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只瘦弱的公狼。它有着银灰色的漂亮皮毛，尖而短的耳朵与蓬松的尾巴，一对锋利的牙；海蓝色的眼睛中弥漫着野兽特有的任性与机警，却也有人一般的散漫乖张。它疲惫地趴在笼子里，身上有几道明显的条状血痕，翻开的皮肉在月光下隐隐约约反射出暗淡的光，看起来极为骇人。它太累了，已经没有力气再向人们示威。
　　 夜逐渐深了。
　　 人群逐渐散了。
　　 空旷的广场上只有艾略特一人还伫立在此。他凝视着狼，狼也凝视着他，直到他走到木笼边上，颈上戴的十字项链散发出幽光，狼才呜咽一声躲到了木笼的角落里。它不停呜咽着，似乎在低泣，恐惧或是委屈。艾略特低头，看到了自己脖子上的项链。
　　 “你害怕这个？”
　　 它似乎听得懂人言，点点头，闭上了海蓝色的眼睛。于是艾略特把项链藏到了衣服里。
　　 “没事了。”
　　 狼这才睁开了眼睛。发现那十字项链已被收起后，它才温顺地、缓慢地向他爬去。它将爪子伸出笼子，想要够着艾略特，但被艾略特躲开了。
　　 “让我想想，一只这么瘦弱的狼，怎么能敌那么多人？”
　　 他凝视着狼，狼心虚地别过了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好像听得懂我的话，态度又变得这么快。”
　　 艾略特托住下巴，隔着衣服捏住自己的十字项链。
　　 “还这么害怕圣物。”
　　 他向木笼靠近，狼毫无反应，但眼中却写满了恐惧。随着艾略特的步步逼近，它的身体也开始剧烈颤抖，直到他的手穿过笼子的缝隙落在了它的头上轻轻抚摸，狼才呜了一声，满是委屈。
　　 “你，到底是谁？”
　　 这只狼没有作答，而是任由艾略特的手放在自己头顶，懒洋洋地收回了自己的爪子，在木笼上磨起了爪子。不一会儿艾略特发现他并非在磨自己的指甲，而是在劣质木头做的笼子上刻下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这让他颇为惊讶。
　　 “斯月已逝。”
　　 月亮已经遗失了。
　　 艾略特突然笑了出来。先是低声的、断断续续的笑，随后逐渐成长为大笑。他笑得停不住，歪着头，眼角甚至笑出了几滴眼泪，仿佛这是要将二十一年来没有露出过的笑容一次性全部倾泻一般。
　　 然后他停住了，大闸落下，情绪刹车。
　　 “原来真的有狼人啊，爱德华先生。”
　　 被口口相传的魔物，驱魔人一族世代传承的意义。从超自然处来的访客，光与科学的对立。
　　 与他一样被世人遗忘的存在。
　　 被发现了。逃不掉了。爱德华合上双眼，等待着古老秘法里尖锐或钝化的银器从驱魔人手中刺穿他的心脏。
　　 但是驱魔人走了，留下轻飘飘的话。
　　 “爱德华先生，这个插销好像并不牢固啊。”
　　 “如果关在里面的是人，不需要两分钟就能逃出去吧。”
　　 第二天早上传来了野狼逃跑的消息。艾略特看了看通篇报导此事的报纸，随即将它揉作一团，扔进了火炉里。
　　
　　 五、弃子
　　 这个世界上的狼孩并不多，但偏偏他是一个。
　　 爱德华是在狼群中长大的。原本他应该属于万千灯火里的其中一盏，却在某个夜晚被一只母狼带离了文明。他住在狼群里，与狼群交流，像狼一样灵敏地捕捉野兔，一双海蓝色的眼瞳反射着野性的光。但他成长得格外缓慢，无论是躯体还是心智。很长一段时间后，失去了文明教导的孩子用他的双眼与平静的湖水发才现自己与周围的家伙并不一样，他没有布满身体的灰色毛发，也没有尖利的爪子和牙。他试图摆出一副凶恶的样子，却在水面上显得滑稽可笑。即使这样，他也深爱着狼群，狼群也从未另眼看他，直到一个闯入林间的猎人在一棵大树上发现了熟睡的他，他这才重返文明。
　　 他跟着猎人回了家。在那座陈旧但结实的房子里，他第一次吃到了青菜，但没过一会儿就吐了出来，宁愿待在厨房里津津有味地啃一块还连着动物血肉的骨头。猎人在一个盆子里放满了热水，无论他怎么惊叫逃窜，硬是强行洗去了他银色长发里的灰尘与枯叶，洗去他身上的泥土与破碎浆果，洗去他身上的血腥与野性。他剪掉了指甲，刷干净了牙齿，将银色的发在身后束起，穿上了人的衣服，向文明走去。猎人把他带到了村中最有智慧的巫师面前，他在那时学会了人生中第一个词语也是他的名字:爱德华。
　　 异变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某一个夜晚月亮变得格外明亮庞大，他躺在床上，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有无数硬而且尖的东西从毛孔中挤出，疼痛让他想要大叫，发出的却是嘶哑沉重的低吼。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那是他曾经再熟悉不过的狼的爪子；他试着趴下向后望，望见了一条毛茸茸的蓬松尾巴。第二天起来时一切正常，他以为这是一个重返山林的梦，直到这个梦每个月圆之夜都会真实地发生时他才明白，即使在人类里，他也是不一样的生物。
