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眼看快有三个年头了。十四岁的海霞，出落得花一样的漂亮。那头水牛，也长得越发健壮了。水牛和海霞几乎形影不离。尤其牧牛回家的时候，海霞骑在牛背上吹着横笛，心情格外舒畅。可谓是“骑牛迤逦欲还家，羌笛声声送晚霞。一拍一歌无限意，知音何必鼓唇牙”。
　　 那一天，海霞骑着水牛来到了东沙看大海。在海滩的尽头，有一个美丽的情人岛。它与朱家尖岛只隔着一道窄窄的海峡，被一座悬空的铁索桥连接起来。从悬索桥上走过，头上是湛蓝的天空，脚下是翻滚的海潮，充满了无限浪漫的情调。这里有悬崖峭壁，也有嶙峋的礁石。当海浪拍打在它们的身上，升腾起团团的水雾。那阵阵的涛声，仿佛在讲述着一个美丽而凄婉的传说。
　　 海霞迎着习习的海风，指着情人岛对水牛说：“在很早很早以前，情人岛和朱家尖岛是连在一起的。有一位年轻美丽的海桐姑娘，常常来东沙散步。莲花洋的青龙王子发现了她，便化成一个英俊的渔郎，摇着舢舨来看望海桐。青龙王子还在一块礁石上，写下了‘海柘石烂’四个字。喂，水牛，你听得懂吗？”
　　 那头水牛点了点头。
　　 海霞又接着讲：“在情人岛东南岬角的礁洞里，藏着一条乌蛇精，它早已对海桐姑娘垂涎三尺。可是因为害怕青龙王子，便一直在偷窥着他们，等待着下手的机会。这一天，乌蛇精的机会终于来了。它乘着青龙王子去给渤海龙王祝寿，就变成一个粗壮的黑大汉，要欺负海桐姑娘。海桐姑娘拼死反抗，最后咬舌自尽了。青龙王子回来后不见了海桐姑娘，伤心地到处寻找。一只海鸥飞来，把它见到的一切都告诉给了青龙王子。”
　　 水牛听得入了迷，仿佛在为海桐姑娘的不幸而难过，沉重地摇了摇脑袋。
　　 海霞也叹了一口气，说：“青龙王子听罢海鸥的讲述，顿时怒发冲冠，义愤填膺。他找到乌蛇精，在东沙滩上展开了一场昏天黑地的恶斗。成片的礁石被碾平，海岬也被龙尾劈开了一条裂沟，从此把情人岛和朱家尖岛分开了。青龙王子杀死乌蛇精以后，悲痛欲绝地一头把山崖撞穿了一个洞，日夜厮守在海桐姑娘自尽的地方，留下了“蛟龙探首”的奇观。海桐姑娘也感念青龙王子对她的友情，便将一头青发化作了海桐树，遍布在海岸边。”
　　 那头水牛听罢，眼睛里似乎闪着泪光，只见它仰天哞哞地叫了两声，仿佛是在呼唤青龙王子和海桐姑娘，又似乎是在向海霞姑娘预示着什么。
　　 这一天黄昏时分，大海的上空出现了绚丽多彩的火烧云。海霞牵着水牛来到村边，心情愉快地坐在地头上，观赏着红彤彤的云彩。水牛好像也被火烧云的变幻莫测迷住了，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时候，只见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和尚，来到了他们的跟前。那头水牛，竟然前腿跪地，冲老和尚连连点头。
　　 老和尚用手拍了拍那头水牛的脑袋，说：“慧心慧心，罚期已满，该回家啦！”
　　 水牛点了点头，长长地叫了一声。
　　 老和尚的话，海霞听得清清楚楚，心中由不得一惊。她记得三年前，来大洞岙村化缘的小沙弥，法名就叫慧心。今日这个老和尚，怎么也管她家的水牛叫慧心呢？
　　 海霞忍不住地问道：“老师父，你认识我家的水牛？”
