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向前行驶，铁轨轻微的咯噔咯噔声像海浪一波一波的呼吸声，眼前浮现出蓝天，大海，沙滩。我喜欢大海，也不喜欢大海，那感觉就像杨梅爱我，也不爱我一个样。前面说过，我曾经迷恋海滩上的半裸女人，她们无论在沙滩上还是在海水里，都很容易让正常的男人们想入非非。有一回，我在海里游着的时候，突然有了尿意，我做贼似看看周围，人不知鬼不觉地第一次把尿屙在了海水里。在水里屙尿的感觉怪怪的，也很奇妙，看着无数个忽隐忽现浮在海里的脑壳，心想他们的尿一定也屙在海里，要不海水怎么会是咸的呢。想到这些，我觉得我不是泡在海水里，而是泡在不同种族不同肤色人的尿液里。脏，海水要有多脏就有多脏，比妓女还脏，尽管我也找过妓女。我恬不知耻地把在海里屙尿的事情讲给杨梅听的时候，她捂嘴吃吃笑，然后骂我无聊。从她的表情看，我敢肯定她也在海里屙过尿。我喜欢把生活里发生没发生的事情有选择地讲给杨梅听，有时她说我像个长舌男一样聒噪。想想也是，我确实有点啰里吧嗦，杨梅喜欢我唱歌，不喜欢我毫无意义无休止的聒噪。
　　 虽然感觉海水是由“无数个人的尿液”组成的，但深秋的一天我还是邀杨梅一同去了大梅沙。时令深秋，那天的太阳还很灼人，海滩上热气腾腾，人头攒动。我没心思欣赏半裸女人，也不知从哪天起突然就对她们失去了兴趣。我和杨梅换好游泳衣，踩着松软的沙滩来到海边。我装腔作势地做了几个动作算是活动筋骨，准备下海时杨梅说，等一下，我的游泳圈还没加上气呢。我一屁股坐在沙滩上，杨梅坐在我旁边，抱着游泳圈咬着充气嘴，鼓起腮帮子吹气。随着吹气吸气，杨梅半裸的胸脯一起一伏，两条淡蓝色血管隐约可见。一个大肚子男人从旁边经过，他朝杨梅雪白饱满的胸脯看了一眼，回头又看了一眼。从他的眼神里看到的是两个令人血脉膨胀的尤物，而我看到的只不过是两坨平常的肥猪肉。我暗想，上帝造人的时候，就不该给男人造眼睛，或者干脆把男人的眼睛造在胯下的大腿两侧。
　　 杨梅是会游泳的，但每次游泳她都要带上游泳圈。这个游泳圈是两年前买的，花了我38块钱，当时我埋怨杨梅脱裤子放屁，会游泳要游泳圈做甚？不过这个游泳圈的外形还是蛮好看的，海蓝色，半透明，上面印着椰子椰汁的广告标志，在一堆各式各样图案的游泳圈里格外醒目。自从那次游泳之后，它就被杨梅搁在衣柜上面，想着下次还可以用到，就没把气放掉。时间一久，上边沾着灰尘，气也一点一点漏掉，瘫成一圈，丑陋得像一条打褶的猪大肠。
　　 杨梅折腾了一阵，游泳圈硬是没有鼓起来，像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的肚皮。杨梅把游泳圈扔给我，说她的嘴吹得发酸发涩了，叫我帮着吹。我说是不是游泳圈有砂眼漏气了？杨梅拍拍自己鼓起的嘴巴，含混不清地说，叫你吹你就吹，那么多废话！游泳圈软塌塌地窝在我怀里，在太阳的暴晒下散发出一股橡胶的刺鼻味。我很不情愿地往里边吹气，男人毕竟是男人，我每吹一口气，游泳圈就鼓起一点，似溺水人在我的努力下恢复了生命体征。吹了一阵，游泳圈庞大起来硬挺起来，在我怀里滋滋生长，犹如一条睡足刚醒来的大蟒蛇，打着呵欠慢慢蠕动。杨梅在我旁边喊，气饱了，可以了可以了。
　　 我盖上充气嘴的盖子，按下去，感觉大脑有点缺氧，头晕眼花，太阳穴突突跳动，眼前黑乎乎一片，身子晃了晃，倒在杨梅怀里。杨梅大呼怎么啦？我说死不了。过了十几秒钟，眼前的黑暗消失了，我拍着游泳圈对杨梅说，里面都是我的气，那是被你气的气，你要保管好这些气。杨梅呼一声把我推开，起身说，绕甚么口令，下水游泳去！
