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还在天空，朱老师就催我起床：
　　 “快点起床，趁天凉，多干点。”
　　 于是，把熟睡中的孩子抱在我背上，遮盖好。我和朱老师走进了学校坝子。放假的学校，真静，静得有点吓人。路上也很静。
　　 月光把树和其它的事物都变得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朱老师抱着我的手臂，拉得紧紧的。
　　 “害怕吗？”
　　 我小声问道，朱老师点点头，小声地说：
　　 “你看那里，好像有个人。”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确实，就像有几个人站在路边，但我知道那是几株小柏树。
　　 “如果遇到抢人的……”
　　 朱老师说了半句话就停住了，她把我的手臂抓得更紧了。朱老师的话不是唬人的，那时，社会上并不太安宁，半截子娃儿拉出了这个帮那个派，不仅打群架，还真的做些抢劫的事情。
　　 “哪里哟？那是几根小柏树。”
　　 “知道，是想吓唬吓唬你。”朱老师也开始调皮了，这还是第一次。我默认了朱老师的说法，实际上她真的害怕，她抓住我手臂的手已经告诉了我，那是紧张的手。
　　 “早知道这样，就不背孩子了。让爷爷白天送过来。”
　　 朱老师的话再次证明了她的紧张害怕，但是我没有揭穿，也没有耍花招吓唬她，这种环境，不能和朱老师开玩笑。
　　 父亲已经下地了，哥哥在做早饭。我们把孩子放在哥哥床上，这就是哥哥的任务了。我们带上锄头也下地去了。
　　 月亮像一朵花歪斜在我们头上。每家的田地里都有人了，有割麦子的，有挖田地的，也有往地里挑粪的。
　　 中午，太阳毒辣起来。父亲催我们回家，父亲不收工，我们也不好意思走。
　　 父亲让朱老师戴上草帽，父亲特意买的新草帽。可朱老师不戴：
　　 “戴上更热，吹不了风。”
　　 说风，风到。风一来，满脸一阵凉爽，手臂和背心也是一阵凉，所有干活的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尽情享受这难得的风。田地里，远远近近都是“好舒服”的喊声。
　　 可是，这风，不像电风扇的风，来一阵，很快就没有了，剩下的又是毒辣的太阳和闷热。
　　 到了晚上，在脸盆中洗手，朱老师的嘴歪到了一边，发出“嘶嘶”的声音。我拉起她的手，手指上，手掌心，都是泡，泡都破了，皮缩到一边，伤口沾水，是火辣辣地疼。我把手伸给朱老师看，我的手也好不到哪里去。
　　 朦胧的灯光中，朱老师望着我，满眼心疼，不知道是心疼我还是心疼她自己。我们都不敢出声，怕父亲知道。
　　 这天晚上没有月亮，我们打着手电筒，背着孩子回学校。
　　 刚走出院坝，朱老师喊道：
　　 “等一下，忘了一件事。”
　　 说着，她跑回父亲家，抓了一大把米，放进孩子的背带里。
　　 这是老家的一种说法，孩子晚上走夜路，身上揣点米，能避邪。我们一边走着夜路，一边喊着孩子，逗着孩子。
　　 山野很静，没有月亮，所有劳作的人都收工回家了。偶尔路过一群竹林，竹林边的窗户传来电视节目中的声音。我们没法停下脚步，我们要回我们的家。
　　 “汪！”一声咆哮传来。
　　 “啊！”朱老师的尖叫声响起。
　　 我手中的棍子挥了出去，接着是嗷嗷的叫声。
　　 “有没有咬着你？”
　　 我打着手电筒，照着朱老师的腿，没有，我放心了。幸好知道这段路，准备了棍子。被我击中的狗，在远处叫着。路两边人家的狗都叫了起来，寂静的山野热闹起来。朱老师赶紧在路边折了树枝，捏在手里。
　　 回到家，没有热水，蜂窝煤熄了，水壶中的水冰凉。孩子也醒了。
　　 “你带孩子，我把煤搭上，我来洗孩子的尿布，你那手不能沾水。”我说。
　　 “搭啥呀？明天一早还得回去。我弄吧，你更娇气。”朱老师说。
　　 “什么？还回去？你的手？”我惊讶地说。
　　 “没事，过几天长了茧疤就好了。”
　　 晚上，朱老师的手火辣辣的，一晚上都没有睡好；我的手也是，我也没睡好；我是帮我父亲和我哥哥，朱老师完全可以不理睬的，可朱老师忍着痛坚持到把麦子点完。
　　 这个朱老师，真是不长心眼的人。
　　 下种是这样，收获天也是这样。