　　 老和尚好像在说着偈语：“五湖四海一瓢水，苍穹雾化一朵云。千庵万寺出家者，独此一个小沙弥。”
　　 海霞海霞本是个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姑娘，她似乎悟出了老和尚的偈语，暗含什么玄机，便惊异地问道：“你是说，这头水牛是个小沙弥？”
　　 老和尚笑了笑，说：“百里西风禾黍香，鸣泉落窦谷登场。水牛还了耕耘债，啮草坡头卧夕阳。”
　　 说完，老和尚便扬长而去了。海霞望着老和尚的背影，心里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儿。
　　 夕阳落下去了，夜色笼罩着沉静的大洞岙村。此时，海霞一点睡意也没有，她怅然地坐在牛棚里，默默地陪着那头水牛。蓦然间，她觉得一股困意袭上心头，眼皮沉得抬不起来。只见她打了一个呵欠，竟然趴在牛背上睡着了。
　　 忽然间，水牛对海霞说话了：“海霞姑娘，我要走了。”
　　 海霞问道：“你要去哪里呀？”
　　 水牛说：“我就是普陀山圆通庵的小沙弥慧心。因为多拿了你家几颗稻谷，被师父罚到你家赎罪三年。明天就到日子了，我要回庵院啦！三年来，谢谢你对我的关照，日后伴着青灯黄卷，我会天天为你祈福禳灾。”
　　 海霞一把搂住水牛的脖子说：“你真的是小沙弥吗？你真的是来还耕耘债的吗？多拿了三颗稻谷，又不是你偷的，你师父干吗要罚你赎罪？慧心，这太不公平啦！”
　　 那头水牛仰天长叹一声，蓦地燃烧起来，吓得海霞尖叫着，一下子惊醒了。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原来做了一场梦。然而那梦中的情景，却历历在目。她再看那头水牛，兀自咀嚼着反刍的草料。
　　 海霞泪光盈盈地望着水牛，说：“傍晚那个老和尚，是你的师父吧？他是不是来提醒你，不要误了回普陀山的时辰？”
　　 那头水牛慢慢地点了点头，颇为感伤地长哞了一声。
　　 第二天，海霞打来井水，精心地把水牛洗刷了一遍，又把上好的精料拿来给水牛吃。她知道，水牛今天要上路了，她是留不住的。海霞的父母和哥嫂，见海霞的举止反常，问了几遍也没问出究竟是什么缘故。水牛看看天色，冲海霞哞哞地叫了几声。只见海霞走进牛棚，解开栓水牛的缰绳，牵着它走出了农家宅院。
　　 海霞牵着水牛走出大洞岙村，又走了好远好远，便眼泪汪汪地掰开了栓在牛鼻子上的铁环，说：“慧心，你自由了，赶快回普陀山吧！”
　　 水牛用头蹭了蹭海霞的身子，又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便仰天长哞一声，沿着古道一步三回头地走了。海霞站在土坡上，凝视着渐行渐远的水牛，好似听到哪里飘来了一阵歌声：
　　
　　 黄鹂枝上一声声
　　 日暖风和岸柳青
　　 只此更无回避处
　　 森森头角画难成
　　
　　 鞭索时时不离身
　　 恐伊纵步入埃尘
　　 相将牧得纯和也
　　 羁锁无抑自逐人
　　
　　 返本还源已费功
　　 争如直下若盲聋
　　 庵中不见庵前物
　　 水自茫茫花自红
　　
　　 长长的古道上，水牛的身影已经望不见了，海霞这才走下山坡，怅然若失地向大洞岙村走去。一路上，她在思索着怎样向家人解释眼下发生的一切。猛然间，不知从哪里蹿出一伙强盗，就像饿虎扑食似的，把海霞抓起来扔到了马背上，打马就跑。海霞大声呼喊救命，希望大洞岙的村民听到她的喊声，前来营救她。可是，她送水牛走出来的太远了，大洞岙村哪里听得到她的呼喊声？
