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生】父亲的船(小说)
我对小凤说,那块柏木像一条船,小凤也说像。
你想干什么?小凤问。
我说,把中间凿空。
小凤说,凿空干什么?
我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小凤说,哥,大凤过的不好。
我说,怎么不好了?
小凤低头去洗衣服,说不好就是很糟糕。
我说,怎么糟糕了?
小凤抬起头,说糟糕就是不好!
你爹这个田瘸子!孙麻子不再打呼噜,他醒了。当初看你娘长得好看,非要把她带回家。好看能当饭吃?他不听我的,命该如此!
小凤说,哪壶不开提哪壶!翻老黄历有意思吗?
孙麻子不再作声,他似乎有点怕小凤。
我拿来孙麻子的斧子,吭哧吭哧砍着那块柏木,斧子很快,木屑四处飞溅。孙麻子问我干什么,好好的一块木料,干嘛要砍?我不说话,低着头,一下一下砍。小凤说,他要造一条船。孙瘸子嘎嘎笑了起来。我不理他,仍一下一下地砍。斧子落在柏木上,发出当当的响声。孙麻子说,造孽啊!我说,不是造孽,我是在造一条船。孙麻子说,你造船?你这是想把我气死!
我知道一天两天是不可能把这块柏木的中间凿空,要想凿空,没个三五天不行。等父亲死了,我就把他放在我造好的船上,让他顺着白水河一直漂去。父亲不是一直想坐船去找我妈吗,让他去好了。这么想着,我看到了一条船,一条很大的船,正在白水河上行驶。我还看见船头站着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很年轻。她正对着我招手。我不能确定那个女人是不是我的母亲,因为我对她的记忆已经变得模糊了。即使在路上遇见,我也认不出她。
干了一下午,我水也没喝一口。小凤给我端来水,我没喝。我不停地凿,坐在躺椅上的孙麻子也不停地骂我孽障。他越骂我,我凿得就越欢。小凤看我一眼,又看孙瘸子一眼,咧着嘴巴笑。那天的阳光很好,天少有的蓝。后来我实在是累了,收了工具回家去。在我走的时候,我对孙麻子说,叔,去医院看看吧。
孙瘸子说,我的病我自己明白。
小凤说,明天还造你的船?
我点点头。
小凤把我送出门,说有时间你去看看我姐。
我嗯一声,说叔,少喝点酒。
孙麻子哼一声,说不喝酒,我喝什么?喝敌敌畏吗?
喝吧!喝吧!小凤拿她这个爹毫无办法。没好气地说,喝死才好呢。喝死了一了百了!
孙麻子说,看到了吧,这就是我的闺女,盼着自己的爹死呢。
我说,叔,喝多了伤身体。
孙麻子说,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我说,有话你说就是,我听着呢。
孙麻子说,别信你爸说的那些,你妈根本没坐船走,她去河边洗衣服,掉水里淹死了。
我说,叔,你说梦话吧?
孙麻子说,信不信由你。
我说,叔,我爸还会骗我?
孙麻子说,我亲眼看见的,还会骗你。你妈掉水里后,我接着也跳进了水里,可是转眼就看不到你妈的人影儿了。那年雨水大,白水河比平时宽了一倍还多,就算水性再好的人,也没办法。我没把你妈救上来,不是我不想救,是我的腿抽筋了。从那以后,你爸就不和我来往了。他怪我见死不救呢……
你又胡说!小凤呵斥了一声,说别听他满嘴跑火车!
我说我正在造一条船,家梅一点都不感到惊讶,她已习惯我做事突发奇想。我告诉她等父亲去世了,我就把他放在那条船上,让他顺水漂走。从白水河到运河,再由运河往南,一直漂到长江去。父亲会一直这样在水上漂着,一直漂到我母亲的老家。家梅也觉得我这个想法不错,有她支持我,我的干劲就很足。我走后,家梅叫来大夫给父亲打了一针杜冷丁。打过针,父亲便安静了下来,还喝了一点家梅熬的小米粥。家梅说,喝了大半碗。这可是从来没有过,只要父亲能吃下,他就会挨到他孙子出生。我去看了看父亲,见我进门,他的眼睛眨巴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只是动了一下嘴唇。我俯身,在他的耳边叫了一声爸。他眼睛突然一亮,对我说,你在造一条船?
