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头把二儿子拨拉一边：“你懂个屁！是你二叔先鬼迷心窍做了错事，还能赖着人家孩子？人家孩子大老远能来一趟，就已经仁至义尽了，还想咋地？这理儿啊，你讲不通！”
　　 “爹，是这么回事。”李老大赶紧站到门前，“孰是孰非，已经过去了，既然我兄弟能来，咱老李家就得欢迎，一奶同胞嘛。”
　　 “还是老大明白事。”李老头赞许地点头。
　　 “可是爹，”李老大眼珠一转“这人是不是我学胜兄弟可得搞清楚。毕竟二三十年没见了，要真是有坏人冒名顶替，那可不得了！我记得我兄弟小时候可是个瘦猴，看他这眉目可一点不像我二叔！”
　　 “滚滚滚，你说的这叫不像话，谁会冒名顶替认个快死的爹？他图什么？”
　　 “他准是看上我二叔的房子了！”李老二心直口快，一下子吐露出来。李老大心里也是一个激灵，面上也不自觉地带出来。
　　 李老头说道：“看上怎么着？子承父业，天经地义，人家不给儿子还给侄子吗？您二叔宁可把自己病死也不把房子卖了，不就是想给下边的留点东西吗？我说您俩可别打什么坏心思！这房子怎么轮也轮……”
　　 这时孙学胜急忙拦下话茬：“不不不，两位哥哥误会了，什么东西我都不要，我回来就是想看望一下我父亲，送走他我就安心了，也不枉我做这一世儿女！我保证不带走这里的一个草棍一根头发丝儿。”说罢，他指天发誓，如违此言，天把他怎么长、地把他怎么短的。
　　 李家二兄弟看他信誓旦旦，心中的石头暂且落了地。再说这是天伦大事，他俩也不好深拦，闹大了谁脸上也无光，就全都闪在一边。
　　
　　 入夜，孙学胜把大爷和两个叔伯哥哥打发回家，自己一个人照顾父亲李贤亮。农村不比城里，刚过八点，夜就已经很静了。到处一片漆黑，冷风一吹，犹如在荒山野岭一般凄凉。
　　 他拉了条长条凳，坐在病人床前。看着行将就木之人，心里一个劲儿地难受。病者有六十岁左右，头发黑多白少，看面皮也还年轻，可因为内心的愁苦和病痛的折磨，他的眉头扭结在一起，脸上也满是痛苦的纹路。
　　 人固有一死，如果八九十岁，也算高寿，谓之喜丧；可这般年纪就有些可惜了，也就更增加了悲哀的气氛。
　　 想到自己终究也会有这一天，突然感觉做什么都没有意思。回望自己二三十年的人生旅程，白驹过隙，注定还不是百年孤独。既然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为何还要这样瞎折腾呢？不禁又想起一句话：天是棺材盖，地为棺材底。喜怒哀乐事，全在棺材里。
　　 耽于如此的思虑，再看看面如死灰的病人，孙学胜感觉屋里的空气都已凝结，每吸一口气不得不用上全身的力气。实在憋得难受他就在门外透透气，心情稍稍舒缓后，又接着面对屋里的凝重气息。
　　 夜渐深，他的难受劲儿也过去了。这才感觉浑身疲惫，双臂拄着床帮打盹儿。他把大灯关死，打开床头灯，病人依然直挺挺地躺着，面如死灰，细听呼吸依旧。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思维的停顿中悄悄溜走。
　　 “你是谁？”恍惚中有人说话。
　　 孙学胜浑身打了个激灵，坐直身子，望向病人，这一看不打紧，可把孙学胜吓了一跳。只见李贤亮坐在床上，双眼射出精光，面庞红润，看着比好人还精神。
　　 “我？”恍惚过后，他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处，记起自己的使命，他说：“爹，是我，我是小胜子，我来看你了！”
　　 李贤亮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不，你不是小胜子！”
　　 “爹，我就是你的儿子！许是十多年没见，你认不得我了吧！”
