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兰当即问给多少怎么给，赖秀英言传身教：“去主刀医生办公室，趁着没人啊……少了不够塞牙缝，最好这些。”赖秀英再一次摆了一个手势，木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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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谁去铺路这件事上，木兰和君刚有了分歧。木兰脸皮薄不喜欢抛头露面，她想让君刚去，君刚呢？他的意思是主刀医生是女性，女人不会难为女人，也有共同话题，到她办公室直入主题不好，唠嗑呗，唠点家长里短，老母猪下几个崽，完后再切入正题，关于母亲的病就拜托医生了，大恩大德没齿不忘，临走把事先准备好的意思，哧溜麻利地捅进她口袋里，迅速撤离，天下太平。君刚这么一说，不是没有道理，好吧，木兰答应了。那天刚好是栾医生坐诊，木兰洗了把脸，换了一件粉色短袖衫，一条乳白色裤子，脚蹬一双宽松的红边布鞋，通过玻璃栈道去了栾医生坐诊的六楼。
　　 专家就是专家，一下午患者如云，飘来一朵，走了一朵，飘来飘去，等世界终于安静下来，走廊只剩下几个医务人员后，木兰的心紧张了一波又一波，她在思考着和栾医生交流的台词，该如何说？怎么说能做到既体面又巧妙，人际关系是最复杂最难学的课程。
　　 好不容易等到栾医生从检查室出来，木兰迎上前去，栾医生说：“你是？”木兰急忙说:“我是眼科八号病人家属，有事咨询您。”
　　 “噢，到我办公室来吧。”栾医生是个美得令人惊艳的女子，木兰看着她就觉得心里舒服，说不出她哪里好，就是好。栾医生和木兰的交流很顺利，可以用“马到成功”来形容木兰当时的心情，木兰也不乏恭维的语言，当然这是人际关系学中必须的一道菜，然后，在栾医生表示会全力以赴做好木兰母亲的手术时，木兰很合拍地站了起来，在和栾医生握手的空隙，“意思”就仿佛一条鱼，滑进了栾医生的白大褂兜里。这个动作完成得很漂亮，事后木兰每每想起这个细节，就感觉是自己有生以来做得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把“意思”顺利抵达了栾医生的彼岸。君刚也夸赞说，嗯嗯，姐就数这事办得火候正好。好像送出去的意思，是一块救母亲命的木板。
　　 那天后，木兰和君刚就如住进自己亲戚家一样，不拿自己当外人了。但是，磁共振的检查是做还是不做？栾医生在查房时，还是建议做，她说医药费用她会最低限度收取，栾医生的话很有权威，她的话就像圣旨，木兰和母亲不得不执行。
　　 送出去的意思，让木兰姐弟踏实下来，陪娥子母亲进行核磁共振检查的那个晚上，娥子身上出了红点，有些呼吸困难，医务室的护士赶紧给栾医生打电话，栾医生说是过敏反应，要求打针，给娥子打了两针，喝了一瓶矿泉水，排出了一些尿液，过敏反应才退了。娥子软软地倒在木兰肩膀上。
　　 娥子那晚说什么也不吃饭了，木兰说，你不吃，我也不吃。木兰说，妈，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和君刚，娇红。你是我们大家的焦点，你有个闪失，谁都不好。你好，就都好，你明白吗？
