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人们在雁子湖里发现了小莲的丈夫，左成淹死了。
　　 这一年对潘家来说也很不幸，老潘胸口疼痛的毛病终于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到县医院一检查已是肝癌晚期。老潘骨瘦如柴，脸色蜡黄，时常疼得大汗淋漓，生不如死，痛苦地哀嚎。一天午饭后，老潘绝望地用自家的杀猪刀在脖子上一抹，鲜红的血从血管里喷射而出，在空中形成一道血雾，溅到墙壁，撒落到地上，正巧被小杏看得真真切切，血溅到她的脸上，她眼里一片血红，她“啊！”的一声晕倒在地。大明赶来时，彻底傻眼了。父亲已气绝身亡。妻子小杏不省人事，下身不停地流血。大明赶紧找来了平板车一路狂奔地将小杏送到了公社卫生院。小杏惊吓过度，流产了。
　　 从此，小杏经常胡言乱语：“血，好漂亮，像花一样。”小杏疯了。这对潘大明来说不啻晴天霹雳。他料理完父亲的丧事，就带着妻子到处求医问药，先去公社卫生院，后到县里医院，地区医院，省城的大医院看了个遍，打针吃药，挂吊水住院，也只能时好时歹，没有根本的好转。大明不死心，听说山里有个老中医治疗疯病有偏方，大明带着小杏去了，回来就不停地熬中药，仍然不见好转，而且越来越严重。小杏经常大半夜跑出去，风雨无阻，甚至大雪天穿着单薄的衣服在外边乱跑，大明就发动村里的人到处找，找回来给她洗澡换衣服……村里好心人给大明出点子，说小杏是吓的，迷信也许能搞好。大明又托人找来了大仙，舞剑驱鬼，画符压妖，烧纸敬神……大仙十八招技艺使尽了，也无济于事。这回大明死心了，心想也许这就是命吧。大明非常自责，后悔那天不该鬼使神差地跑到外边去。小杏是个单纯得有点傻乎乎的女人，那么善良，是他自己没有尽责，他决心要用后半生细心伺候这个女人。
　　 村里人看着大明辛苦照料小杏，不离不弃，纷纷投来羡慕敬佩的目光。村里的潘姓长辈为了大明着想，更为了潘家着想，劝他：“大明啊！小杏也只能这个样子了。你也对得起她了。潘家不能断后啊！小莲现在一个人过，她也不容易，不如你们俩合在一起吧。”
　　 大明一根筋，不想再婚了，觉得那样对不起妻子小杏。他时常想起新婚之夜小杏傻乎乎地看着他讲过去的故事，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多么清纯呀！他想起女人无限期待地等着他从外边回来的夜晚，多么暖心的女人呀！大明委屈地呼喊：“老天爷呀！你他妈的不公平！”
　　
　　 （四）
　　
　　 小杏疯了以后，大明的生活乱了套。好在小莲经常帮着照顾女儿和小杏，大明才能分身外出做些杀猪的活。那时农民叫社员，社员都在生产队这个集体里做农活，生产队给社员记工分，年底按工分统一分红，男社员一天一个工，女社员一天八分工。大明杀一头猪收三元钱屠宰费，全部上缴生产队，生产队记一个工。另外还有一个好处，按照惯例杀一头猪，屠夫可以享有一副猪肠子，或一斤肉，那时猪肉不分肥瘦七毛三分钱一斤。那些年，集体所有制，农民可以拥有少量的自留地，圈养两头猪。猪成了农民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平时除了红白喜事，建新房杀猪之外，大多人家把猪养到过年。这样平时杀猪的活少，过年的时候杀年猪的活多，每年春节前大明都是不分白天黑夜地忙活。
