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新生】小翠和她的八戒哥哥(小说)
“小翠,走路小心点。”母亲睡眼惺忪。“走路安份些,别蹦蹦跳跳的。”
“妈,我知道。”小翠又看了看她爸。还是老样子,他想说的话被舌头缠住了,半天都吐不出来。“爸,我走了。”
看到他的嘴唇哆嗦着,依然没能把话说出来,小翠就朝他挥了挥手。
因为有一个人喜欢自己,尽管并不是自己向往的那种爱情,就像从一块贫瘠土地上长出来的鲜花,迎着春风,还是感到了些许得瑟。在去龙溪河边的小路上,小翠似乎忘记了自己是出门来打猪草的,遇到了路边的花,她就会蹲下身子去闻闻,碰到蝴蝶了,像一阵风,她会跟在后面追追。
在满目苍翠的大自然中,她觉得自己也是一个精灵,和一路上擦身而过的那些树啊花啊灌木丛啊,还有那些在田埂上、草丛中漫无目的爬来爬去的黑蚂蚁,都是一样的,都是大自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特别是那些新开挖出来的新鲜泥土,她不只是感到了亲切,还闻到了芬芳,和那些草啊、花啊、树啊散发出来的味道是一样的,让人感觉到了美好。
来到和廖毛约会的地点时,她看到他坐在河边竹林的荫影里,正看着水牛爬在水中泡澡。
“傻儿,你不怕牛被河水冲跑了吗?”小翠站在他身后说:“你怎么……”
“我才不傻呢,这个地方是个凹槽,是个回水湾,水又浅,正好适合牛洗澡。”
“那我去割猪草去了,你就守在这里吧。”
“你不坐坐?”
“不了,我妈他们已经回来了,割完猪草我得赶紧回去。”
“那明天上午,我们到山那边去吧,我们到那边去割猪草,再摘些杏子回家吃。”
“你不放牛了?”
“上午割猪草,下午放牛。”
“好吧,九点钟,我在山坳上那棵黄葛树下等你。”小翠说:“那我先走了。”
“你还是坐会吧。”
“不了,我走了。”
二
第二天早上起床时,小翠看到三哥已经到坡上摘了半背兜李子回来,背着李子准备去赶但渡场了。母亲提着把锄头站在堂屋门口对他说,让他赶完场买两包盐巴回来。到猪圈去方便时,她看到父亲正好担着两桶粪,走出门去。条石砌成的猪圈里,两头半大的猪,见到她就哼哼的叫。
在灶房喝完两碗稀饭,小翠把背篓里的猪草腾出来,用刀宰细了,全都煮了。煮好猪食后,她又用木瓢舀到一只木桶里,然后提到猪圈屋,全都倒进条石凿成的猪槽里。看到两头猪狼吞虎咽的样子,嘴巴还叽巴叽的响着,她就感到了兴奋,那种声音仿佛唤醒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母性。她感到自己很享受这样一种母性的感觉。那天廖毛把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胸脯上,还在上面蹭了蹭,她之所以没推开他,也是因为他当时的行为,唤醒了她本性中的母性。
洗锅前,她到屋外疯子哥哥的小屋里,把吃过稀饭的瓷碗端了回来。每天早上,疯子哥的早餐都是母亲替他端过去的,她父亲和三哥嫌他身上脏,不准他进堂屋的桌上来吃饭。中午饭,家里人从未管过他,他也很少回来吃饭,都是他自己在外面想办法填饱肚子。就是吃晚饭,疯子哥哥也很少回来吃,除非遇到了暴风雨,让他不得不窝在他那间小黑屋里。
疯子哥哥有时候,晚上也不落屋的,她听三哥讲过,在山脊那边的森林里,有一个岩洞,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弄去了一些谷草和一床烂席子,他也常常睡在那里。
尽管家里人都不知道疯子哥哥究竟是什么原因疯的,可小翠却对他的心灵世界充满了好奇。这个疯子哥哥,上学时看书多,有时候把自己当成了《水浒传》中的宋江,有时又自以为是《杨家将》中的杨七郎,更多的时候他把自己当成了《西游记》中的猪八戒了。听惯了他平时的胡言乱语,小翠也知道如何跟他对话了,尽管她觉得那些对话都荒诞不经,可她也觉得满有趣味的。她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在配合疯子哥哥在现场演绎那些古代小说的一些经典情景呢。虽然那些情景和现代社会相去甚远,可像真的在发生那样演示出来,还真有如梦如幻一般的感觉。
或许,把自己陷入那样一个虚拟的世界里,恰恰是疯子哥哥面对残酷的现实世界的一种逃避吧?可让他感到残酷还让他疯掉的,到底是什么?小翠觉得这是她有可能永远都搞不清楚的,那个迷底会永远埋在了疯子哥哥的心里,深到没有人去打捞得出来。如果哥哥的疯,真像那天廖毛所说的那样,那岂不是证明疯子哥哥的神经太脆弱了?