　　 那晚赖秀英和女儿被女婿接出去团聚了，娥子第一次躲在洗手间好一顿哭，她咬着嘴唇不发出一点声音，她觉得在这里的每一分钟都是煎熬，她甚至在木兰面前说，以后就是得了癌症也不治了，死就死呗，哪个人不死？花儿女的钱就是犯罪。那晚，娥子在洗手间哭，木兰就在外边等着，一遍一遍问，妈你还没结束吗？妈你别吓唬我！妈你看开一点，钱是人挣的，钱花了可以再赚，妈只有一个，我们不能没有妈！妈……
　　 好久好久，洗手间的门开了，娥子的脸洗了好几次，看不出泪痕，但眼睛发红。木兰把母亲扶到床上，安慰她，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人这一生谁都有挫折病痛，再说还有合作医疗报销一大部分。
　　 娥子总算安静下来，可那些个晚上，娥子根本睡不着，不是不睡，实在熬不住了，迷迷瞪瞪困一会儿，醒了还以为在自己家土炕上。
　　 核磁共振没出结果，木兰姐弟的煎熬不比母亲轻，陪着母亲到医院门口走走。在住院部一楼服务台上，设立了一个举报信箱，还有医院杜绝医务人员收红包的文件，木兰在那停了很长时间，最后笑了笑，牵着母亲的手出去了。
　　 摆在那么显眼的地方，谁都会不由自主多看几眼，谁都是看看笑笑，什么也不说，彼此心照不宣，说什么？有些事一说就是错。医院门前的石榴都结果子了，很多患者家属在门口晃来晃去，他们的表情很复杂，刚才还活蹦乱跳的人，一眨眼功夫就没了，这在医院是常有的事儿，娥子住的三楼眼科病房，昨天就有一个女的青光眼手术没做，没钱做，含泪回家了，娥子想想自己儿女孝敬，条件也不是很差，也稍有慰籍。
　　 娥子走在大街上，看到外卖小哥就说，看那孩子多像小米，也不知小米吃没吃饱饭，你离家都快十二天了。娥子对时间概念很清晰，小米是木兰的儿子，他在麦当劳干外卖，木兰担心小米的安全，可不能在母亲跟前说，木兰忧虑的，母亲也忧虑，娥子觉得，自己有病拖累了一大片，小米一直是下班回来吃木兰做的饭菜，木兰不在家，小米就只好在外面对付一口，小米打电话说过，叫姥姥和木兰不要惦记，都二十好几的大小伙子了，饿了，有手有脚自己就解决了，让木兰照顾好姥姥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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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兰的父亲来电话询问母亲病情，还骂骂咧咧地埋怨母亲，没完没了，问啥时候回家？木兰知道父亲这老头是牵挂母亲了，不过表达的方式人难以接受。谁都着急，在医院每一天，那钱就不是钱，像梧桐树叶子，秋风一吹哗哗啦啦落下来，再枝叶繁茂也会被摇得只剩光秃秃的树杈，木兰到一边说了父亲几句，父亲不吱声了，木兰理解父亲，一辈子没离开过母亲，一天三顿饭做给他吃，冷不丁分开这么久，有些不适应了。
　　 回到病房，木兰轻描淡写说了父亲和家里的情况，都挺好的，猪也涨斤两了，你搁家时种的花生、窝瓜长势也旺盛，鸡崽也长到四斤多了，娥子认真听着，末了，问了句:“你爸吃上饭了吗？”
　　 木兰说:“饿不着的，妈，你就安心配合医生，手术这几天就进行了”。
　　 娥子低垂着眼睑，沉默了，娥子想那些哑巴畜了，想菜园子五颜六色的菜苗苗，想邻居二奶奶了，想土地上的一草一木，山山水水。娥子睡不着，睡不着也不翻身，就保持一个姿势，她清楚自己一翻身，就影响木兰休息，所以，她忍着不翻身，也忍着夜里不上洗手间。
