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知道？爸给你说。”
　　 父亲刚“喂”了一声，我的炮弹又炸向了父亲：
　　 “前天回家和你商量，你不是反复说不过生日，没有客人吗？怎么这个时候还在喊买菜？”
　　 “不给你说。”父亲在那边咕噜一句，挂断了电话。
　　 我举着手机，愣在教室门口。放学的铃声惊醒了我。我走进教室，捏上课本，匆匆往楼下跑，一边跑一边打电话，给学校领导打电话，请半天假；给班上的老师打电话，调课。父亲以前是怕给我添麻烦，如今却这样……我带着一腔“火”跑出学校，妹弟已经在等我了。
　　 天空很蓝，蓝得没有一丝云，只有那亮得不敢仰头望的太阳在头顶，晒得背发烫，脸生疼。地面的水泥公路，像玻璃，在烈日中反射出一根根针一样的细箭。我闭着眼睛，靠在妹弟的背上。
　　 “到家，不要再给爸闹。只要他高兴，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妹弟骑着摩托车，一边跑一边说，他知道我的脾气，很爆，有点像我父亲年轻时。我没有答话，我心里窝着火。父亲没有癫疯呀，咋说话不算数，弄得我措手不及？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回到家，后妈家门口的公路上是一排很长很长的弯弯曲曲的鞭炮纸，散乱的鞭炮纸在微风中摇着头，好像在和我打招呼，好像在说：
　　 “你早！欢迎你！”
　　 这些鲜红美丽的鞭炮纸，就像那突然炸响的鞭炮，震醒了我，今天是爸的生日，是父亲的生日，我在做啥？我心中的怒火瞬间消失了，我走到父亲身边，歉意地拉起父亲的手，这是一双满是茧疤和青筋的手。
　　 父亲看着我，看了一会说：
　　 “没事。怪爸……可是，她家的亲戚很多年没有走动了，不走就不亲了，我想……”
　　 这是父亲到后妈家居住后的第一个生日，我明白了父亲的心思，因为父亲曾经高兴地说过一件事：
　　 后妈家和兄弟家闹得很僵，已经多年没有走动了。既是弟兄，又是邻居，不走动怎么行？见面就虎着脸，你不喊我，我不招呼你，这样咋行？老祖宗说，和气生财，和气添运嘛。远亲不如近邻嘛，何况爷爷辈还是亲兄弟。我不知道父亲说的老祖宗是哪一代人，爷爷奶奶我没有见过，祖祖们我也没有见过，他们都在父亲十六岁那年撒手走了。
　　 父亲主动上门，和兄弟家聊天，看望兄弟家的老人，老人过生，主动去祝贺。两家的关系变好了，有事没事，都经常走动了。
　　 父亲说起这件事，满脸是笑容，满脸是得意，他是把这当功绩讲述的，听着父亲讲述的语气，就像一个孩子向父母报告得了一百分的样子。
　　 院坝里摆了四张桌子，桌子中间放了菜，菜确实少了一些。碗筷、酒杯和饮料杯子已经放好。客人们散落在阶沿上、树荫下、竹林中，闲聊着。妹弟把买的菜提进了厨房；我放下父亲的手，也走进了厨房，看见我，忙碌的妻子眼圈红红的，是被我的“炮弹”炸红的，我歉意地看着妻子，妻子转过头，擦了擦眼睛，又忙去了。妻子为我的父亲操劳生日，我却对她发火……
　　 后妈的孩子们都回来了，我和他们打着招呼。
　　 宴席开始了，父亲带上我和妻子，还有哥，还有三妹和妹弟，也带上后妈家的孩子，一桌一桌去敬酒，去散烟。此刻的父亲很高兴，也很威风，他就像一个元帅，后面跟着一大群孩子。后妈一个一个给我们介绍客人，父亲给客人一桌一桌介绍他的孩子，说到我时，总是同样的一句话：
　　 “这是我家李老师，教书的！”
　　 听父亲那话语，好像我这个教书的儿子给他带了很大的荣耀，一个教书的值得炫耀吗？你就说是你家二娃不就得了？我心里嘀咕，但是没有说出口。
　　 父亲的介绍，让我脸上火辣辣的。我是教书的，在农村人眼里，不仅是有知识，而且是懂礼的，是好脾气的。可是，我今天吼了妻子，也吼了老父亲，这些亲戚们听到了我在电话中的吼声吗？