　　 李贤亮一摆手，长打唉声：“不必欺骗我，我的孩子我能不认识吗？”
　　 小伙子不再反驳，面带羞惭。李贤亮让他给自己沏了半杯糖水，然后咕咚咕咚一口气儿喝了下去。
　　 “你是小胜子的朋友吧？”小伙子微微颔首。
　　 “他为什么自己不来，让你替他来？”
　　 小伙子面有难色，像惯常人撒谎的那样子：“哦，他有事……”
　　 “什么事？他还记恨我吗？”李贤亮问。
　　 “不是不是！叔，他确实很想来，但真的来不了！”
　　 “为什么来不了？”李贤亮打破砂锅问到底。
　　 小伙子犹犹豫豫，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是说呢还是不说，要是说的话怎么才能把话说得圆全，不让老人难受。
　　 “我都是快要死的人了，你忍心哄骗我吗？他到底怎么了？”病人诘问道。
　　 小伙子叹了口气，脸上一副破釜沉舟的样子：“他出了意外，两辆车撞到了一起，人就……”
　　 李贤亮听罢，浑身一个激灵，精气神一下子没了，身体眼见着萎靡，好像被人瞬间抽去了灵魂。
　　 小伙子扶他躺回床上，给他盖好被子，掖好被角，起身又给他沏了一杯糖水。病人又恢复到初见之时的状态，无声无息地在床上挺尸。
　　 不知过了多久，小伙子听见一声叹息，病人好像要说话。小伙子把耳朵贴近李贤亮的嘴巴，李贤亮问：“你知道人世间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吗？”小伙子摇头称不知。
　　 李贤亮轻启双唇，吐出两个字：“亲情！”
　　 又过了很大一会儿，他欲哭无泪地说道：“唉，可惜啊，可惜我活到这把年纪才明白。晚了，一切都完了！”
　　 小伙子流下眼泪，动情地说：“叔，您别难受！学胜说他已经不恨您了，他一直记得小时候您对他讲的话，记得以前和您在一起的美好时光，他每天都在想念您。”
　　 李贤亮眼睛突然一亮，颤声问道：“真的？”
　　 “真的，他亲口对我说的。”
　　 病者听罢，长出了一口气，把这一世的愁苦和满腹的遗憾都吐了出去。只见他的抬头纹似退潮时的沙滩逐渐舒展开，眼角、脸上的皱纹也渐次消失，好像突然换了一副面容。他眼睛一闭，一滴巨大无比晶莹透亮的眼泪顺着眼角流淌下来，等眼泪流尽后，病者与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关系了。
　　 小伙子把逝者往里面挪了挪，拉开被子躺在死者的身旁。他没有丝毫恐惧，还感觉很安慰，一直酣睡到天光大亮。
　　
　　 “小胜子，你这是去哪儿啊？”第二天一大早，李老头在胡同口碰见了小伙子。
　　 小伙子说：“大爷，我要回去了。”
　　 “回去？怎么刚来就走哇？”
　　 “大爷，其实我不是孙学胜，我是他的朋友，受他之托，送送老人。”
　　 李老头愣了一下，也没深问，心中生出几分莫名的感动，继而眼睛直直地目送他远去。这时李老二来了，问他怎么走了，李老头给儿子解释了一下。
　　 李老二立马急了：“爹，不能让他走，他准是把我二叔的大存折骗走了！”
　　 “放屁！你二叔要有大存折，早拿出来看病了！”
　　 “那他准是为了这所房子！”李老二愤恨地说。
　　 “房子不还在这儿吗？你呀，赃心烂肺，把人不往好处想！”李老头训斥道。
　　 李老二脑子一时转不过来弯儿，疑惑而又坚定地说：“不对不对，肯定哪里有差头。他肯定是图点什么，到底是图什么呢？”
　　
　　 李老头回屋看兄弟，看到兄弟的面容后，他心里泛起一丝安慰，继而兄弟兄弟地嚎啕大哭起来……
　　
　　 第三篇：人可以善良到如此地步
　　
　　 一
　　 天，灰蒙蒙的。