　　 从那以后，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逐渐失控。他不能进入厨房，因为当他看到朴实的老猎人处理肉类时他总会感到有无数硬而尖的东西正在自己的皮肤下蠢蠢欲动；他也不能随猎人一同上山，因为他会控制不住自己像狼一样用四肢奔跑去追逐猎物。他害怕秘密暴露，只好每天躲在房间里用各种植物榨成的汁液绘画。这对他也有好处，因为他从绘画中学到了平静，只要他保持平静，他就永远身为人类；相反的只要他动一动血腥的残忍念头，他就能立刻变为一只拥有银灰色皮毛的狼。只有月圆之夜除外——圆月总有一种独特的力量迫使他化为狼形，但这无伤大雅，只要他多加注意，他就能在人类世界里永远地存活下去。
　　 猎人对此一无所知，他关心的是这个从森林里来的孩子身体成长得缓慢过头，便又一次带他去看了巫师。这位姓艾略特的巫师是村庄里最具有智慧的人，据说他曾经随着吉卜赛人一起游历，从一名死去又复活的老吉卜赛人手中学到了超自然的神秘力量。那是一名充满令人尊敬的老吉卜赛人，自称掌握了诺查丹玛斯之匙，经历过所有危害人类的疾病和灾难，最后死在了一座名为马孔多的小镇，留下了百年难解的密码纸。
　　 巫师艾略特从吉卜赛人手里学到了很多东西，传闻他会用纸牌占卜运势未来，可以从装满水的盆子里看到无论是谁的今生前世。他随身携带着一个印第安人制作的烟斗，里面装满了抽不完的大麻，只要将烟斗里吸出的烟雾吐在躯体上，所有的魔物都会显出原型。由他掌握的冶金术与天文学给村民带来了丰收，而疾病和鬼怪都被他悉数驱散，村民们尊称他是引领村庄前进的月亮。那是亚尔林•艾略特的祖父，也是艾略特家的第二代首领。
　　 爱德华被带到了他的面前，充满野兽般机警的海蓝色眼瞳让巫师为之一振。巫师试图找出他成长缓慢的秘密，他打开纸牌，却翻出了一张从未见过的“狼”；他看向盆中的平静水面，看到了一片失去了月亮的折叠星夜:一半在水，一半在天。最后，他深吸了一口烟斗，将浓郁的白烟吐在男孩面前，透过烟雾看见了一双明亮的海蓝色眼瞳，中间跳跃着狼一般机警的光，银白色的皮毛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巫师艾略特最终也未能弄清楚爱德华的秘密，只把他留下来作为教子抚养，每天喂他吃一勺曼德拉草与美洲大蜥蜴磨成的药粉。逐渐的爱德华的外貌年龄长到了八岁，在人类文明的教导下，他知书达理，风度翩翩，俨然一名俊美的小绅士，但在他海蓝色的眼瞳里始终是优雅掩饰不住的野性。他是村里最聪明也最讨人喜欢的孩子，喜欢用各种植物榨成的汁当做颜料用来绘画。“他如果不是天才，就是个恶魔。”巫师艾略特这样预言道。有一个月圆之夜他无意间推开爱德华的房门，一只套着淡紫色睡袍的狼趴在床上喘气，那一刻他明白了一切。
　　 “给我出去，”老巫师平静地说，“回到你的山林去，我不想对你动手。”
　　 从此村里再也没有叫爱德华的孩子，只有家家户户挂满的十字架与大蒜，还有已是风烛残年的驱魔人以及关于狼人的传说。
　　 爱德华逃跑一般回到了山林，当初的幼狼都已成长而成狼早已死去，他花了好一段时间才让狼群相信并接受他。重新回到的山林生活是艰难的，只是已经拥有了高等智慧的他很快摸索出了新的生存之道:巫师的法术挡得住狼人却挡不住狼。于是他开始指挥狼群，告诉它们怎么样才能更轻易地躲过人类的攻击并巧妙地获取他们的食物；他也下山，利用绅士一般的外表骗取人们的信任并且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自己需要的东西。狼群相信他，拥戴他，追随他，如同繁星追随月亮。直到这时爱德华才知道，将自己赶回山林是年迈的巫师艾略特在职责之下能表达的最大善意。
　　 在狼群的帮助下，他找到了一座破旧但是安静的房子，于是他像童话里的狼人一样孤独地生活在里面，拥有过人的才华、俊美的外貌以及巨大的财富。那时他的外貌年龄成长到了十五岁，而他的实际年龄在人类中该算作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头。他啜饮暗红色的葡萄酒，因为玩乐而猎杀，穿着点缀着紫宝石的深紫色长袍，戴着夸张的大礼帽，活脱脱一个纨绔子弟，海蓝色的瞳孔闪闪发光。当他站在屋顶向下看时，一整个森林都是他的王国，他身后缓缓升起的月亮在他身上笼上了一层圣洁的光。
