谁也不许再提什么谢字，这些话我以后也不说，是一家人该做的不能见外，谁要再说见外的话，这酒就白喝了。
　　 秀昆点头：“对，谁要再说，就罚他喝一坛子。”说着看了俩哥一眼。
　　 不知是喝多了还是咋的，秀山秀崎的眼红红的，俩人没再说什么，点头答应，一齐干了。
　　 放下杯子，秀山道：“难得一聚，咱们也干点有意义的，刚才妹子说了是一家人，这个假期咱就把家里男人该干的活都包了，墙砌高一点，地整平一点，好好扎扎这些菜架，还有后面那猪栏，趁空着把它修的严实点。还有一件，在我走前，要亲眼看着在妹的屋里装上空调。妹子，这不见外吧？”
　　 被温情萦绕的秀枝再说不出什么，思绪回到了童年，屋顶坠落时大哥那坚实温暖的怀抱；二哥顶着篷布风雨中把自己抱回家，还有三哥那随时的默默关照。
　　 要说她在世间最大的幸福，那是无论你在茫茫人海还是孤单远行，总有一种温暖在身边的感受。
　　
　　 后记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同年秋天，一场车祸夺去了枝子未满十六岁的生命，她用短暂的生命践行了她最真挚的承诺。葬礼上，哥哥们身着孝衣守灵，不奢华却最隆重。老村长打头，几乎全村的人都胸戴白花为这个可怜又可敬的小姑娘送行。队伍前面是一幅三哥的油画，上面美轮美奂的乡村景色，陶醉着里面那位质朴可爱的女孩，美丽如九月的暖阳一样娇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