　　 中午还暖意融融，有种暖春的错觉，到了傍晚，日头隐在云里，天气就凛冽得像冬天的样子了。陈斌把手伸进衣兜，使劲裹了裹身上的单衣，鼻子一痒，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一大摊鼻涕挂在嘴边，他连忙揩在手上，找了个大树，细致地抹在树身上。
　　 已经转悠一个下午了，依然没有做决断。他的心应和着天气的变化，由晴到阴，由暖转寒。他穿着蓝色的工作服，上面油迹斑斑，头发也是乱蓬蓬的，好几天没打理。这让本来就自卑的他，变得更加无地自容。
　　 “再看最后一家，不行明天再说吧！”
　　 他再次来到那家车行，在电动汽车旁心不在焉地看着，以期引起店员的注意。不知是因为风大天气冷，还是他的打扮确实不像买得起车的，店员躲在屋里，迟迟没有招呼他的意思。
　　 他的心瑟瑟发抖，嘴里泛起血腥的苦味。对于这种待遇他是体验惯了的，也没有感觉特别不舒服，如在以往，他会选择默默地离开。而今天不行，因为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颜面再大大不过责任。
　　 终于，店员朝这边看过来，陈斌连忙转头看车，装出颇有兴趣的样子。但是那个店员好像没有看见他，继续低头玩儿手机。无奈，陈斌只好用窘迫气怯的声音喊：“唉，有人吗？”
　　 店员极不耐烦地走过来，脸上想要表现出职业的笑容，努力了一下，决定放弃。冷冷地说：“有什么事？”
　　 “这个，多少钱？”陈斌看向眼前的电动四轮车。
　　 “三万二。”店员简短地说。
　　 “能便宜一点吗？”
　　 “嗯，能。我们最近搞活动，合下来，最低二万八。”店员好像突然看到了希望，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许多。
　　 陈斌说不出话，只是长久地左右看着这辆车。这种尴尬的沉默，让人极不舒服，把刚刚建立起来的好感破坏殆尽。
　　 店员显然已经不报什么希望了，但他是有职业素养的人，还是喋喋不休地和他讲了许多这辆车的好处。怎么说店员都是双赢的，就算他不买这辆车，把他聒走也是好的，毕竟寒风有些刺骨了。
　　 陈斌捏了捏衣袋里的银行卡，为自己的寒酸感到羞惭。不管处于什么目的，人家能跟他说这么多话，他就应该把这车卖下来，但他卡里的余额还不足以让他做出这个令人愉快的决断。
　　 “还能再便宜点吗？”陈斌怯怯地问道。
　　 “这已经是最低价了！”店员不客气地说。眼神和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鄙夷和厌弃。
　　 陈斌不敢看他的眼睛，听了他的话如芒在背，好似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他尴尬地踟躇着，想一走了之，又感觉对不起他的好心，腿脚扯不开步子。
　　 这时，他的手机正合时宜的响起。他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接起了电话，喂喂地说着什么，借故走开。
　　 店员面带“不出所料”的神情，稍稍翻了翻白眼走进店内躲风。
　　
　　 二
　　 丁乐见到陈斌时，天已经擦黑了。这时风正凛冽，两个人都冻得瑟瑟发抖，腹中饥饿难耐。丁乐说：“我们找个地方吃个便饭吧，我请！”
　　 “不用不用，我请就行。”陈斌连忙说道。
　　 陈斌给他一种敦厚、踏实的感觉，不管是他油腻腻的工作服还是蓬乱的头发，抑或是些许的不良体味都让他倍感亲切，感觉他和自己是一路人。
　　 两个人找了一家拉面馆，在角落坐下，借着昏黄的灯光彼此又打量了一番。两个人同时笑了，什么话都不说，也并不觉得尴尬。
　　 陈斌小心地问：“你，认识秋魁？”他想称呼对方兄弟，感觉不太稳妥，毕竟第一次见面。
