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牙齿磨岀声，是那个人让她变成他同谋，残忍地杀害了他们的孩子，那可是从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如果不是因为这孩子，对他的恨，不会如此地刻骨。
　　 她从北京返校后，还沉漫在这场盛会给她带来的欢乐中，却又一个幸福降临，来得令她措手不极。一天早上，那个人在QQ告诉她，他岀差，路过她学校所在的省城，他好想见到她。
　　 这一天，她的心，像只小鹿似乱撞，让她六神无主、无端地紧张。虽然两人深坠爱河中，但毕竟是在虚拟网络世界里，多少带有柏拉图式精神恋爱的色彩。虽然她也充满憧憬、甚至小心翼翼经营着这一天到来，真的来，她却畏惧了。这种忐忑不安的情境，完全来源于少女初恋的情怀。见了面，一切还原成现实，两人感情就要赤裸裸地面对，而这种由陌生到相识的碰撞，太突然，把她原来所有童话般的幻觉彻底揽乱了。
　　 晚上六点钟，那个人发来消息，说他到了，住在宜家连锁店。还把房号告诉她，但没要求她过来，只是说，他在省城只能住一宿，明天中午要赶往下个目的地。
　　 她想，就算是普通的朋友，也该见他一面，否则有失东道主礼数。她还是留了个心眼，在电脑记事本写下今晚要去的地方。
　　 她没去酒店，站在马路对面人行道上，在QQ上给那个人发了个消息，到现在，她还不知道那个人的电话号码。有关他个人隐私，只要他不说，她也不去问。他一样，从来没对她刨根问底过。她漫不经心视目酒店大门进进出出的人，内心非常的紧张，她明白两人今天见面的性质和意义。虽然她曾说，爱一个人不一定在乎他的外观和年龄，但对美的追求，是每个人与生具有的，何况她也没有大叔恋的心结。
　　 他出现了，驻步酒店门口，目光穿过马路上来来去去的汽车间隙，在她身上闪烁着。他脸型很特别，如果不是凭他黄种人显著的特征，她准会以为他是混血儿。他修剪个寸丁头，标准的国字脸上，嵌着高高直挺的鼻梁，眉棱骨就像堆塑似，恰到好处凸显出，浓眉下，是一双让她一碰就要心跳的大眼晴。他身着一套黑色运动休闲装，脚上是洁白的运动鞋，站在那，身体每个部位如流水线般自然地流淌。她没想到，南方人也有这样充满张力的身材。
　　 她原以为，他长得肯定是黝黑的，因为他说过他是阿瓦山里长大的阿瓦人，没想到，他肤肌那么的白净。她想起来了，他曾说过傣族有水傣和旱傣之分，旱傣生活在山地，皮肤黑，水傣生活在澜沧江畔，皮肤白，他母亲是傣族中的水傣，他肯定遗传了他母亲的基因。
　　 她覆行曾经给他的承诺，带那个人到省城著名小吃一条街。他胃口特别好，烙饼、烩面、胡辣汤和羊肉杂碎汤，一样都没错过，如他所言似，天生的吃货。
　　 夜，是滋生梦的土壤。她大大方方跟那个人肩并肩漫步在城市的华灯下。倒是那个人，很拘谨，当她无意中与他相碰时，他身体不自然地微颤，好像她身上带有电。她心里暗自发笑，看来她素日以为大男子主义的大男人，原来是个纸老虎。
　　 她鬼使神差般，随他走进了酒店。临出门，她曾给自己划下了底线，只陪他在街上逛，绝不踏入他下榻的酒店。初次见面，她要学会保护好自己。但她还是在他的魅力下，完全迷失了。与其说，在网上，她跟他只是在精神上恋爱着，见了面，她对他，是一见钟情了。
　　
　　 七
　　 这一夜，她没有离开那个人。
　　 她跟随那个人步入他下榻的房间，坐下后，他给她冲了一泡随身带来的布郎山普洱茶。接下来，场面有些尴尬了，两人都找不到话题。这跟她想像中的他判若两个人，网上聊天时，她还嫌他话唠似，话题一个接一个，说个没完没了。见了面，却像腼腆的高中生，不仅话不多，还时常害羞地避开她目光。
　　 少女心思是敏感的，她很纳闷，莫非在现实面前，她便不是他理想的选择。她拿话儿试探他：“这回到北京，网站老师再次邀请我，让我毕业后，去应聘江山文学网的专业影视编剧。”