　　 终于等来手术的通知，那时候赖秀英已经从手术室回来了，她是走着进去又走着回来的，她对娥子不停地说，不疼，一点不疼，医生打了一针麻药，手术时什么感觉也没有了。娥子听赖秀英说手术的经过，就像到诊所注射了一针那么简单。赖秀英是为了减轻娥子的恐惧感，怎么着她是医院的常客，她三十年的时光里做了五次大手术，肺癌手术的刀口有半尺长，阑尾炎手术，白内障手术，子宫肌瘤手术，腿部粉瘤摘除等等，她讲述自己的人生历程，仿佛在评说别人的故事，在死亡线上九死一生的赖秀英对手术早就有了免疫力，所以她说白内障手术不过是小菜一碟，娥子说，我是眼部血管瘤，和你不一样。
　　 赖秀英说，大姐，越紧张效果越不好，对了，你那是全麻吗？如果是全麻，你就什么也不知道，躺在那里任人宰割，总之，别怕。就如睡了一觉一样。
　　 赖秀英挤挤眼，冲木兰献计献策。木兰呐，麻醉师不是儿戏，他打点不好，给你妈药剂量弄得不均匀，老姐可有罪受了。木兰醍醐灌顶，主刀医生都安排了，还差这一环？几位数？赖秀英说，至少一巴掌。一巴掌是几位数？木兰有些懵，赖秀英点拨，没有这一半拿不出手。话说这份上，木兰再糊涂也懂了。毋庸置疑，还是木兰递上意思，与君刚一商量，君刚说，该出手时就出手！他们达成共识，给老太太打理好了，比什么都强。
　　 不认识麻醉师？当天手术的麻醉师是哪位？赖秀英说，你们别急躁，到时候麻醉师会来病房确认手术病人，找家属签字，再随水推舟也不晚。
　　 麻醉师是个比较瘦弱的女人，站在那就像一棵病病恹恹的平杨柳，她来病房时，赖秀英出院了，女婿亲自开车接走的，她的军官女婿果然英气逼人，临走的时候，赖秀英拥抱着娥子，说，大姐啊！一定好好配合医生，身体好了就是本钱，我闺女和你家木兰互留了电话，以后有机会去乡村看看你。娥子眼泪跑眼圈，没有处够就走了，舍不得。娥子将赖秀英他们送到楼梯口，伫立在那好久才回病房，娥子突然有了一份自豪，在病房里也有了朋友，她自己的朋友，虽然她知道这一转身就是永不相见，可她内心很激动，她为有城市的一个姐妹颇觉荣幸，木兰随手把意思溜进麻醉师口袋里，麻醉师谦让了一下，仅此一下，就知趣地走开了，而木兰有理由相信，她的这个动作会有很多人效仿。
　　 这个期间木兰觉得应给小孙打个电话，让他再关照主刀医生几句。君刚说，多此一举了，油水撒出去了，接人钱财，替人消灾。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再说这几个医生都很好，每天早上下午来两遍病房看望病人，每次来娥子都像见到自己的亲人，紧紧地握着栾医生的手，说好多个谢谢谢谢，娥子的眼睛在和栾医生接触时，那么亮那么明，娥子不止一次说栾医生是天使，栾医生是世界上最美的医生。栾医生依旧淡泊地微笑着，娥子觉得栾医生的微笑，很纯粹很干净，让她想起村庄的白云，栾医生的眸子很清澈很清澈，同那条碧流河的水一样一样的。
　　 直到有一天，娥子在走廊散步，她发现栾医生对谁都会微笑嫣然，娥子的心稍稍有点失落。
　　 手术之前的那个晚上，娥子做了种种不好的打算，一旦眼睛失明了怎么办？看不到栾医生的微笑，看不到儿女和鸡鸭鹅狗还有老头子……娥子交代木兰，我要是有个不测，看不着啥了，我就买一瓶敌敌畏喝了，木兰你脾气不好，以后改一改，绵一点。和大吴好好处着，小米的活儿危险性大，辞了再找一份安稳的工作。我亏邻居你二奶奶一瓢小米，五个红皮鸡蛋，你抽空给还上，不然，我的心不安省。你爸乐意吃大米饭，炖豆腐。他牙口不好，你经常回去给做点吃的，共八亩地，你爸岁数也大了，租给屯里人种一些……木兰咬着牙没让泪水冲出来，木兰那些天与君刚一样惴惴不安，六神无主，唯恐母亲的手术出现意外，不害怕是假的，谁摊上谁清楚。木兰说，妈你瞎咧咧啥？就是个小手术，还没上手术台先把自己打败了？妈，你是勇敢的，记得你说过做结扎手术，在乡里卫生院做的，那时还没有麻醉，直接给你一刀，你不照样手术完自己徒步十里地走回家？啥活也没耽误干，现在麻药一上，没有知觉了，乖，别怕，有我们呢！