　　 然而，那头水牛听见了，它蓦地收住了脚步，向来路望去。只见黄土古道上，扬起了一片滚滚的烟尘。海霞的呼救声，一阵阵地传来，使水牛感到焦躁不安。看看天色，它回圆通庵的时辰已经逼近。但是海霞遇到了危险，它却不能不救。于是，水牛扬开四蹄，朝着强盗奔跑的方向，奋不顾身地追去。
　　 水牛终于追上了强盗，用它那对尖锐的双角，以及有力的四蹄，跟强盗们展开了殊死的搏斗。就像青龙王子为了替海桐姑娘报仇一样，孤军奋战，越杀越勇。强盗们在水牛凌厉攻势下，终于溃不成军，落荒而逃。水牛救下了海霞，驮着她回到了大洞岙村。
　　 海霞十分感激水牛，望着它流血的伤口，很想替它包扎一下。可是，回普陀山的时辰眼看就要到了，水牛哪里还顾得上伤口的疼痛？它焦急地冲海霞哞哞地大叫着，并用前蹄咚咚地敲着地面。
　　 海霞明白水牛的意思，便放开了它，说：“你快走吧！你快走吧！”
　　 水牛放开四蹄，头也不回地狂奔而去，那扬起的烟尘，在半空中弥漫着。可怜的水牛，伤口一直在流着血。当它游过莲花洋的时候，已经精疲力竭了。这时候，血红的太阳把天边的云锦，染得通红。海面上也好似流金浮动，色彩变得越来越暗。一旦太阳落下海岛，水牛就会错过了时辰。此时此刻，它哪里还敢怠慢？只见它咬紧牙关，拼命地向梅岑仙境奔去。
　　 然而，当水牛挣扎着爬到西天法界门口的时候，太阳刚刚落山，西天门无情地关闭了。水牛顿时泪如泉涌，痛苦地长哞一声，卧在了西天法界的门口。
　　
　　
　　 三
　　 自从那头水牛走了以后，海霞的心里一直忐忑不安。水牛走了，家人并不知情，都责怪是她没有把水牛看管好，所以才会走失。她几次想说出真相，可是，把这么离奇的事情讲给家人听，他们怎么会相信呀？然而，最让海霞惦挂的是，小沙弥慧心是不是已经赶回了圆通庵？她很想去普陀山落实一下，又一时找不到令人信服的借口，只得把这份惦念偷偷地闷在心里。就这样过了好几天，机会终于到来了，母亲和嫂嫂要去普陀山拜观音菩萨。
　　 海霞高兴地说：“娘，我也要去！”
　　 母亲说：“你爹你哥要下地干活，我们都去普陀山，谁给他们做饭吃？你还是留在家里吧！”
　　 海霞执拗地说：“那你干吗不把嫂嫂留下来？”
　　 嫂嫂听了很不乐意地说：“我去拜观音菩萨，那是祈愿明年生个大胖小子。你去拜观音菩萨，祈求什么？”
　　 海霞说：“姑娘家去拜观音菩萨，就不能为全家人祈盼平安？”
　　 嫂嫂说：“那祈盼平安的心愿，我和娘会在菩萨跟前说的，你就安心在家给下地的人做饭吧！”
　　 海霞气鼓鼓地说：“不！我偏要去普陀山！我偏要自己去拜观音菩萨，说出我的心愿！”
　　 母亲忍不住笑了，说：“小囡囡长成了大囡囡，那张嘴也变得厉害了。好吧，你们去吧，我留在家里！”
　　 就这样，嫂嫂和海霞挎上竹篮儿，跟村里一块去拜观音菩萨的村民结伴儿，搭上牛车朝蜈蚣峙方向走去了。到了蜈蚣峙，早有一位老艄公坐在舢舨上等在那里。她们上船后，老艄公便划着舢舨朝普陀山驶去。这时候，海霞忽然觉得身体有些不适，便慵倦地偎倚着船帮，懒洋洋的一动也不想动。
　　 舢舨划过莲花洋，靠上了普陀山的岸边。那时候普陀山还没有码头，舢舨只得傍在一块石头旁抛锚。同船的人陆续都上了岸，可是海霞却仍然坐在那里。
