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静•新】爷爷 (散文)
我爷爷个头不是很高,却是方圆百里出了名的老木匠,是一辈子受人尊重的手艺人;他有着老艺人的严谨与倔强,有着老艺人的诚恳与执着,是一位非常敬业的手艺人。
爷爷一生干了七十多年的木匠活,他那些木匠所用的工具比奶奶陪伴他的时间还要长。他出生在清朝、学艺于清朝、艺精于民国。所以,他的性格如清朝人,总给人一种“穷横穷横、死倔死倔”的感觉。
爷爷性格又倔又横,这也不是我一人如是说,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都是这样评价他的。那个年代的手艺人里,不单是爷爷的脾气又倔又横,中国所有老艺人都是那样的。
在我小的时候,他所用的工具是任何人不能碰的,包括奶奶和他的徒弟们。如果没经过他的允许(即便和他说了,也是不允许的),有人随便动了他的工具,那可就麻烦大了。你看吧!哪天爷爷歪着脖子目露凶光,肯定是有人用了他的工具。这时候,家里谁也不敢出声。随后,他便大声地嚷嚷:“这是谁动我锛子了?那是随便动的吗?”看到没人搭腔,他会用拇指肚在锛子刃上来回蹭几下,说:“都给我听好了,以后注意,不管是谁,我的东西不能随便碰。你们用完了,再干活的时候会走线(容易砍偏)。”这个时候,如果有人上前劝他别生气了,他会立刻瞪着眼来上一句:“滚——滚我远一点。”然后,他的脸就会拉得好长,看谁都不顺眼、瞧啥也不开心。
不光是锛子,随便他用的任何一件工具,只要有人动过了,总能够被他发现。也许,传统手艺人都是那样的吧!
印象里,他只对一根黝黑的旱烟袋、一把程亮的酒壶和那些被磨得锋利无比的木工工具眉开眼笑,对其他的人和事物,他总是一脸的严肃,让人看了心生怯意。也许,这就是手艺人都会有的古怪之处吧!
听奶奶说,爷爷一生收了三十多个徒弟,被他骂跑的也有三十多人,如果不是奶奶苦口婆心地劝导,他连一个徒弟也带不出来。说是劝导,其实就是连蒙带吓唬地让他收下了一个徒弟,要不然,就凭爷爷那个倔老头,一身的好手艺也只能传给父亲和叔叔了。
还别说,爷爷曾经收过一个徒弟特别聪明,也是他最喜欢的一个。可是,这个徒弟是唯一一个没被他骂过、且学艺不成功的。
当年,村里没有水,吃水都是去几公里以外一个叫小湖的地方用驴驼水。那时没有现在这种塑料桶,都是木匠用木板做的水桶,这种水桶是用好多小块木板拼接起来的。这样的水桶,一个人一天只能做一对,两个人半天做一对正好。这是爷爷学手艺时师傅这样教的,他也是一直这样做的。
有一次,村里一家人请爷爷做一对水桶,当时正赶上他带着这个徒弟。因为这个徒弟跟着爷爷学了一段时间,自认为手艺学得差不多了,早有自立门户的想法。做活那天早上,徒弟早早地去了那家,吃饭的时候也没等着爷爷,独自一人坐在上手(尊贵客人)位置吃上了。爷爷去了,看见徒弟正在吃饭,心里便有了几分猜测。于是,他一声不吭地坐在徒弟的旁边自斟自饮。
徒弟吃完饭后来到院子挑选好的板子开始做准备,意思是想告诉爷爷,他已经可以出徒了。等爷爷吃完饭,这个徒弟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爷爷来到院子,还是一声不吭地捡起徒弟挑剩下的板子抱到一边。因此,师徒两人半天没说话。
中午吃饭的时候,爷爷做好一只水桶,加满水放在一边,进屋洗手准备吃饭。徒弟那边,一会儿听见“哗啦”一声,一会儿又听见“哗啦”一声……那只水桶就是组装不到一起。
中午吃完饭,爷爷背上工具箱准备回家的时候,徒弟跑过来说:“师父,您看看我那只……”
没等这位徒弟说完,爷爷就慢条斯理地说:“一个工做一对水桶是规矩,两个人半天一对水桶也是规矩。要不然怎么吃饭?怎么拿钱?你以后要记住了,走到哪都离不开规矩。”说完后,爷爷头也不回地回家了。留下徒弟一人呆愣愣地站在那里。
就因为做这对水桶,爷爷发现那人不够虚心,没有当学徒的样子。他认为,像他那样的人,即便再聪明,也不是学手艺的材料。
后来,爷爷又把徒弟那只水桶做好了。毕竟拿了人家的工钱、吃了人家的饭,徒弟也是自己带的,必须要给人家一个交代。这也是他当学徒的时候师傅立下的规矩。也正是因为这对水桶,这个徒弟主动提出不学了。
我是没看见那位徒弟离开时的样子,估计,以爷爷的脾气是绝对不会对那个徒弟说一大堆客套话的。因为他曾经说过:“没有五、六年虚心学艺的过程,是根本学不精的。我十二岁学艺,当学徒就当了六年,还有三年是赚半个人的工钱。等于我前前后后当了九年的学徒,现在这些人,都不配学手艺。”
爷爷对徒弟要求是很高的,对手艺也是一丝不苟的。因为,他从来不会原谅自己的失误。
爷爷做出来的活,不但漂亮,而且耐用。
农村当年没有大门,家家都是用一圈的篱笆加上一个捎门就算把院子圈起来了。捎门是一个井字形木框,中间用很多酸枣枝别起来的“门”。这样的“门”经常日晒雨淋,很容易松动。所以,做这样的井字框是非常要手艺的。
小的时候,村里有一个老人跟我说:“我家那个捎门就是你爷爷做的,还是我不到十岁的时候做的呢,那个捎门现在也是好好的,真不知道你爷爷是怎么做到的。”当时那位老人已经八十岁左右了。
村里,爷爷做的这种经久耐用的例子还很多,比如武凳子、驴驮的架子、谁家的大木架或窗户……
他一生做了多少让人羡慕的活已不计其数,更没人去统计。但是,我知道他做过一个鲁班凳,这个凳子,他一生就做过一个。估计他不想让这门手艺失传,因为他知道鲁班才是木匠这门手艺的始祖,所以一直虔诚地崇拜着鲁班。
我小的时候,爷爷家有个鲁班像。每到过年或者家里有了喜事,他总要先洗手,洗完手后弄一个盘子放在鲁班像前面,盘子里放上菜和食物,边上摆一个酒杯倒满酒;再弄一个香炉插上几柱香点燃,然后趴在地上专注地磕上几个响头。一切仪式结束后,全家人才能正式吃饭。这样的仪式,他是从来不让别人插手的。
爷爷八十多岁的时候眼睛看不见了,因此,木匠活也就干不了了。没上过学的爷爷,在他看不见的那几年,我会偶尔听到背上一大段木工工艺口诀,那些口诀都是刻在他的脑子里的;在他看不见的那几年,我才能听他讲了从学手艺到真正成为手艺人的故事。
我从他的故事里似乎看到了爷爷的手艺人生,他一生的经历似乎被锯子锯过、被斧子砍过、用凿子凿过、用刨子刨过。在我眼里,爷爷是名副其实的老艺人。确切地说,他本身就是一件出自名家之手的艺术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