　　 娥子似乎有了一点信心，那晚她勉强吃了饭，她不吃木兰不吃，君刚黄昏时赶来的，木兰不吃君刚更不吃，为了母亲姐弟俩硬撑着吃了晚饭，保洁阿姨不错，告诉君刚旁边一个病号今天出院，空了位置，君刚欣喜若狂，可以省下住旅店的钱了。住院时间长了，就码着规律了，隔三差五有出院的，尤其周末，医院的管理有点松弛，找个房间住一晚，早晨就离开，谁也不会管，找这样空隙的基本是患者家属，所以大伙睁一眼闭一眼，都不容易，没有病灾的八抬大轿抬着，也不来这鬼地方。听赖秀英说过，哪张病床都有死过人，说不忌讳是没道理的，为了亲人豁出去了。
　　 那一晚娥子是闭着眼醒到天亮的，那晚她给自己在脸盆里搓了一遍身，犄角旮旯的地方都搓得通红，听赖秀英说过，患者上了手术台就像一条鱼，被医生翻来翻去看得一丝不漏，娥子是很要强的女人，虽然是农村来的，也把脸面看得极其重要。人要一张脸，佛为一柱香。傍黑，木兰给母亲从水房打来一壶热水，还要做最后的洗刷，力争干净彻底。病房又住进一个新患者，是人民教师，是很文雅有修养的一个女子，看不出实际年龄，打扮时尚又不失端庄秀丽。她说话声音很轻，怕打扰对方似的，和赖秀英一样都是白内障手术，娥子就笑不起来了，两个病友得的病不复杂，检查完了就做手术，自己各种检查折腾了半个月才盼来手术，一把一把地烧钱不说，孩子们也跟着受累。娥子晚上让木兰睡里边，她在外边，木兰觉察出母亲内心的纠结，她是睡不着想下地走走。不随了母亲于心不忍，教师阿姨就在三环住，两站到家，晚上八点她开车回家了，床空着，木兰过去睡在上面。灯是娥子按灭的，木兰说，妈，好好休息，明天上手术台。别七想八想的，一切有医生，顾虑什么！娥子“嗯嗯啊啊”应承着，说睡吧，没事的。娥子怎么能睡得着，她一遍遍数着对面肿瘤住院部的灯，一盏两盏……她想数到一百盏就会打盹了，木兰一点动静没有，娥子以为她睡了，借着对面射来的灯光，娥子走到窗前，凝视着暗影里的银杏树，白天的时候她发现银杏树结了果实，小布丁点的，指甲盖那么大的果实，娥子说银杏树果实好吃，壳一咬就碎了，果仁香香的，堪比松子仁儿，娥子想好了回家之前摘点银杏树果实带上，在老宅门前种下，来年总有三两棵银杏树拱出来。娥子想着银杏树绿油油的枝叶，幸福地笑了，她愈来愈觉得银杏树清秀挺拔，像极了栾医生，李医生，还有小马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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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娥子手术前，木兰的爱人大吴，也自工地赶了过来，娇红早上七点就到了，手术时间安排在上午十点半，栾医生来病房探视娥子的时候，娥子就像见到久别的亲人，握着栾医生嫩藕似的玉手，不撒手不撒手，栾医生说一句安抚的话，胜过木兰姐弟几百句，栾医生说，婶子你就像睡了一觉，醒来什么都好了，相信我们的能力。娥子不住地点头，点头，很顺从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