　　 嫂嫂有些着急地说：“海霞，你怎么还坐在那里不动？”
　　 海霞面红耳赤地说：“嫂嫂，我去不了啦！”
　　 嫂嫂闻听不免有些生气，说：“不叫你来吧，你偏争着要来。叫你来了吧，你懒得登岸了。你到底想不想拜观音菩萨？”
　　 海霞急得快哭了，说：“想啊！不想我来干吗？”
　　 嫂嫂说：“那就赶紧上岸，别叫大家等着你！”
　　 海霞扭扭捏捏地说：“嫂嫂，我来潮了，身上不干净，哪能去拜观音菩萨呀？”
　　 嫂嫂气得直数落海霞：“你都多大的姑娘了，怎么这会儿才知道来潮啦？我瞧你也是没福气拜观音菩萨，就呆在船上等我吧！”
　　 说着，嫂嫂提上竹篮儿，随着同伙走了。
　　 老艄公说：“姑娘，我每次渡香客拜山，都只得留下来看着船。既然你留在了船上，那我也去给观音菩萨敬三炷香吧！”
　　 海霞点点头，说：“老伯伯，你只管去吧！”
　　 老艄公说了声“谢谢你，小姑娘”，便撵着同船而来的香客，往前寺给观音菩萨敬香去了。海霞心里非常失落，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她多么想去大殿拜见观音菩萨，说说压抑了很久的心里话啊！
　　 眼看着到了中午，风平浪静的莲花洋涨潮了。舢舨原本紧靠岸边，由于海潮大涨的缘故，小船与海岸越离越远。登岸的那条小路，也被海水淹没了。坐在船上的海霞，此时已是饥肠辘辘，可是竹篮儿里的饭食都被嫂嫂拿走了，自己又不得上岸买吃的，只得强忍着饥饿，盼嫂嫂早点回来。
　　 这时候，只见一位老婆婆向岸边走来，她的手里还提着一个小饭篮儿。到了岸边，她朝海霞招了招手，说：“姑娘，你饿了吧？我给你送饭来啦！”
　　 海霞非常高兴，以为是嫂嫂托付她给自己送饭来了，可是一看小船远离岸边，自己哪里上得了岸？海霞正在为难之时，就瞧见老婆婆从岸边拣起几块小石头。每朝海水里投一块石头，海水里就会冒出一块大岩石。老婆婆就踏着那一块块的岩石，提着裙摆登上了舢舨。
　　 老婆婆说：“姑娘，我是特意来给你送饭的，快点趁热吃吧！”
　　 海霞接过了饭菜，十分感激地说：“谢谢老婆婆！”
　　 老婆婆说：“没有登上普陀山，心里很难过吧？”
　　 海霞边吃边说：“是的，真的很难过！”
　　 老婆婆说：“这一次不能登岸，下一次还可以再来嘛！”
　　 海霞说：“我是带着心愿来的呀！”
　　 老婆婆说：“把你的心愿告诉嫂嫂，让她替你说还不是一样？”
　　 海霞说：“那怎么会一样呢？况且，我的这个心愿，是为了圆通庵的小沙弥许的，怎么可以告诉嫂嫂呢？”
　　 老婆婆说：“你一个小姑娘，怎么会喜欢上一个小和尚呢？”
　　 海霞说：“你看！你看！我就知道这个心愿不能对别人说，谁听了也会误会的。”
　　 老婆婆笑呵呵地说道：“看起来，这里面一定有个美丽动听的故事，能讲给我听听吗？”
　　 海霞说：“好吧，我讲给你听！”
　　 于是，海霞就把圆通庵的小沙弥慧心，怎么去朱家尖大洞岙村化缘的事，一一说来。又把小沙弥慧心如何被师父化为牛，在海霞家里赎罪三年的事，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当说到小沙弥慧心为了救她，不顾被化成石头的危险，把她从强盗手中抢了回来时，海霞伤心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