　　 杨梅的身体被游泳圈圈住，在海水里一荡一荡，她伸出双手划水，向更深的地方游去。茫茫大海吞噬了人们的身体，一颗颗脑壳奇怪地浮浮沉沉，像我老家发大水时漂浮在河水里的廉价西瓜。我站在浅滩里，分辨不出哪一颗脑壳是杨梅的，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忽然一个叫邪念的怪物，野草般从我脑内滋生出来，我希望杨梅的脑壳不再出现，永远在大海里飘荡，飘得越远越好。一个巨浪打来，把我淋了个透身湿，我机械地一步步走向深水里。杨梅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湿漉漉的刘海贴在脑门上，瞪大圆眼说，发什么愣啊你？快来和我一起游呀！她拉起我的胳膊往深里走，像一个勇敢的女儿逼着怕水的父亲学游泳。外人看来这是一幅美好温馨的画面，我却觉得滑稽至极，排斥着想尽快逃离，我像她手里挂着线的木偶。杨梅说，你不是喜欢往外面游吗？我说现在不想游出去了。同时心里暗暗说，现在不比以前了，以前是为了讨好你故意表现给你看的。不过事实我也享受被海浪淹没按压时瞬间的快感，并一直认为这是海游过程中最刺激的时刻。记得和杨梅热恋的时候，我们在海里嬉戏打闹，我口里哼着自己也听不懂的奇怪旋律，左手拍打着水面，右手不停地转着游泳圈，杨梅在游泳圈里仰着一脸的幸福，看空中旋转的白云和海鸟，唱着歌儿憧憬未来生活的幸福美好。那一刻，我认为杨梅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同时又猜想，杨梅那一刻肯定认为我是世界上对她最好的男人。
　　
　　 六
　　 一个人的邪念一旦滋生，就很难再把它压制下去，像熊熊燃烧着的大火，区区几桶水是难于扑灭的。那天一下到海里，我的罪恶就随着海水蔓延开来。我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和杨梅在海里扑腾。见我不想往深里游，杨梅说，那好吧，我一个人往那边游一游，你随便。说着她从水里抬起一只手，指着人少的一个地方，一串亮闪闪的水珠在水天交接的地方无声滑落。我点头嗯了一声，杨梅转身向远处划去，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我仿佛跌入一个不可言状的梦境里。
　　 天蓝色游泳圈载着杨梅飘向远处，她一下一下划水的动作像一只憨憨的企鹅。我想此刻杨梅的内心是不快的，瓜子脸上的几粒痘痘应该也黯然伤神，圆圆的大眼睛里是否正汪满泪水？透过起伏的海水，我似乎看见了杨梅修长的双腿，纤细光滑的腰身，甚至还看见了那颗藏在她私处的粉痣。海水在抚摸亲吻着她的私处，黑色的体毛水草般轻轻摇曳，引来无数海鱼翩翩起舞。不可否认，杨梅的身体是诱人的，曾经给过我无数次快感，有时真想把她整个人都吞下去，以求体验另一种饱满到极致的满足。忽然间，我看见海底深处涌来一股浊流，一个圆圆的光溜溜的东西从杨梅下体一点一点挤了出来，它慢慢变大，然后直立在水里，模样有点像电影《捉妖记》里的胡巴，但它远没有胡巴那样漂亮可爱，它的脑袋大大的，身体小小的，浑身沾满了粘液，可怕、肮脏、丑陋，还发出吱吱怪叫声。