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感动】清明节怀念奶奶(散文)
奶奶去世五年了,一直想给奶奶写一篇回忆录,记录她早年的坎坷日子,记录她生活的点滴,送给奶奶,也寄托我无以安放的内心。这个想法,在我孱弱的笔力和忙碌的借口中一直搁浅,心中的泪水,像这四月的春光,年年生发,年年涌动。
我时常期待能够在梦里看见她老人家,我的慈祥的奶奶,处处为别人着想的奶奶,却很少到我梦里来,像她活着时一样,总是说,我很好,不用牵挂我。我依然从生活的夹缝中,常常看见她的影子。
一
清明来临的日子,我终于可以释放积郁心中很久的情绪。今天,我起了个大早,来到母亲家。打开门,屋里静静地,父亲接过烧纸,放在里间。紧接着,姑姑也来了。我们照例做北方人最爱的饭食——饺子,这也是奶奶的最爱。下午上坟时,我们可以给奶奶带点儿。作为小字辈的女儿,我当然得唱主角。挽胳膊,撸袖子,扎上围裙,摆好家伙什,搅馅、和面、擀皮、包饺子。妈妈和姑姑也坐过来看。还是我先打开沉闷的气氛,说起当年的趣事:“妈呀,你看你原来事儿多的,面软了不行软了容易破;硬了不行,硬了不好吃,皮大了不行,大了难看,厚了不行。那个难伺候,哈哈哈……”“现在俺事儿不多了吧。哎,哎……擀薄一点……”我和姑姑都笑起来。
姑姑打开话匣子,慢悠悠地说:“当年你奶奶也这样。”“活计好,要求高,总凶我做的不够好!”说起奶奶,鼻子一阵酸涩,我不敢再说话,怕一张口,眼泪会掉下来。奶奶佝偻的身躯,慈祥的笑脸,又浮现在眼前。奶奶每天最爱去的地方就是巷子口,起初是拿一个小马扎,后来就拿爸爸特意给她做的高脚马扎,再后来爸爸每天给她提着凳子,扶着她到巷子口,朝着西边大道,我来的方向,打眼罩张望,拐进来,她就看见我了,我也看见她。在夕阳中的剪影,拄着拐棍,弓着身子,就那么一直站着,这么多年一直是这个场景。待我走到近前,伸手去扶她,她也任由我牵着,另一只手抚在我手上,然后轻轻地唤我“青,走咱回家”。这么多年,好像那是她最幸福的一件事,天天乐此不疲。我的泪要下来了,忍着不说话,只顾擀皮。姑姑继续叨咕着:“我也这样调侃你奶奶说,娘,这是我最高水准了。”姑姑沉浸在当年的温馨里。这些生活的插曲,对于我们这些活着的亲人,成了最为深情的温习,珍藏在记忆深处的,是一股股的暖流。
一个中午很快过去了,你一言我一语,似乎都围绕着那些往事。上坟,仿佛是最后一个程序了。我们这儿的习俗,去世三年期一过,女儿家就不许上坟了。我们只能买一大包黄纸,和一些纸质元宝,虽然不信鬼神之说,但我们仍觉得奶奶活着,在那个老家院落南端,二里远的果园里,在那个坟头张望,等着我们。我执意要开车送父亲回去,(其实是想到地里,坟上,看一眼)父亲是个很传统的人,碍于旧习俗,说什么也不同意,就六七里的路程,坚持自己去。
二
我遥望奶奶已经日夜坚守的那片果园,奶奶的画面就像电影一样,呈现在我的眼前。
奶奶命苦,从小被卖到地主家当丫头,至于本家,早就在稚嫩的记忆里消失了。在地主家的日子,什么活都干,什么活都学会了干,也受尽了责骂和鞭惩,奶奶的后背有一道一生都没抹去的鞭痕,记得有一年夏天,天很热,奶奶后背的衣衫都让汗液洇湿了,我从后面撩起奶奶的衣服,那一刻我愕然了。奶奶抱住我,声音温柔地唠叨着:“没事,小时候摔的。”事后爸爸告诉我鞭痕的来由,以后我再也没做过这个动作。我不忍看到,也不忍让奶奶再一次想起走过的那段岁月。
在地主家,奶奶练就了一手好活计,从针线活到饭菜,都是村里挂了名的。那时,每年都会有乡里乡亲来家里请奶奶做喜被。奶奶也总是欣然前往,后来这些事也被奶奶津津乐道,常挂在嘴边,成为她晚年生活里颇具色彩的一部分。在地主家那么多年,受尽折磨,也养成了吃苦耐劳,凡事求好的习惯。奶奶所有的衣服,包括棉衣,大襟青布衫子和衫子上那些精致的盘扣,都是自己手工缝制的,这些技术活,已经快失传了,十里八乡的也没几个人会,开裁缝店的姑姑也不行,我曾经有过和奶奶学盘扣的念头,不是因为想学这门技艺,实在是因为它太好看。那时街上流行的唐装,都是这种扣子。这成了一个爱美的女孩子,心心念念的事。奶奶当然高兴教我,按照奶奶说的步骤,先选布料,剪成半寸宽的长布条,折三折后,用同颜色的丝线,采用隐性针法,把布边缝合,再后来也不知那个布条怎么绕在一起了,我反复看了许多遍,奶奶那个小布绳上已经结满了好看的小莲花,我手上还空空如也。