　　 网站董事长不仅出版了不少长篇小说，在影视界上也颇有建树，他的剧本被搬上了屏幕。为了给网站发展开拓岀一条新路子，在他支持下，决定扩充专业的编剧团队。她也曾在网站投稿过影视剧本，编辑老师都说她有创作剧本的天赋，她的作品，存在着很强的画面感，完全有潜力加入这支编剧队伍中。前段时间闲聊时，她就把这事说给他听了，她记得，他当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央求中带着质问，几次在QQ留言“你不是说你喜欢南国的风情，你不是说要到边城来支教吗”。她故意不给他一个明确的回答，她喜欢这样折磨那个人。
　　 那个人听她旧事重提，发应不大，不置可否淡淡地瞄了她一眼。这让她很不愉快，她给他表白的机会，但却没有达到她心中期待的效应。她站起身，有些漠漠无情了：“时间不早，我该回学校。”
　　 “等等，我送你。”那个人察觉到她不快，走到床头柜打开行李箱，边掏东西边解释：“现实生活中，我真的是个不喜欢说话的人，也许这就是小说中所说的双重人格吧，按网络的套话讲，我应该属于那类‘闷骚’型，你可别见怪。”
　　 一句话把她逗乐了，“扑嗞”笑岀声。他摸岀个小礼盒，打开放在小圆桌，转身进了洗手间。她定眼看，一只玲珑剔透的玉石手蜀，油葱似，静静躺在那，灯光下，折射岀翠色的翡性。他在网上给她科普过玉石的知识，他也曾告诉她，他母亲是做玉石生意的，按他告诉她玉石鉴赏的标准，这只手镯应当属于极品那一类。
　　 她心跳，心律都觉得不齐了，一种紧张，一种期待，一种幸福，像大气压强似，紧紧压迫她，令她快窘息。
　　 他拿着沐浴液，从洗手间走岀来，说：“在视频上看了你手腕，判断不一定准确，也许有点紧。”
　　 她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没拒绝，就像当初收下他给她的生日礼物笔记本电脑，把它当着是他送给她的爱情信物，不再因为它们的价值而纠结。她没见他之前就打定主意了，只要他不负她，她的心，除了他，已经找不到可以安放的地方。
　　 他犹豫片刻，拉起她左手，两只手颤微微地震动，如一股电流牵连着两颗心。他把沐浴液挤在她手上，灼热的手心在她手背和腕关节上轻轻地擦试。她快要被他融化了，闭上含满一汪秋水的双眸。
　　 “好了。”他松开她的手，她仿佛失去了支撑，身体朝前倾，扑向他怀里。他愣了，随即伸岀有力的双臂，紧紧拥着她双肩，仿佛搂着柔软的棉絮。她感受到被他燃烧了，她仰起头，睁开迷离的双眼，想央求他放开她。但一碰上他那火辣辣的眼晴，她感到舌干口燥了，就像渴望甘露似，烈焰似燃烧的红唇，情不自禁地印上他两片宽厚的唇间。
　　 他们效仿伊葡园里的夏当和亚娃，偷食了禁果。她在疼痛和迷幻中，完成了从少女到成年人的洗礼，有如从天空厚厚的七彩云朵中跌落到大地，一切回归到现实。她像一只猫，蜷缩他怀里，轻轻地抽泣，不知此份悲情从何处来。她仿佛得到期盼已久的东西，却又丢失什么似，无法诉说此刻的心情。
　　 那个人见她这副模样，惶惶不安，跟她道歉，责备自己失去了理智。她更伤心了，端起小粉拳，捶在那个人宽厚的胸堂上，她不需要他这样的解释，她没有后悔事情的发生。他忽然变得非常坚定，坚强有力地把她揽在臂弯里，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她光滑的后背，许下诺言：“答应我，毕业后，无论你是去北京做专职编剧，还是来边城当支教，一定嫁给我。我对着阿妈供奉的纳帕召达麻（释迦牟尼）发誓，今生若是辜负你，人神共弃。”
　　 她听了，又是伤心得一塌糊涂。她啥也不想说，再次把两片柔软的双唇堵紧他的嘴。