　　 暑假快要结束了，朱老师就忙着问两边的老人：谷子黄了吗？能打了吗？早点打，一开校我们就帮不上忙。割稻谷，踩打谷机，晒谷子，风谷子，瘦小的朱老师样样都做。
　　 油菜、小麦成熟了，朱老师又开始问，油菜割得了吗？哪天打油菜？哪天打麦子？割，打，晒，风，朱老师样样都会。
　　 端午节，朱老师闹着回我家，很多时候都是她一人回去，回去看我爸和哥的稻谷有没有栽……扯稻秧，栽稻秧，朱老师的腿和手，被田泥和粪水变得黑黄。
　　 孩子小时，我们是背着孩子，照着月亮回家；孩子大了，我们是拿着棍子，牵着或者背着孩子，照着月亮回街上。岳父家的土地活，一直操劳到岳母摘李子伤了大脑，瘫痪为止；我家的土地活，一直到2008年哥哥死了才结束。这漫长的劳作，当年那个穿着鲜红衣衫，留着蓬松头发，脸蛋红润的小女孩，变成了一个脸色黝黑，手脚黝黑，再也无法白净的奶奶了。
　　 和同龄的人比，朱老师又黑又丑，这都是她不长心眼造成的。我珍惜这个不长心眼的朱老师。
　　
　　 三，受尽委屈，老婆还是不长心眼
　　 我就是一个中师毕业生，教初中必须拿大学文凭。专科和本科，我都选择了自考这条艰难的路。很多内容不仅要理解，更要背诵。我从小就是鼻窦炎，记忆力不强。背得很累。
　　 周末，是我背书的最佳时间，没有上课的干扰。可对面的教师家放开了音响，我烦躁起来。朱老师见了，对着对面大声喊道：
　　 “XX老师，把你家音响关了。我家李老师在准备自考！”
　　 我几乎不下床了，朱老师做好饭，让儿子给我端到床前。吃了饭又开始背。躺着背，坐着背，站在床上背，爬在床上背。晚上也开始做恶梦，梦到考试了，我这没背，那没背，着急恐惧中醒了，又开始背书。
　　 越临近考试，我越烦躁。
　　 朱老师问我，我会突然发火，疯了似地吼道：
　　 “我不背了！我不考了！我不背了！”
　　 朱老师悄悄地出去，等我平静了，走进来，坐在我身边说：
　　 “弄到这个程度了，再坚持几天。不能说不考就不考。这鬼门关必须过。”
　　 这就是我家这个不长心眼的朱老师，她没有和我对着吵，也没允许我放弃。就这样，在艰难中，我先后拿回了汉语言文学的专科和本科毕业证，成了一个合格的初中语文教师。
　　 岳母瘫痪十二年，受罪最多的是朱老师，虽然护理时间岳父最多，但每次岳母发病，岳父吆喝的就是朱老师，医院楼上楼下跑，详详细细问老师情况的，还是朱老师。
　　 一天晚上，老天一直下大雨。正是睡觉的好夜晚。
　　 “快点，李勤昌！”朱老师一边推我，一边喊，一边下床。
　　 “什么事？”
　　 “妈的病又犯了。”
　　 岳母脑手术后有后遗症，是癫痫，随着时间的推移，发病的频率越来越高。
　　 “别打电话了，打着雷。我马上回来。”朱老师一边叮嘱岳父，一边往楼下跑。
　　 我们咚咚地擂出租司机的门，又打电话喊医生。
　　 雨，雷，火闪，朱老师忘记了这一切，她刚才还在叮嘱她的父亲。
　　 车在雨里慢慢地走，雨刮器也不起作用了；炸雷一个接一个，火闪一阵接一阵；司机只好停在了路上。
　　 “你们在哪里？还没有到？让你妈等死！”岳父在电话中吼着。
　　 “我们也没法呀，车子在路上，根本没法走！”朱老师委屈地争辩着。
　　 到了岳父家，岳父又是一阵臭骂，骂得医生和司机都红了脸。好在没有大碍，打了针，岳母很快就平静了。回家的路上，朱老师一个劲地给医生和司机赔不是。
　　 “唉，以后别理你爸了。四个子女，为啥每次都找你？想骂就骂，可能想打就打呢。”我为朱老师叫不平。
　　 “你才会说话呀，那是我爸，是我妈。”
　　 寒暑二假，岳母都在我家，看病，护理，洗澡，洗穿，吃住，推着岳母散步，帮着岳母走路，都是朱老师鞍前马后地操劳。整个暑假，整个寒假，根本就没法离开家。
　　 岳母熬不住，走了。
　　 传到我们耳朵里的，是我们护理岳母的时间最少。朱老师听到后委屈极了，伤心极了。
　　 “要不要问一下你父亲，请他把你们召集一起，唠叨唠叨，还你一个公平？”我调侃着说。
　　 “你就会出歪主意。”
　　 事后，朱老师对兄弟姐妹如初，对岳父如初。正因为如初她受的委屈就接二连三。
　　 “XX给爸说，我们对不起他们，说XX在我们家时，嫌他们给的钱少了……”有一天吃饭，朱老师突然唠叨出了这样的话题。
　　 “你听谁说的？”
　　 “爸说的。”
　　 “有这回事？”我根本不相信，带孩子还带出这样的闲话。