奶奶说这个小花可不容易,除了手法,还讲究力道,劲小了或不均匀,打出的花不工整,不好看,我始终没学会,就作罢了。后来大家都劝奶奶改穿对襟的衣服,她执意不肯,说穿不惯,自己还能做。给她买过几件对襟上衣,奶奶始终没穿过。这样一直坚持到近八十岁,眼睛实在不好了,才改了习惯。奶奶爱干净,做事讲究,像是大家主的女儿。家里家外,上身下身,不沾一点尘。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奶奶出门五件事。前一天,洗头洗脚,熨衣服,那时没有电熨斗,奶奶用一个大号的搪瓷缸子,盛满刚烧好的开水,在摊开的衣服上走一圈,就平展展的了,然后小心叠好,放在柜子上,第二天早上起来,用细齿的小梳子,精致地梳个头,右手梳一下,左手抚一抚,所有的发整整齐齐,服服帖帖,最后对着镜子系好她的大襟盘扣的青布上衣。正正衣领,拽拽衣襟,这算好了,可以出门了。
奶奶受苦半生,也勤劳了大半辈子,却依旧活得精致,乐观,有韵味。奶奶的这些行为,也时时影响着我们,让我们深知,一个穷苦人家的孩子,要懂得节俭,更要勤奋,要活出气质。气质,是奶奶的言行传给我的,有人说,那是天生带来的,我觉得有道理,但不全对,因为奶奶的言行总是给我感召。
我家祖上世代贫农,奶奶跟了老实巴交的爷爷,有了幸福感,但是日子依旧很苦,奶奶除去每天去生产队,还利用早晚的时间拔草,早上顶星星,晚上伴月亮,不停地拔,别人一天拔一筐,奶奶能拔两筐。那满满的两大筐草啊,装在用红荆条自编的箩筐里,拴一根绳子,奶奶一米五的身躯背不动啊,每次都得同行乡亲帮忙扶上后背,再一晃一晃地背到生产队,看着计分员记上几个公分,这算安心了。因为劳累过度,导致脊柱严重变形,佝偻了一生,还患上腰肌劳损的病症。后来每次给奶奶洗澡,我总是抚着她的脊背,刻意地摸摸那道鞭痕和弯曲的脊柱,问奶奶,疼不疼,奶奶总是淡淡地说,不疼。偶尔我们问起,奶奶也只是淡淡一笑,这么多年的苦,就一笑了之了。
日子渐渐好起来了,奶奶天天乐呵呵的,看着后辈人健康,快乐地过日子,她总爱说,别忘本。她骨子里怀着感恩的情结,从来没抱怨过生活如何。这些品质,一直影响着我们,使我们成年后,都独立扛起家庭的重担,什么不如意的事都不会叨扰父母,怕他们担心。奶奶像一盏灯,一道光,使我们在岁月的磨砺中,始终感觉到生活的温情和甜美,使我们对生活的热情始终鲜亮如初。
三
成家以后的父亲和叔叔,坚持不再让奶奶下地干活,但是两家陆陆续续而来的几个孩子,怎么少的了奶奶的看护,奶奶手上的那些经典技艺也都一一用在了我们这些孩子身上。
不知多少次,奶奶怀抱手中的婴孩,默念那一支古老的儿歌:“月亮奶奶……”奶奶也像古老的月亮散发着静谧的光。
不知多少次,一副老花镜下,穿针引线,让那些暖暖的心思,在温软的棉花棉布间丝丝入扣。
不知多少次,一个小蜂窝煤炉子上飘荡出小酥油饼的香气,那些一咬掉落满地的碎渣,像奶奶取不尽的爱。
多少个中午,不眠不休,听闻那个滴答转动的时钟,守护孩子们上学的时刻,而我们的一句“奶奶,不用管我们,有闹钟”,又显得多么无力。
那些点点滴滴串起的日子,串起我们的儿时,少年,串起奶奶的苍老岁月。
甚至到了最后,在患了脑萎缩的糊涂时光里,陌生了世界,陌生了所有人,却还能准确地唤着我们的乳名,留着她自认为最好的吃食。
但是岁月无情,最终也不能与时光共老,谁也没能留住奶奶,奶奶去世了。她被埋在了那个离老宅子二里远的果树园里,离果树十米的距离凸起一个坟茔。从此可以天天守着她喜爱的果树,看他们发叶、开花、挂果。还可以永远陪着和她分离了四十多年的爷爷。这时的奶奶,应该也是幸福的吧。
以后我只能在心里想她了,每次回家,在奶奶住过的屋子里,睡过的床上坐一会,好像又看见她老人家。正襟危坐在那张老式的八仙桌旁,会起身迎着我们过来,会叫着我的乳名,会抓着我的手,会递过一个早已备好的暖融融的热水瓶。
去年父母搬进楼房,我就很少有机会回那所老房子了。可我一想到奶奶,那房子,房子里的一切都被唤醒了一般,听得见奶奶的欢声笑语,看得见奶奶老态龙钟的样子。
奶奶走了,可她的音容笑貌还依然清晰,活在她的后辈人的心底,她的故事,她的好,都刻在家人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