洗完锅碗,小翠又背着背篓出发了。自从她去年初中毕业未能考上高中赋闲在家后,喂猪几乎都是她一个人的事了,她妈说只有这活轻巧。去年她已经喂大了两头猪,在过年时,一头猪卖给了杀猪匠,另外一头找人杀了,大都熏制成了腊肉香肠血豆腐。至今,灶台上空都还有铁丝挂着的腊肉香肠呢。
当她来到山脊那边山坳上的黄葛树下时,廖毛面前放着个背篓已经等在那里了。站在山坳上,极目远眺,山下的丘陵、平坝上都是森林,在耀眼的阳光下葱绿一片。森林中知了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像滔滔不息不绝于耳的涛声似的。
黄葛树下一条铺有石板的小路,沿漫坡通向森林后在树荫中消失了。在自己家后门的坝子上,就能看到这棵树冠巨大的黄葛树。在春天,坝子旁边那棵苦棟子树在头顶上空开满紫色花朵时,正是这棵黄葛树落完叶子,长出黄桷苞来的时候。那时,树梢上那个枯枝搭成的喜鹊窝,就是在家门口也都能清楚看见了。小翠喜欢听喜鹊喳喳的叫声,听到它们的叫声,就意味着附近的村庄里,有什么人家的亲戚来串门来了。至于掩映在自己后门屋檐和小坝上空的那棵苦楝子树,特别是在整个树冠上开满花的时候,更是让小翠痴迷不已。那个时候,会有嗡嗡作响的蜜蜂成群结队地飞来,还有那些在她看来是人间精灵的蝴蝶,也围绕着一树的花朵上下翻飞着……她总爱把自己想像成苦楝子花——尽管是从贫瘠的地方长出来的,只要开花了,跟那些桃花、李花、桐子树上的花,都是一样的,照样能招蜂引蝶。
这不,当自己像花苞一样正要绽开时,廖毛这样的蜜蜂不就被吸引到身边来了吗?
“刚才我又看到你的疯子哥哥了。”廖毛见小翠在她身边坐下来后,说道:“这次他那身装扮,真的像个疯子了。”
“怎么了?”
“这大热天的,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了一件长雨衣穿在身上,还用一个透明的薄膜口袋拢住了脑壳,只在两个眼睛那里,钻了两个洞洞。”
“他在哪里?”
“他就从我面前走过去的,就是这条小路。”廖毛指了指面前那条进森林里的小路又说:“他手上还拿了根竹竿。”
“他莫是又把自己当成孙悟空了?”小翠说:“他读书时,看小说看得太多了。自从疯了后,再也分不清幻想与现实。”
“他这样过一辈子,倒也逍遥自在!”
“嘻嘻,难道你也想当个疯子?”
“我倒是想哦,可我们家没有那样的遗传。”
听到廖毛这样说,小翠在他臂膀上用力揪了一下。“你这个人,怎么老爱揭开别人的伤疤啊?”
“哎哟”,廖毛抚摸着被小翠揪过的地方。“再遗传又遗传不到你身上来!”
小翠又在他身上揪了一下:“你到底想说什么?”
“哎哟,你莫揪了。你又不是你爸妈亲生的!”
“信不信我打你?”小翠捏着拳头。“去年你这样打胡乱说,被我打了一顿,你还没记住啊?”
“小翠,我说的是真的,你别以为,这都是道听途说?”
“我打你!打你!你还胡说……”
廖毛见小翠的拳头打了过来,急忙举起手臂护住了自己的脸颊。看到小翠的拳头缓慢下来,显得有气无力时,才把胳膊肘放了下来。
“你打我也要说,你这是自欺欺人!”廖毛说:“昨晚上,我给我妈说,我想和你耍朋友,但又后怕自己的子孙后代成了疯子,她告诉我的……”
“她到底怎么说的?”