杨梅脸色苍白，虚弱地把怪物推向我，它在水里翻了几个筋斗，我慌乱地抬起右脚，踢球一样把它踢了出去，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傍晚的太阳开始疲软，沙滩上的人多了起来，他们在夕阳下来回走动，有的跳进海里，有的抹着脸上的水珠爬上岸来。几个小男孩赤条条地躺在沙滩上，像几条退潮时来不及返回海里的鱼。一个穿比基尼的女人从我面前走过，她肚子上的赘肉和胸罩旁边的副乳让我恶心，其实她还不算老，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怎么就让我反感了呢？东南方向是一处海角，有礁石，有凉亭，有树木，一对情侣在那里拍婚纱照。他们的面目模糊，猜不出男人和女人的年纪，只有白色婚纱在夕阳下格外引人注目。那个女人摆出各种姿势，看上去夸张做作，像个蹩脚的临时演员。我不喜欢夸张做作的女人，我喜欢自然质朴的女人，杨梅吸取了这两种女人的优缺点。我和杨梅没拍过婚纱照，她一直想拍一组完美的婚纱照，我一直找理由拖延，后来她就不催不问了。我猜她一定和那个酒吧老板偷偷拍过婚纱照。我游了一阵，停下站在没胸的海水里，双手拨了拨水，看见远处海面上驶过一艘轮船，黄牛叫一样鸣了一声汽笛。我伸出一个巴掌立在头眼前，发现小小的中指轻而易举地托起了那艘轮船，并托着它向一个水天交接的地方缓缓驶去。
　　 海面风平浪静，我浑身乏力，仰头躺在水面上小憩。蓝天白云，海鸥飞翔，一波一波的水声有节奏地在我耳边荡漾，轻纱拂动般舒缓美妙。我闭上眼睛，享受着这尘世间难得的美妙，濒临死亡的人是否也有这样的感觉呢？我的青春在深圳消耗了，我的希望在内心破灭了，我的未来一片迷茫，只剩下一具孤老的肉身还在人世间游荡。我狠狠咬了咬牙，试图摒弃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把它们永远埋葬在海底最深沉。
　　 我的额头被一个手指头弹了一下，接着传来一个声音，死挺在水里想甚么？声音缥缈悠长，仿佛从梦中一个洞穴里传出来的。我睁开眼，看见杨梅站在我面前，她薄薄的嘴唇有些发紫。我说，没想什么，倒觉得刚做了一个梦。杨梅抹去胸前的水珠，埋怨说，来游泳来游泳，你又不陪着我一起游，没劲！我翻身站起，目光在杨梅生气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突然说，咱们来做个游戏好不好？杨梅没看我，说，甚么游戏？我说很简单，看谁憋在水里的时间长。你赢了我请你吃你喜欢的海鲜，我赢了嘛，你随便，打我骂我虐待我鸡奸我都无所谓。杨梅笑了笑，笃定自己能赢似的说，一言为定！我说当然，绝不耍赖。
　　 两个人喊完开始，同时捏着鼻子蹲在水里。水下世界和梦里的世界差不多，都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杨梅的头发水草一样摇曳，她紧闭嘴巴看着我，突然换了个姿势，微微张开四肢趴在水面上。我想如果站在岸上看，杨梅一定像一具从远处飘来的死尸，而且是一具让人浮想翩翩的半裸女尸。我在水下看，杨梅的面部和身体似乎在扭曲在变形，她的脸皱巴巴的使劲挤在一起，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她往常和我做爱时就现在这个样子，那应该是丑陋的快乐。丑陋，丑陋，多么丑陋的女人啊，她和酒吧老板在床上的时候会不会也是这种表情呢？邪恶再度浮出水面，杀了她，杀了她，杀了这个不可理喻不贞不洁贪图富贵的女人！假如她现在意外死了，我将开始崭新的生活，那又是怎样的新生活呢？换一座城市，换一份工作，换一个女人，现在我才意识到，女人不要太漂亮，看着顺眼体面就行，只要她爱我，包容我，体贴我，温暖我，脾气性格好，温柔可人，无怨无悔跟我过清贫生活；夕阳下，小河边，草地上，能心连心身贴身地相拥在一起……