　　 生日结束，我们把宴席钱给父亲，他笑着说：
　　 “我过生，我请客，咋要你们给钱？拿着吧。谁都不准给。”
　　 是的，父亲有钱，但不算多，就是地里刨的，是出去给别人盖房子、挖屋基挣的，一个六十老人，能挣多少钱？不管怎么说，父亲就是不收。
　　 我不知道其他兄弟姐妹是什么感受，反正我是满怀愧疚离开父亲家的。
　　 以后，父亲每年都要过生，都要请客，好像忘记了地里该收的庄家，好像一下就不怕冰雹，不怕绵雨天了。客人都是父亲的弟弟妹妹，都是后妈家的亲戚。有客也好，父亲不再在生日这天劳碌了，终于可以放下田地中的一切，和亲戚们聊聊天了，终于可以正正经经地过生日了。
　　 有一天，我突然明白了，父亲热衷于过生日，并不是他自己想热闹，而是把亲戚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比他的粮食更重要。虽然，父亲还是那么爱土地，还是那么珍惜粮食，毕竟不缺吃不缺用了；粮食在父亲的心里退位了。
　　 父亲69岁了，按乡里民俗，就是七十大寿。没想到，这次我又和父亲吵了。
　　 七十大寿，是需要操办的。父亲竟然也想操办一场了，我和妻子也同意。哥在汶川地震那年走了，我是父亲唯一的儿了。按父亲和后妈相聚时定下的原则——各家老人的事各家子女管，父亲的七十大寿，只能我操办，其他子女“赶礼”；后妈做大寿，也是如此。
　　 这一决定，妻子传达给了父亲，后妈的两个媳妇不同意了，非要一起办，父亲总觉得两边的子女都是他的子女了，一起办是应该的。可我坚决不同意，因为，我看到的不只是这次给父亲做生，还有以后……电话中，我又和父亲争执起来，这次父亲没有说“不给你说”，而是企图说服我，但是，我绝不同意父亲的做法，于是，我在电话中说：
　　 “不说了。电话里说不清。等我回来再说。”
　　 我挂断了父亲的电话。我没有去想挂断电话后父亲的心情，没有去想他是否在后妈家夸下海口，是否在后妈家说我肯定听他的，没有去想这些带给父亲的尴尬……
　　 放学，我和妻子回去了，两边子女坐在一起，后妈说：
　　 “你那样做分了埂埂，弄得好生疏。”
　　 父亲也这样说，后妈的两个儿媳妇也这样说。我沉默了很久，慢慢说：
　　 “亲兄弟亲子女，因为老人过生，老人住院，老人安葬，闹得不欢的还少吗？何况你们这种老年组合家庭。嬢嬢（对后妈的称呼）没有养过我，也没有帮我带过一天孩子；我父亲也没有养育过你的子女，虽然他带过你家的孙子，让你们能安心在外打工，但是是这几年的事情，毕竟不是养育之恩。现在你们还健康，两边子女都还能吃得起饭，大家都还能和睦相处。如果有一天你们两位中有一位倒床了，就像我岳母一样，瘫痪十多年，我们还能像这样相处吗？你们两老，都快七十岁了，你们见得比我多……谁敢保证将来能孝顺如初，我不敢保证我能做到。自己的子女，有法律约束，躲不过，逃不过；现在的情况是，你们没有抚养过对方的子女一天，真到了那一步，你们能保证两边的子女能像亲生子女一样对待你们？何况亲生子女不养老人的也不是少数……还是按以前商量的规矩做吧。”
　　 父亲不发言了，所有人都不发言了，因为所有人都不敢保证。
　　 “爸，不是我要给你争吵，你七十大寿，是好事，是我家的大事。我家几代人没有一个七十的。可是，我真的不同意你们的做法。这次，你就将就我吧。”
　　 父亲将就了我。我们请了老家的人，请了所有的亲戚朋友，办了四十来桌，了却了父亲的心愿，也了却了我的心愿，让我的愧疚降低了很多很多。
　　
　　
　　 （四）父亲不再过生日
　　 七十之后的父亲，仿佛年轻了。他领头，把后妈家两个儿子的草房拆了，把平房建成了小洋楼。这一操劳，整整持续了半年的时间。