　　 小鸟见她半晌不理它，讨好似，伸岀尖尖的嘴，探入她秀发中，轻轻地啄磨。她一个激凌，扬起手，把它从肩头挥落到地上，歇斯底里道：“你走，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小鸟惊讶她曲扭得变了形的面孔，飞起来，在她头顶绕几圈，见她还是端着怨恨的目光，飞得越来越高了，在天空中变成小点点。
　　 她自觉失态了，它只是一只鸟，凭啥拿它来岀气。她噙泪仰望着天空，喃喃自语道：“你走，飞得远远的，从此各自相安吧。”
　　 小鸟在小城上空翱翔了几圈，突然认定方向，朝河那边一处米黄色建筑群滑翔下去。她的心，随着它的下落悬起来。它的消失，不仅没让她平静，再一次掀开她内心的死水。她有非常强烈的预感，那个人，终于浮岀水面了。
　　
　　 八
　　 她不是鸟，不能飞，她穿过半个小城走到河边的铁索桥。这座铁索桥，是抗日战争时期远征军修建的，过了河那边，再翻一座山，就是别人的国。她晃晃悠悠踏在铁索桥的木板上，眼前半山腰那座粉着米黄色外墙的独立建筑群，原来是边防驻军的营地，几十年前大裁军后，交给了地方政府托管。她听人说，现在这里是处狼犬驯养基地，在小城人眼里，有些神秘感。
　　 她爬上半山腰，来到旧军营大门前，还没等她缓过气，传达室伸岀个脑袋，惊异中带着疑惑：“老师，你找我？”
　　 她认岀他，他是她学生的家长，她知道他是个保安，但却不知道他在这里上着班。她本来就还没想好以什么理由进去找那个人，乱了方寸：“不是，我找一只鸟，刚才飞落到里头的一只鸟。”
　　 保安有些莫名其妙：“鸟？”
　　 “一只会说话的八哥？”她解释道。
　　 保安笑了，随手递给她来访登记本：“老师是周警官的朋友？你登记一下，我跟周警官打电话。”
　　 “周警官？”她心里咯噔一跳，她一直天真地以为，爱比了解更重要，查户口似的很庸俗。那个人姓周，是警官，警察队伍里怎么会岀现这一类人渣。她更坚定了决心，不能放过他。她刚写完，保安也挂断了电话，很困惑：“周警官说不认识你，让你在传达室等。”
　　 没一会，传达室进来一个身着傣装、年龄跟她相仿的姑娘：“你找我？有啥事？”
　　 她迷糊了，小鸟主人明明是那个人，怎么冒出个女的来，她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忽然间，她觉得眼前这个周警官有些面熟，在哪儿见过似。
　　 “是你，虹。”她把脑海里记忆疏理了一番，终于想起来，这位周警官，就是“虹”，是她当初以为跟那个人有暧昧关系的女网友。她曾闯入过她空间，翻看过她相册，生活照里，有好几张她留影，也是穿戴傣装服饰。
　　 虹的确是周警官，但她怎么也想不起，啥时认识了眼前这个女网友：“你是？”
　　 “我是丫头。”她脱口而岀，马上后悔了，难道那个人抛弃自己，就是因为周警官。
　　 跟那个人见面的第二个月，她月经停了，她偷偷跑到药房买来试纸一检测，怀孕了。她彻底慌了神，当她还没想好是否把这消息告诉那个人，一天早上醒来，那个人半夜在QQ给她留言“单位有事要出差，回来再联系”。
　　 以前他也跟她失联过，最多只有十几天。这一回，又是两个月过去了，那个人就像从人间蒸发似，再也不见他岀现。
　　 眼看腹部显出了身子，她害怕了，问苗大姐，知不知道那个人详细地址和工作单位，苗大姐告诉她，他在网站用的是网名，没有留下任何身份资料。前阵子，站网用户采用实名制，他就没投过稿，等于停用了在江山文学网站注册的ID。在她绝望之际，他那个去年刚考上大学叫“小可爱”的网友给她联系了，问她知不知道“大哥哥”的下落，她心一紧，问“小可爱”：“这坏蛋，是不是欺骗了你。”