我说,你怎么知道?
父亲说,我听见敲打声了。
我说,你的耳朵挺好用的。
父亲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你在造一条船。
我说,爸,我会给你造一条漂亮的船。
父亲笑了,说我死了,就坐着船去找你妈。
我说,爸,你死不了!
父亲说,你快点把船造好,我没几天活头了。
我说,你还想着找我妈?她一走这么多年,啥消息也没有。
父亲说,她不回来有她的难处。
再难也应该回来一趟!我不想再说这事,肚子饿得咕咕叫,我得先填饱肚子。在我吃饭前,我摸了摸家梅的肚子。家梅的肚子没什么反应,问她,她就说比预产期都超了好几天了。看得出她很着急,砰砰地拍了拍肚子。我说,轻点,你这样会把儿子拍坏。家梅说,我还没坐过船呢。我说,白水河已看不到船了,那条河死了。家梅说,你说啥?我说,一条看不到鱼虾的河,就是一条死了的河。
第二天,我又去孙麻子家。家梅也要跟着我去,我不放心父亲一个人在家,可她执意要去看看我造的船,我只好答应了。孙麻子不在家,小凤也不在。我拿来斧子、凿子,叫家梅坐远点。我害怕崩飞的木屑伤着她。我刚要干活,小凤回来了。我问她叔呢?小凤说,住院了,你昨天走后,他突然就嘴眼歪斜。大夫说是中风了。我撂下斧子,想去医院。小凤说,姐夫他们在呢,用不着你。孙麻子中风都是喝酒喝的。早晚死在酒上,我父亲曾经这样说他。小凤叫了一声嫂子,问家梅什么时候生,家梅说快了。小凤说,肯定是个儿子。她那么说,家梅就笑。小凤来家拿东西,走时,她对我说晚上大凤去医院。她的意思我明白。我说,晚上我去医院看我叔。
那块柏木已被我凿出一个凹坑,父亲躺在里面还略显小点,照我这么凿下去,再过两天差不多就完工了。木匠活不仅是技术活,还是力气活。干上一会,我就坐下来,抽上一根烟。家梅不放心父亲,看我干了一会活,她就回家去了。抽完烟,我起身去了医院。孙麻子中风了,我要不去医院看看他,实在是不像话。
大凤不在医院,孙麻子正在打吊瓶,见我进门,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小凤说这种病,没什么好办法,在医院打几天针就出院。我问她大凤呢。她说,我对你说她晚上来,你现在来干什么?
我说,我来看看我叔。
小凤说,死不了。
我说,这话说的。你是不是我叔的亲闺女?
他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小凤说,扭头走出了病房。
孙麻子不说话,脸上的表情很痛苦,我问他是不是要尿尿。他点了点头。我从床底下拿了尿壶,掀开被子,把尿壶放到他的两腿间。等他尿完,他说了一句可把我憋死了。我说,小凤不是在吗?孙麻子说,他一个、一个闺女,我咋好意思说。孙麻子一泡尿,差不多把尿壶给尿满了。我拎着尿壶去倒尿,小凤坐在走廊的连椅上,见我出来,说你还是回去吧,见了我姐,你又能说什么?我说,看她一眼也行。
倒完尿,我回来时,小凤又叫我走,我只好走了。看得出孙麻子不想叫我走,他问我干啥去。我说回去。小凤说,他又不是你女婿,人家凭什么在医院伺候你?孙麻子抬起手,我不知道他是想叫我走,还是叫我留下。我又回到床边,对孙麻子说明天会再来医院。孙麻子的嘴巴嚅动了一下,他说他想喝点酒。小凤说,还想喝!再喝你就离死不远了。我说,小凤,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小凤把眼一瞪,说不是叫你走吗?你还傻站着干什么?
我说,你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小凤说,烦死了。
回到家,家梅说父亲下午的精神头挺好,不仅喝了小米粥,还吃下一个鸡蛋。不会是回光返照吧,我进屋去看父亲。见我进门,他眼睛一亮。我叫了一声爸,说我快把船造好了。
父亲说,赶明儿你带我去看看。
我说,好。
父亲说,家梅快生了?