　　 大明经常卤好了猪肠子，打发女儿：给你小莲姑姑送过去。小莲的儿子也经常跟妈妈说：我去大明舅舅家跟姐姐玩。两家的关系越来越亲近，越来越密切了。小莲帮大明做家务活，照顾嫂子小杏，还像妈妈一样给大明的女儿梳头，教会她洗衣做饭……
　　 这一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了这个小乡村，公社改为镇，生产队改为村民组，农村分田到户，解放了农民的思想，激发了农民的生产热情。大明脑子活，在镇上的集市租了一个商铺，承继了他祖宗设案卖肉的传统。他每天在村里收购一头活猪，宰杀了拉倒集市上卖肉，卖自己祖传的招牌菜——卤猪肠。他自己挣钱全归自己，不再上缴生产队拿工分了。大明骨子里生就屠夫世家的祖宗基因。他对人客气，肉品好，分量足，算钱时只计算到角，几分钱就免了，从不计较，还有那卤猪肠招牌菜，渐渐潘家肉铺在集市上出了名。每天不到吃午饭，他的肉案上就没有货可卖了。过年过节时他潘家肉铺前还会出现排队购买的景观。一年不到，大明经济上明显的好转，成了村里最早一批有活钱的人。他就请人包下了他和小莲家田里的农活，大凡请来干活的相亲都好酒好烟招待，干一天活现场发一天的工钱，乡亲们乐得其所。
　　 乡亲们和大明、小莲比以前更亲近了，都喜欢去帮他们两家干活，喜欢在他们家吃饭喝酒。喝着酒，大家就半真不假地开玩笑：“小莲啊！你看看，你和大明就差没住一块，其实不就是一家人了吗？把小杏嫂子照顾得多好，干脆搬一块过吧。”大家就举起酒杯起哄：“是啊！是啊！我们还想喝喜酒呢。”
　　 这回大明上了心。他好像突然开了窍，不再那么死脑筋了。他想为什么就不能和小莲成家共同照顾小杏呢？他打定了注意，就跟小莲说：“你嫂子是好不了了。这些年也多亏你照顾她。你现在一个人带着个孩子总不是个办法，不如我们搬到一块过吧，对儿子女儿都好。”小莲眼含热泪，说：“大明哥，我天天都想着跟你过。只是这样太对不起嫂子了，嫂子是个好人，现在嫂子落了难，我就乘机占了她的位置，这样太不地道了，我心里这个坎过不去啊！”大明一把将她揽在怀里，无限伤感地说“这都是命。小杏是个好女人，可是她福浅。我想小杏要是心里有感应的话，她也会同意的。命运跟我们开了一个玩笑，兜了一个大圈子，注定你还是我的女人，就让我们共同照顾好小杏吧。小杏永远都是你嫂子，是我的亲人，也是你的亲人。”小莲深情地点点头。大明忽然想起了什么，说：“你爸那边我去说。”“不用了，我爸会同意的，他之前就好几次劝我跟你结婚。”原来老林目睹女儿的遭遇，悔不当初，其实他心里是喜欢大明的，也就是为了赌一口气，一个面子。
　　 小莲将大明的女儿揽进怀里，说：“以后叫我妈妈，别叫姑姑了。”女儿高兴地在她脸上亲了亲，兴奋地说：“太好了！你就是我的好妈妈。我有两个妈妈。”小莲跟儿子说：“以后要改口，不能叫大明舅舅了，要叫爸爸。”儿子疑惑地看着她：“小伙伴都说大明舅舅本来就不是我舅舅，是我亲爸爸。是吗？”儿子三岁时父亲左成落水而亡，他还没有记忆。他记事起就觉得很奇怪，别的孩子都有爸爸，他没有。妈妈说他爸爸死了，清明冬至过年都带着他上坟烧纸磕头。儿子不解，一脸期待地看着妈妈。小莲摸着儿子的头，说：“大明舅舅现在就是你爸爸。非得要比个亲生不亲生的吗？他比亲生父亲还亲呢！”儿子似懂非懂地扑闪着一双大眼睛，说：“哦。”
　　
　　 （五）
　　