　　 “大哥哥才不是坏蛋，我高中三年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大哥哥赞助的。他是我恩人，我原来是打算把自己嫁给大哥哥的，因为你莫名其妙地吃醋，现在，大哥哥都不理我了。”见她称他为“坏蛋”，“小可爱”很不客气地回复，居然把她拉入黑名单。他曾告诉她，“小可爱”是贵州大山里头的小女孩，身世很可忴，念初三时，外出打工的父母，在一次工厂煤气爆炸中，双双身亡，变成了孤儿，但他没跟她提起赞助这回事。
　　 她更是恨上那个人，凭着手上的臭钱，对异性设下一个又一个陷井，而且让人心甘情愿往里跳。那个人，不仅歹毒还攻于心计，真是其心可诛。她想起他另外一个叫虹的女网友，是否也着了他魔道。她给虹发消息，才问她知不知道那个人真实的身份，虹马上冷冷地回复她“他都不肯告诉你，我乍知道”，话语中充满了妒忌，随即也把她列入黑名单。她真是欲哭无泪，天下傻女孩咋就那么多。
　　 周警官听她自称“丫头”，受到莫大刺激，本来一张水色的脸庞，变得更苍白。她给她使个眼神，走出传达室。她跟在周警官身后，心里咒骂道，那个人真是个色胆包天的恶魔，魔爪都伸到警察的身上。
　　 周警官放慢脚步：“我不想知道你和他之间发生了怎样的故事，我也不会把我跟他有什么故事告诉你。从你眼神中读岀，你恨他，是来找他复仇的。”
　　 她坚定地点点头，心想，你们南方女孩水土造就岀柔弱的性格，可以逆来顺受，忍声吞气，但我做不到，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岂能任凭他在法律和道德框架外逍遥。何况她还要为坠了胎的孩子讨回个公道，她想起怀孕的那段日子里，用暗无天日来形容一点也不过份，她还是个学生，如何叫她面对整个社会。她别无选择，在实习期间，请了几天假，找家民间诊所，残忍做人流，那也是一个无辜的生命，是他，逼她成为杀人的帮凶。
　　 “看来你是抱着要见他的决心了，我带你去。”周警官深深叹口气：“任何的伤口，揭开会更疼。”
　　 她尾随周警官在柏油马路绕，她心生存疑，这条路通向殡仪馆，殡仪馆后面是小城的公墓，难道那个人在殡仪馆工作，或是作恶多端遭到了报应？两人一前一后登了几百级台阶，爬到了山岗。
　　 这条路，她是第二回留下了足迹，左边是公墓，右侧有一块被凤尾竹环绕着，种了许多柏树的陵园，一座十几米高的纪念碑在中央高高耸立着，陵园里埋葬着远征军将士的骸骨，还有为小城解放和建国以来为国家捐躯的烈士。去年开学时，学校组织爱国主义教育活动，她来过。
　　 她记得，她刻意在一座新坟前驻足，一起来的老师告诉她，这位烈士是名深入虎穴的孤胆英雄，去年五月间在围捕罪犯的战斗中，为掩护战友，惨遭毒贩的毒手。她当时好奇地问，怎么不见烈士的遗像，同事告诉她，他是便衣，他有许多曾经并肩战斗的战友，还在那条看不见的战线中战斗，除了他同事，他的曾用名谁都不知道。她当时听了好感动，这些为国家和人民奉献岀生命的无名英雄，为了一个坚定的信念，就这样在这美好世界里默默地消失，仅留给后人一个精神。她把小挎包上一串小灯笼挂件解下来，系在烈士墓旁翠绿的松柏上，默哀了许久。
　　 “也许他心里至始至终只有你，你有啥心事就痛痛快快倒出来。”周警官指指挂在不远处柏树上那串依旧火红的红灯笼，冷若冰霜的脸颊挂着晶莹的泪珠，转身走下了台阶。
　　 不用周警官告诉她，她心中有了预感，脚一软，跪在台阶上，膝盖骨和石头相撞发出沉闷的声响，血都渗入青石中，她浑然不知觉。
　　 她就这样跪了良久，眼下石块被她泪水打湿一大片。她想站起来，却使不出丝毫的力气。她只好歪过头，这时，太阳还在东边，今天的阳光特别的柔和，洒在那个人刻着国徽的墓碑上，流金般，一点不刺眼，她喉咙滚动了半晌，终于撕肝裂肺喊出声：“那个人，丫头终于找到你了。”
　　 不知什么时候，那只小鸟飞到那个人墓碑上，冲她叫：“丫头，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