我说,快了,就在这几天,你就看到你孙子了。
父亲说,田家有后了。
我在父亲对面的床上躺下,我想陪他一会儿。父亲侧过身来看着我,似乎有话要跟我说。
我说,爸,孙麻子中风了。
父亲说,那是你叔。
我说,我叔说等他出院就来看你。
父亲说,他都是喝酒喝的。
我说,除了喝酒,他没别的爱好。
父亲说,喝酒会要他的命。
我说,少喝点对身体有好处。
可能是说话说累了,父亲叹了一口气,不再做声。他不说,我也就不再打扰他。过了一会儿,我叫了一声爸。父亲一点反应也没有。我下了床,在他的床边蹲下,握着他的一只手。我又叫了一声爸,他没答应。我又叫了一声,他还是没答应。我知道这一天迟早都会到来,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还是感觉很是突然。我不再叫他,扭头对着门外说了一声,家梅,我爸走了。
家梅说,走了?
我说,走了。
家梅说,你再叫两声。
我又叫了两声,父亲还是一声不吭,他是真的走了。
家梅说,给爸准备后事吧。
我说,我还没造好船呢。
父亲走了,他要坐着我的船走,这是他生前的夙愿。那条船已经快造好了,现在我必须连夜干,等天亮把船造好。家梅一个人在家害怕,她跟我一起去了孙麻子家。走前,我把院门关了,说了一声,爸,你放心,我很快就会把船造好的。
我忙活了一夜,赶在天亮前,把那条船造好了。船舱宽敞,父亲躺在里面肯定很舒服。我不知道我现在算不算是一个合格的木匠了。我想说的是我造的这条船很漂亮,父亲要是看到一定会很满意。家梅夸我造了一条好船。她夸我,这是对我最好的褒奖。
我一个人无法把这条船弄到白水河去,它太沉了,没有七八个人别想抬动。我打发家梅回村叫人,家梅挺着个肚子,走路困难。她比我还伤心,一边走,一边哭,似乎死掉的那个人是她的父亲。她哭得让我心里难受,但真正让我感到难受,感到遗憾的是,父亲在临走前也没看上他孙子一眼。他的孙子快要出生了,他怎么不等几天,说不定明天或后天,家梅就生了。家梅走后不多久,村里来了八个壮小伙,都是我没出五服的堂兄、堂弟。他们看到我造的那条船,不解其意,问我造一条船干什么,应该做一个棺材才是。我只好解释说这是我爸的意思,他在活着时,吩咐我做一条船,等他死了,他就坐船去找我母亲。他们七嘴八舌,说我脑子不灵光,做事也和别人不一样。我也想让父亲入土为安,可父亲不那么想,他执意要坐船去找我的母亲,我能有什么办法。现在,我满足了他的这个愿望。
我说,大家帮帮忙。
他们找来绳子、杠子,把船拴好,抬了走出门去。小凤回来时,我们刚出门。她说这么快就做好了。我点点头。她说大伯走了?我又点点头,眼泪接着下来了。大伙抬着那条船朝村子里走去,小凤也想跟我回村,我没叫她去。孙麻子还在医院,需要人伺候,离不开她。我对小凤说,别告诉我叔。
小凤说,不告诉他,他会怪罪你的。
我说,我怕他一激动,病情会加重。
小凤说,我爸不问,我就不说。
我说,我们走了。
人死是大事,父亲生前人缘还不错,他给村里人做家具,总是少收钱,大伙都记着他的好。得知我父亲去世,村里的男女老少几乎全到了。执事的是奎叔,他坚持要让父亲入土为安。我说这是父亲生前的愿望,奎叔很生气,要撂摊子。他从没遇到过这种事,人死不是入土为安,却把尸骨搁一条船上,这实在是荒唐。我左右为难,只好给他跪下了。奎叔没办法,说就照我哥生前的遗愿办吧。按照本地风俗,人死之后三天发丧。奎叔的意思是今天是个黄道吉日,而这事又打破了村里的规矩,所以不用等到第三天。
让我想不到的是,在堂兄、堂弟把父亲抬出屋,放在船舱里时,父亲睁开了眼睛。大伙见状,以为诈尸了,全都纷纷闪开了,只有奎叔站那里没动。奎叔经常和死人打交道,邪乎的事他见多了。他叫了一声哥,说你还有啥要交代的,你说就是。
白花花的阳光落在父亲的脸上,他的嘴唇动了一下,我听见一个很小的声音在说,我要走了。我不知道其他人听见没有,但是我确实听见了。我说,爸,躺在里面还舒服吗?父亲看着天,天很蓝,一丝云影也没有。我说,爸,你对这条船还满意吧。我看见父亲的表情黯淡下去,而挂在唇角的那缕微笑却一直在。我说,爸,孙麻子说我妈是掉水里淹死的,真的是这样吗?父亲没有回答我,挂在他唇角的那抹笑,掉在了地上。这次父亲是真的走了,我感觉他的手在变凉,而他留在我手上的余温却还在。我叫了一声爸,扑倒在地上。我的一个堂弟搀起我,奎叔把一个瓦盆交给我,说你爸去那边和你妈团聚了,他想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举起瓦盆,用力摔下。瓦盆落地,发出啪的一声响,碎成了七八块。奎叔大喊了一声,起灵喽!