　　 我努力回忆，怪不得有几天XX不过我家来吃饭，朱老师站在我家楼上一声又一声地喊。朱老师的声音很有穿透力，歌声也很美，这是我一辈子都羡慕的，羡慕我咋没有这声音。我怎么也没想到，这美丽的声音会招来这么大的委屈。我终于明白了当初这娃子不过来吃饭的原因了。
　　 我再回忆，有这样的镜头，饭桌上，朱老师和我都说了这样的话：
　　 “你看某某一个月给的多少，你一个月给的多少，你娃不努力对不起人。”
　　 当初我们说这话的目的不是嫌给的钱少，而是勉励XX珍惜机会，努力读书。做梦都没想到，这话竟然被这样解读了。
　　 我说了我的理解，笑着对朱老师说：
　　 “这是朱家的事，你做主。当初，你拼死活命把XX弄过来读书，弄来管着。现在上大学了，人家不是记你的恩，而是记你的仇。要不要申冤报仇？”
　　 “屁话。我就是说说，发泄发泄，我又没说什么。”
　　 “发泄？我成了你的出气筒？”
　　 “我不找你出气，找谁出气？”是呀，不找我，找谁呢？
　　 大孙女出生，朱老师去亲家一周，回到家，一看到我，眼泪簌簌地流。在我再三追问下，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儿媳妇做了手术，要上厕所，朱老师按着书上说的去搀扶，没想到儿媳妇喊痛，责骂了朱老师；一夜没睡觉的朱老师，到隔壁病床躺一会，迷迷糊糊中听到病房中吵闹起来，她翻身跑进病房，亲家看到朱老师，脸上马上乌云涌起；折腾了一夜，小孙女没有睡好觉，朱老师抱着睡，想让孙女多睡一会，亲家进房，看见了，一把抢过，放到了床上。大声吼道：
　　 “你这样带，以后就丢不下手。哪有你这样带孩子的？”
　　 按着医生的叮嘱，朱老师看小孙女的脐带有问题，就说去找医生看看，谁知亲家说：
　　 “看什么看？这是正常的。”
　　 朱老师出了校门之后，很少看书，在等待小孙女降临的漫长过程中，朱老师看了厚厚的几本育儿知识书籍，她根据书上说的做。朱老师坚持把小孙女送到了医生那里，结果证明，朱老师是对的。可是，正确的朱老师得到的不是正确的结果。
　　 哭过之后，朱老师发誓说：
　　 “我再也不管了。要带就让他们带。我再也不管了。”
　　 哭过，几天之后，她就说想孙女了，不知道她们怎么带的，很不放心。这就是不长心眼的朱老师。
　　 岳父出了车祸——横穿公路时，被一辆货车撞进了沟里，除脸骨冰裂外，没有其他伤害。
　　 朱老师跑上忙下，办理医院中的各种手续，又在医院护理父亲。
　　 一天中午，我回家吃饭，刚一上楼，就看见朱老师在抹眼泪。一问，是她做好了饭，请出院的父亲来家吃饭，岳父不但没来，还痛骂了朱老师，有一句话我记得很清楚：
　　 “你几个东西耍横，以为老子就横不来。”
　　 我听清楚了，也理清楚了。岳父住进医院的时候，我们三兄弟去看他，见他伤不重，人很精神，加上他怎么也不听子女们的劝：劝他不要骑摩托了，都七十的人了；劝他骑摩托不要太快，年纪大了，身体没那么灵活了；可岳父和后岳母怎么也不听。在兄弟们又奚落了两位老人骑车的事情后，我开玩笑说：
　　 “这次你们自己给钱，反正你们都有退休工资，你们有的是钱。我们四个谁都不给钱。不然，你们不长记性，一辈子都不吸取教训。”
　　 岳父笑着，好像没有在意我说的话。
　　 没想到，他们一回家，就拿我这话挑事。看着眼睛红肿的朱老师，我除了抱歉，不知道说什么，是我给朱老师惹祸了，是我让朱老师又受委屈了。我也吸取了教训，现在的岳母不是以前的岳母了，岳母在时，我们嘴无遮拦，什么话张口就来，没人计较；现在，岳父被后岳母管着了，我再口无遮拦，受委屈的又是朱老师了。
　　 第二个孙子来到我家，朱老师又成了最累、最操心的人。周末儿子从遥远的地方回来，这周周末也是儿子的生日。然后，他们一起到亲家家里去。没想到，上午去，中午过后就回来了。妻子进门就躺床上去了，儿子也没有上我的楼，直接回他家去了。儿媳妇和两个孙子都没有回来。
　　 “咋回事？不正常呀。”
　　 听见我问，朱老师的眼泪又哗哗地涌出来。
　　 “别光哭呀，究竟咋回事，你给我说呀。”我也着急起来，说句实话，我最怕朱老师生气了，最怕得罪了朱老师，她生气，她撂担子，我家就麻烦了。两个孙子，因为疫情在家，我要上网课，可离不开朱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