　　 只是不知何时起，科技超越了他的智慧，他再也无法带领狼群走向富足，于是他的跟从便逐渐减少，逐渐归零。他依旧穿着紫色长袍，别着点缀着宝石雕花银制胸章，头上戴一顶略显夸张的礼帽。他在狼与人之间徘徊却不被任何一方接受，听说艾略特家也走向了没落，超自然在这个时代已经被科学击败，神秘也只能当作笑话。于是他渐渐地不出门了，靠自己已有的财富度日，每天的工作就是在山林里采下植物磨成浆汁用来绘画。他画了很多画，来来去去都是夜空中被群星围绕的月亮。有一天他爬上了山顶，在那儿他看到了倒挂的星辰，人类点起的灯火照亮了整个黑夜，回去以后他撕掉了所有的画，把自己隐匿在传说中，除非月圆之夜再也不愿从孤寂城堡中现身。
　　 有了灯火，人类便会遗忘月亮。不光人类，狼也会。
　　 他成为了人与狼共同的弃子。
　　 有时候爱德华会想起那个驱魔人家族，想起一个胆怯稚嫩的男孩。他在想，对于艾略特家族来说，时代的变迭意味着什么？
　　
　　 六、十字架
　　 上帝终于又一次进入人类的眼中。村民们检查木笼，发现了被打开的插线和一句歪斜的意义不明的话，突然想起了某个久远的恐怖魔物。第二天报纸登满了关于狼人的猜测辩驳，人的心中充满了猜疑，又不得不恐惧。年轻的驱魔人推开门，第一次认识到门庭若市的含义。
　　 他分发了无数个十字架，将驱魔可用的物品背诵出口，机械地将散发着恶臭气味的大蒜挂上村民的家门。艾略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在与男女老少的接触中他只想拒绝掉所有的拜托，逃回原有的身边空无一人的安静生活，只是职责不允许。似乎有那么一刻再现了当年老艾略特的辉煌——仅仅是那么几天，报纸和媒体蜂拥而至，希望从他口中得到某些公众期盼的恐怖真相，然后与公众一起体验恐怖中的莫名刺激。“我不清楚，”艾略特说，并且捏紧了手上的十字架，“大家都认为狼人并不存在，我也只是知道一些狼人有关的知识，但我并不能确定就是这种家伙。”
　　 但村民们相信这个回答即是认可了狼人的存在，于是更加疯狂地崇拜从前鄙夷的迷信。没有就是没有，有就是有，而回避则是不能说的有，这似乎已经成了常识。
　　 艾略特从来没有这么忙碌过。在接待了无数的信众——或者是无数刚成为的信众后蜷缩进只属于自己的安宁里寻求片刻的喘息，努力抑制住心脏的极速跳动与大量汗液的渗出。等到黑夜降临，他便在令人窒息的高压里反复揣摩自己说过的话，在词句的使用里纠结到黎明。在犹豫与恐惧中他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他绝不在人前说超过三句话，有时他会回忆起出逃在外的那个夜晚，回忆起辽阔与温柔，随后质问自己现在所持有的一切是否还值得。他怀念安稳，怀念寂静，怀念以往一成不变的黑白色调生活。
　　 他很快也回到了这种生活。数十个求学归来的自称知识分子的学者批判村民的愚昧，指出这是一场巫师妄图复辟高位的阴谋。他们宣称谁放走狼得到的利益最大谁就是幕后的主谋，至于狼人不过是一个阴险的幌子，那行字迹完全可以由人伪造，其中一名学者为了证实这一点在纸上用八种不同字迹写下了同一句话。
　　 “我没有。”
　　 对于指责，艾略特只能说出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话。他不善言辞，不善辩解，于是舆论很快倒向了对他不利的那一边。人们摘下十字架扔在地上，用脚踩烂大蒜，将上帝又忘在了水沟里。他们对世界又失去了敬畏，神秘又一次被打倒在地，成为他们嘲讽的对象。而艾略特则接受了一起早报的采访。
　　 “您认为狼人存在吗？”
　　 “我已经重申了很多遍，我不清楚，也不敢妄下定论。”
　　 “那您对外界对您的批判怎么看？”
　　 “我认为他们没有确凿的证据来非难我，这是非常不道德的。”
　　 “那您以后会继续驱魔和巫术的操练吗？”
　　 艾略特疑惑了。
　　 “我认为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接触与这些相关的东西了。”
　　 于是这场与艾略特的对话上了报纸的头条。早报声称亚尔林•艾略特此人无比可疑，在记者的咄咄逼问下言辞闪烁前后矛盾，用模糊暧昧的话暗示狼人存在妄图恐吓村民继续阴谋，详情请继续关注本报消息云云。翌日艾略特前去葬仪屋上班时前台告诉他他被解雇了。艾略特惊异不已，“为什么？”他问，而前台小姐为难地挠了挠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