　　 我的心脏擂鼓般砰砰砰跳得厉害，恐惧着，战栗着。杨梅闭着眼一动不动，看上去越来越像一具死尸了，我靠近她，试探着伸出一只手去触碰她，像触碰一张生死牌，正面写着生，反面写着死。我还没来得及看清牌面上的字，杨梅忽然扑腾了一下，把我的手推开，又换了个姿势，捏着鼻子，蹲在水里。我感到很失望，原来她还活着。眼看她坚持不住想要起来的时候，我猛然伸出一只手，扯住她的头发使劲往深水里拖。杨梅拼命挣扎着，她那细长白皙的双手不停地挥舞着，像疯狂指挥家手里的两根指挥棒……
　　 远山的落日病恹恹的，吐出的液体染红了一大片云彩，浩渺的海面上涌动着暗红的血色。海里的人少了，沙滩空旷起来，我走在前头，杨梅拖着快要泄气的游泳圈跟在后面，脚下的沙粒发出细微沙沙声。杨梅突然站在原地不动，我转过身，一阵海风吹来，看见杨梅的头发被拨乱，露出她惨白的脸和发紫的唇。杨梅开口说，马铭，你个神经病，你想谋杀我是吗？我站立着一动不动。杨梅又说，告诉你马铭，你今天没把我杀死，以后我会杀死你！我莫名其妙地笑了笑，看着杨梅歪曲的脸，说，你胡说什么呀，我什么时候想杀死你？悬疑惊悚电影看多了吧。说着，我牵起杨梅冰冷的手，一起走出了那片夕阳映照下的海滩。
　　
　　 七
　　 从布吉地铁站出来，穿过深圳东站，便是熙熙攘攘的布吉街。前些年地铁3号线也就是龙岗线刚开通的时候，我和杨梅闲得没事坐地铁玩，火车轮船坐过，就差地铁和飞机没坐过了。那是我们第一次坐地铁，两个人穿着情侣装，手拉手头挨头站在深圳东站大门口。杨梅有些懵懂地说，马铭，这是火车站啊，我们是来坐地铁的，你搞错了吧？我说没错，穿过火车站就是地铁站了。两个人颠儿颠儿地打听清楚怎么买票怎么坐车，然后嘻嘻哈哈从布吉站一直坐到双龙站，又从双龙站坐回布吉站。听说只要不出站，来来回回坐是不要钱的。这么好的事，不坐白不坐，我和杨梅神经病似的又来回坐了两回，过足了瘾才罢休。那次和杨梅坐地铁的情景常常出现在我梦里，很多时候我是笑着醒来的。
　　 我在公交站台坐上了一辆开往三联的公交车。上车的时候，我感觉皮皮在纸箱里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这是错觉，我对自己说，是车子颠簸的缘故，是乘客碰撞纸箱的缘故，生命只有一次，哪有死而复生这样的好事？如果皮皮现在真的还活生生地躺在纸箱里，那就是聊斋，是鬼片了。很多时候，我会把不可能的事想象成有可能的事，把有可能的事想象成不可能的事。所以杨梅说我神经病，同事朋友也说我神经错乱。杨梅失踪后，我更加无法集中精力工作，有好几回被领导骂得眼睛都睁不开。我随时都有被公司炒鱿鱼的可能，随时都面临失业的可能。上岗失业，失业上岗，近十年来这样的事情经常发生在我身上，很烦人，也很伤神，我越来越难在深圳这个地方立足了，可是又不想回老家去。就是回老家去了，我又还能做什么呢？手无缚鸡之力，身无一技之长，每天日晒雨淋是件多么可怕的事啊，在深圳混了二十多年，早就把农活忘得一干二净了。我想我最终彻底被深圳抛弃，彻底被世界遗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