　　 崭新的楼房，宽敞漂亮的院坝，金属钢架的栏杆，外面是一坝平整的田地。最美的是年后，先是一沟的油菜绿，就像一条碧绿的小溪；接着，就是一沟的乳黄，乳黄变成了金黄，从沟的上头直泻而下，像望不到头的金色溪流。这是难得的美景，年年如是。
　　 “这下好了，过生拜年，五六十桌都没有问题了。”
　　 可是，从此父亲不再过生日了。
　　 有一年，我打电话给父亲说：
　　 “爸，再过几天就是你的生日，已经三四年没有过生了，今年做一下吧？”我在电话里给父亲说。
　　 “不做了。做啥生呀！”父亲说。
　　 “你不担心那些亲戚生疏了，不亲了吗？”我打趣父亲。
　　 “担心什么呀？不担心了。”
　　 父亲不再说话，挂断了电话。
　　 不过生日就不过，我把父亲的话当真。周末，儿子回来了。妻子做好了生日饭菜，儿子开着车到后妈家，载上两位老人，来到我在小街的家，提前给父亲过生日。
　　 我在楼下等父亲，把父亲扶下车，我看着父亲，我想看出父亲的真实想法，是真的不想过生日，还是“虚情假意”。但是我没有看出，父亲像平时一样说话，像平时一样走路，像平时一样的脸色。
　　 吃完饭，父亲急着要回家。
　　 “咋回事？爸，啥意思？吃了晚饭走不行吗？你的孙子和曾孙，给你准备了生日蛋糕呢。”
　　 “啥蛋糕？我们老了，不兴这个了。家里忙呢。”父亲说着，伸手指了指天空，我想起了天气预报，过几天有雨。父亲担忧他地里的麦子了。
　　 “这半天耽误不了，几天后才有雨。下午去石庄堰看看，那里的机场路已经成形了。”
　　 “还是洞子那里好看，那洞子好长。”
　　 “什么洞子？”父亲说了半天，我才闹明白，机场路架设的桥梁，父亲说的是那些桥洞。
　　 “你喜欢看洞子？”我问道。父亲没有说话，还是坚持要回家。
　　 两位老人上了车，我和妻子也上了车。车开动了，我说：
　　 “儿子，走龙泉，带你爷爷看洞子。”
　　 “去，走老路——成渝公路，回来时走快速通道——成渝高速公路。”儿子说。
　　 父亲坐在副驾驶，一路走，一路讲述着他记忆中的公路样子，不断地感慨变化真大。
　　 车子攀爬龙泉山脉，一圈又一圈，父亲的话多了，讲述着背三妹回家贷款的故事，讲述着光脚翻越龙泉山脉的故事，说着山路一处一处的地名。翻过了山，开始下山，父亲指着窗外说：
　　 “那里就是医院，当年你妈妈就是在哪里看的病，也是在那里死的。有一天，我去给你妈取药，回到病房，三妹不见了。我到处找，到处问，找到三妹时，她已经要跑上成渝公路了。好在那时的街道少，如果是今天这样子，那么多街道，哪里去找呀。”
　　 车进龙泉街道，父亲说，这里不熟悉了，变化太大了。
　　 一辈子把自己圈在田地中的父亲，已经多少年没有出过远门了，去得最远的，就是离家几里的小街市场，哪里去过这些大都市？想到这里，我心里的愧意慢慢升起来。可是，我也是路痴，我也很少进大都市。
　　 回来，走成渝高速公路，不再爬山，父亲奇怪起来：
　　 “我们走到哪里了？这是去哪里？”
　　 “回家呀。这是龙泉山呀，公路在山腰，不是架桥就是打洞，再也不爬山了。”我指着窗外，给父亲解释，“你看那山下，你看那些桃树，不熟悉公路，龙泉山的山你该熟悉吧。”
　　 车开进了山洞，山洞很长，山洞的灯亮着。父亲看着说：
　　 “修得这么漂亮！这些山洞要挖多久？要多少钱呀？”
　　 “要不了多久。都是机械化打洞，不是你们那年代钢钎錾子一锤一锤敲了。”
　　 父亲接着讲述他们那个年代打水渠洞子的故事，讲述放炮的故事，讲述打洞子死人的故事……
　　 在父亲的故事中，我们回到了家里。吃过晚饭，送父亲回家，父亲又开始埋怨起来：
　　 “明年不做生了。太耽误时间了。耽误不起。”
　　 去年，父亲没有过生，我们仍然提前接父亲和后妈上街。父亲吃完午饭，仍然吵着回家，妻子不同意，但是我同意了，我知道父亲需要什么。年近八十的父亲了，让他去做他愿意做的事情吧。我们每个人不是也不愿意被强迫吗？