八个壮年男人抬着那条船朝白水河走去。不远处的白水河,波光闪闪,静静地流淌。到了河码头,在奎叔的指挥下,父亲坐的那条船被放在了河里。在船驶离堤岸的时候,我看见河的对岸站着一个女人,她披头散发,正朝我们这边张望。我感觉那个女人有点像大凤。这个时候大凤应该在医院,她来白水河干什么?我无心去细究对面的那个女人,在河边跪下,对着那条漂远的船磕头。磕完头,我喊了一声,爸,你一路走好。我刚喊完,小凤来了,她跑得张口气喘,说嫂子要生了,你快回家看看去。我爬起来,撒腿就跑。跑出一段路,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条船安静的,顺着河水,慢慢漂去。我觉得那条船还会回来的,载着我的母亲,回到白水河。见我停下来回头看。小凤说,还磨蹭什么,还不快去?
我说,刚才我看到大凤了。
小凤说,还有闲情说这个?
我急忙往家赶,家梅要生了,刚才的悲伤让我暂时抛在了一边。我进了村,阳光白花花的,直晃眼。二奶奶家的那只鸡又出现在街上,这次它看到我没有逃跑,而是低着头,东啄一下,西啄一下。我停下来,扑过去,就把它逮住了。家梅刚生了孩子,身体虚弱,需要补一补。我拎着那只鸡,还未到家,就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那哭声嘹亮,一听就是一个男孩。父亲要是再晚走一步,他就看到他的孙子了。我百感交集,一屁股坐在地上,满院子都是明晃晃的阳光,亮得我睁不开眼睛。接生婆端着一盆血水走出门,看到我后,说快进去瞧瞧你儿子,一个大胖小子。我把那只鸡塞进鸡笼里,转身就往屋里跑。
我有儿子了。家梅给我生了一个儿子,田家有后了。看到家梅怀里的儿子,我反而变得很平静。家梅满脸的幸福,她叫我摸摸儿子的小脸,我就伸手摸了一下。在我的手触到儿子的小脸时,他睁开了眼睛。家梅要我抱抱儿子,在我伸手去抱儿子之前,我俯下身,去看他的小鸡鸡。让我没想到的是儿子的一泡尿,撒了我一脸。那尿热乎乎的,一点尿骚味也没有。这是童子尿呢。我抹了一把脸,嘴巴一咧,笑了起来。
接生婆抽烟,她给产妇接生,只收两包烟,其他的都不要。我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两包玉溪烟,花掉四十块钱。接生婆收下烟,拆开一盒,抽出一根来,点上了火。她两腮一瘪,之后从鼻孔冒出两股淡蓝的烟雾。
我拿来菜刀,打算把那只鸡给杀了。家梅刚生完孩子,需要补一补身子。在我从鸡笼里把那只鸡拽出来,拿刀架在它的脖子上时,接生婆突然咳嗽一声,把我吓了一跳,手一松,那只鸡就逃脱了。看着那只鸡夺门而逃,我没有去追,而是抬起头看着天,在心里说,爸,家梅生了个儿子,你有孙子了!老田家有后了。这个时候父亲乘坐的那条船已经远离河岸,漂出很远了吧?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找到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