　　 “嗯，认识。”丁乐简短地答道。
　　 他想问找他有什么事，陈斌一时又不好意思问出口。丁乐也不着急，心不在焉地扒着桌上的蒜瓣。
　　 “你和秋魁是同学吗？”丁乐问。
　　 “嗯。我和他是中专时的同桌。”
　　 “他人怎么样？”丁乐又问。
　　 “嗯……”他犹豫了好大一会儿，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像遣词造句的小学生。
　　 丁乐宽容地笑道：“那就讲讲他以前的事吧！”
　　 “好。说些什么呢？感觉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一般人，很不起眼，和我一样。”他下意识地拿掉麻油盒的盖子，用小勺搅动里面的麻油。
　　 “他以前就长得像个站起来的猴子，说话细声细气，总是笑眯眯的，稍微有点女里女气。我和他虽然是同桌吧，但他很少跟我说知心话。我就是想帮他，也感觉没机会。我感觉他还是挺好的人，挺善良，就是心机重，城府太深。当然我说的城府深并不是憋着什么坏心眼害人，而是……怎么说呢？就是害怕受到伤害吧，可能弱者都有这种心理。”
　　 他呵呵一笑，好像想起了什么可笑的事。丁乐问他笑啥。陈斌说：“哎呀，别说以前了，就跟梦游一样。你知道我们那时太老实，什么活动也不参加，也没好好玩儿，甚至连前排女生的名字都不知道。何止是女生的名字，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和他其实也陌生得和刚见面一样。”
　　 丁乐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心中对秋魁隐约有了个大概的印象。他说：“其实咱们都是一路人，自带隐形模式，一不小心就开启了。”两人哈哈大笑，笑声里满含着苦涩。
　　 “那工作以后呢？你和他联系多吗？”丁乐又问。
　　 陈斌继续搅着麻油，一层层搅得非常细致认真。他瞥了丁乐一眼，感叹了一声，说道：“毕业后，我和他见过几次面，联系不多，他几乎不主动找我。其实，我感觉他和我们还是有区别的。我呢，是纯老实，而他比我可神多了。”
　　 “怎么个神法？”丁乐把拔好的蒜瓣一一摆在桌面，白白的犹如女人的脚趾。
　　 “嗯，神龙见首不见尾呗。你找他找不到，他想找你一找一个准。当然，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以为和他是朋友，但这么多年了，你对他竟然一无所知。工作就甭提了，我问了好几个同学，没人知道他具体干过什么。每次问他，他都说在混，具体怎么个混，混什么他不说，也没人说得清楚。大多数情况下，似乎有点惨，还穿着上学时的那身衣服，到处找人借钱。”
　　 “那他家里怎么样？”咬了口蒜瓣，一股鲜辣味在口中的津液里弥散。
　　 陈斌把搅拌均匀的麻油用勺底一一抹平，还是那么认真仔细，他嘻嘻一笑，说道：“家里？这个更不好说。上学的时候，他很隐晦地透漏过，他爸爸是什么局的局长，这话我当时没怀疑，现在想想确实不可信。他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都不像官二代，再说官二代怎么可能让孩子上个破中专。工作后，听说他谈了个很漂亮的女朋友，据我猜测应该还是打着这个幌子，女方有所图才上的当。那女的我也见过一次，确实很漂亮，和他根本就不相配。没多长时间，他们就分手了，日后也没听说过他有别的女朋友。再后来，听说他在什么地方打工偷了老板的钱，被警察找到家里，才发现他父母是街边摆摊卖烧饼的，家里很穷，他爸爸根本就不是什么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