　　 可三妹没有注意这点。
　　 父亲生日那天，三妹带上女儿和外孙，买了肉菜，来到父亲家，想和父亲一起吃顿饭。
　　 父亲莫名其妙地发火了，他骂道：
　　 “要吃，你们回家自己吃！跑我家来吃什么？”
　　 三妹一家被父亲骂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愣在院坝里。
　　 “愣着干啥？把东西拿走呀！”
　　 父亲说着，就往院子外推三妹。
　　 “爸，你咋了？我是来给你过生的？是外人你也得给碗水喝吧？我是你女儿！这是你孙女！”妹喊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走吧，你走吧。”
　　 三妹不听，绕过父亲，直接奔进厨房，父亲赶了过去，拉住三妹，往外推。三妹的脾气也上来了，流着泪，带上自己的女儿和孙子，带上买来的东西，走了。
　　 三妹给我打电话，我笑着说：
　　 “你自己的父亲，你不了解吗？他为什么会这样？说明我们的父亲遇到了难题。只是他不给我们说。说了也没用，他遇到的难题我们帮不了忙，因为这难题不是在我们兄妹这里出现的。”
　　 三妹好像听懂了我的话，平静地说：
　　 “有你这样当哥的吗？你咋不早告诉我？”
　　 “我以为你早看出来了。以前，爸那么喜欢过生日，现在不过了。你想想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过生日的？父亲是顾惜着那边的孩子，把那边的孩子当着亲生的，他们修了房子，钱没有以前宽裕了。”
　　 “是我买了东西去，又不是让他们买……”
　　 “是呀，你买了东西去，就你吃吗？爸身边的孩子不喊吗？喊吧，东西又像少了点；不喊吧，又不对劲；喊这个不喊那个……爸没有错。不过生日，是怕给他们添麻烦，增加负担。当然，还有更复杂的问题，我就不说明了，你自己去猜。我们要做的，就是顺了爸的心意，他觉得怎么做顺心，就怎么做吧。不去违拗他了。我一直后悔当年爸生日时和爸吵架……快八十的人了，还有几天？”
　　 今年农历闰四月，父亲的生日在国历四月了，赶上的是油菜收获时间。父亲仍然不过生日，可是，疫情这么久，封村封社，一直网络上课，除了电话联系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老父亲了。妻子和儿子都说回去，我笑着说：
　　 “忘了去年了？不怕被赶回来？”
　　 “你以为爸不想我们？他还没见过他第二个曾孙呢，都四个月了。”妻子说。
　　 “我才不管。被赶，不准生气哈。”我笑着说。我是希望妻子和孩子回去的。因为疫情后刚开校，我是班主任，监管学生不准串班，监管学生上厕所和课间休息守规矩，还要测体温，报系统，白天我没法回家。
　　 中午，我打电话给父亲，听到了父亲快乐的一声“喂”，父亲说：
　　 “刚才我把接听按错了，结果挂了电话。”
　　 我笑着说：
　　 “我就知道是这样，所以打第二次。爸，生日快乐。想我们回来吗？”
　　 父亲笑着说：
　　 “想呀，咋不想呢。”
　　 我第一次发现，父亲的声音很好听，很美。
　　 吃过晚饭，在妻子的怂恿下，我们和父亲照了全家福，又让父亲牵着他的曾孙女，抱着他的曾孙子照了相。
　　 我们启动了，父亲一直在门口望着。
　　 回头看到父亲，看到天边那抹血红的晚霞，我突然觉得，父亲老了，他所有的爱也快燃尽了。父亲一辈子都像煤炭一样，为了他的家人，在努力燃烧着他的爱，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2020年五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