　　 儿子初中毕业后，大明带着他在镇上的集市肉铺做生意。每天一大早天不亮，大明就把儿子从被窝里叫起来，先向他传授杀猪的技艺，一招一式地教他，怎么掌握刀法直接捅到猪的肝脏上一刀致命，怎么用手测试泡猪的水温容易退猪毛，怎么在猪的脚丫子割一个口子，用钢筋通条打通猪的气道，怎么把猪吹的像气球一样涨起来，怎么刮猪毛，怎么解剖猪肉，怎么一刀下去就会斤两分毫不差……。儿子像大明年轻时一样聪明，很快就学会了。渐渐地大明就退到幕后，让儿子出面独自杀猪，独自拉到肉铺里卖，生意依然红火。
　　 大明又开始教儿子潘家的绝活，怎么卤猪肠子。他教儿子先用清水初洗，再用盐、面粉、食用碱揉搓清洗，最后用香醋料酒过一遍，挂起来风干，怎么掌握风干的分寸，不能干透。然后又教肠子和卤水的比例，什么时候下作料，下哪些作料，配比多少，怎么掌握火候，卤制多长时间……儿子一学就会。家里人试吃后觉得不比大明卤的差，甚至口感上更香，拿到集市上依然很受欢迎，供不应求。
　　 大明彻底退出屠夫生涯，一边种田，一边照顾小杏。
　　 几年后的一天，儿子郑重其事地跟大明说：“爸，我不想在镇上的集市卖肉了，每天卖一头猪，赚的钱不多，杀两头猪又忙不过来。”大明疑惑地说：“哦？儿子长大了，有想法啦？说说看。”大明就喊小莲：“你也过来听听你儿子的想法吧！”“爸妈，我去铜陵市里的几家菜市场看了，市场人多买的也多，销量大，而且不要自己杀猪，直接到肉联厂批发整猪来卖，要多少有多少。我想去市里租个铺子，吃苦干几年，多挣些钱，在市里买车买房子。”
　　 大明在儿子肩膀上猛地拍了一下：“到底是年轻人啊！好想法！好啊！”
　　 儿子在市里菜市场的卖肉摊位开张了，打出潘记肉铺的招牌，专门请人策划宣传，还做了一个招牌挂在肉铺上方，上书：潘记肉铺始于清朝乾隆十八年。山东人刘兴跟随义父潘经年学得杀猪手艺，改名潘兴。潘兴一脉流落安徽开枝散叶，以杀猪卖肉为生，是为潘记肉铺始祖。他创立的招牌菜——潘记卤猪肠，色泽棕红，油润光亮，肥而不腻，鲜美可口。这些确是他潘家一代代口口相传下来的说道，仅一面之词，并无史料记载。卖肉还同时卖卤猪肠本来就新鲜，又打出招牌，而且是历史悠久的招牌，这在菜市场更是新鲜事。其他肉铺对此议论纷纷，羡慕嫉妒恨。
　　 潘记肉铺凭借老字号招牌，加之大明传授的祖传生意经：对人客气，肉品好，分量足，算钱时只收整钱，算到角，几分就免了，后来肉价上涨，计算到元，几角钱忽略不计。还有供不应求的卤猪肠招牌菜，吸引了不少的回头客，赢得了很好的口碑。潘记肉铺很快在市里打开了市场，有了很高的知名度。大明儿子开始谋划在市里成立公司，开连锁品牌肉铺。他把姐姐接到了市里，姐弟两同心协力，决心发展壮大潘家肉铺，好好干一番事业。
　　 几年的功夫，潘记连锁品牌肉铺在市里就已经开了十六家，正准备向外市拓展市场。儿子公司生意不断壮大，收入年年增长，终于如愿以偿地实现了在城里买房买车的梦想，过上了好日子。
　　 儿子高高兴兴地开着小车回到了乡村，要接父母到城里享清福。大明和小莲异口同声地回绝了儿子的一片孝心。他们不仅仅是故土难离，他们有一个共同的任务，就是照顾好他们的亲人陈小杏。
　　 一个晴朗的下午，大明和小莲带着小杏来到长江岸边，看着奔腾不息的江水，巨大的轮船。小杏兴奋地手舞足蹈，一会唱山歌，一会又傻傻地笑。
　　 大明和小莲坐在大青石上，感慨万千……
　　 天空高远空灵，白云悠悠，滚滚长江依然唱着多年不变的歌谣。
　　
　　 （编者注：百度搜索，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