“我妈说,你是你大姨妈在县医院的厕所里捡到的。那个时候管得严,捡来的娃娃在城里面,是不能养在自己家里边的,就是养大了在城里也上不了户口,于是就把你送到乡下来了,让你父母把你养大,等你长大后,再把你接到城里去,给你找个临时工做……”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我父母和哥哥姐姐怎么没给我讲过这些?”
“你忘了?我妈原来是大队的妇女主任,在公社给你上户口时,我妈还帮过你家忙呢……”
“那我父母为什么不告诉我?”
“还不是怕你生二心,今后不认他们了。”
“我才没有这么绝情呢,他们辛苦把我养大……”
“你就不觉得奇怪吗?你们一家人就你一个人长这么高,其他人都长得像残疾人似的……”
“你们家才是残疾人呢!”
“好了好了,我们都别说了。”廖毛说着站了起来。“各人心中有数就是了,你也别去问你的父母亲,免得惹他们生气,还以为你要怎么呢。”
“我才没你这么傻呢!”小翠说:“不管我是不是他们亲生的,我在这个家里长大成人了,他们都是我的父母!”
“开明,开明,想不到你这么有情有义。”
“把我换成是你,难道你不这样想吗?”
“一样的,一样的。”廖毛说:“走,我们摘杏子去。然后打猪草。”
小翠握着廖毛伸来的手,借着他的手劲站起身来。跟在廖毛身后,在茂密的林荫中走了约十分钟,来到了一小块开阔地带。平坦的草丛里还残留着一户人家的断壁残垣,有三棵杏树长在一堆瓦片的旁边,每棵树相隔不到5米的距离。这户人家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搬走的,那三棵杏树的枝干,看上去古朴苍劲,看样子栽在这里也有几十年了。挂在树梢枝头上的杏子,看上去油头粉面的,让小翠想到长得胖嘟嘟的小孩子的脸。
廖毛在瓦砾中抽出一根竹竿来,然后捅树上的杏子,小翠就蹲在地上把杏子捡到背篓里。眼看着树上的杏子都落在了地上,廖毛也蹲到了小翠的旁边。也许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吧,小翠感到廖毛的裤裆突然从自己的头上迈了过去,他还咯咯的笑着。她急忙追上去打他,未想到追得太急,让他转过身来时抱进了怀里。他把嘴巴凑了上来,还用力把她压到了地上……慌乱中,小翠感到他脱掉了她的裤子,这时,她只看到一个黑影从廖毛身后跑了过来,廖毛“哎哟哎哟”大声叫着,起身跑开了。小翠迅速从地上坐了起来,看到廖毛光腚上粘了什么东西,成群结队的蜜蜂跟在了他的身后。廖毛的双手在光腚上不停地拍打着。小翠看了看站在旁边,还穿着雨衣,戴着薄膜口袋的疯子哥哥,心急了。
“傻儿,快穿上裤子!快穿上裤子!”
听到她的叫声,廖毛就地一滚,还真躺在地上把裤子给穿上了。
“哥哥,你太傻了!这样做会出事的,”小翠站起身来。“哥,你怎么老是跟踪我们啊?”
“俺是岳大元帅,他……他是金兀术,想霸占我中国的大好河山……”
听了疯子哥哥的话,小翠又好气又好笑,看到廖毛躺在地上哇哇叫着,也不见起来,就大起胆子走了过去。大多数蜂子,已经飞开了,还有几只嗡嗡盘旋在廖毛的身子上空。她挥了挥手,把惊哇哇叫的廖毛从地上拉了起来。
“得赶快回家擦生菜油。”她说着,竟然抿嘴笑了起来。
“死疯子!烂疯子!”廖毛大声叫道:“你的心怎么这么黑啊……”
“蜂子已经飞走了……”
“我说的是,你们家那个死疯子!”
“他说他是岳大元帅……”
“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我屁股都肿了!”
“他扔在你屁股上的是啥?”
“蜂糖!”
“哈哈哈,你这是……火烧屁股,该挨!”
“哎哟!”
三
自从发生了那件事后,廖毛都怕跟小翠在一起了。她也没把他放在心上,反而感到了一种解脱。
有一天中午,小翠和她妈正在灶房屋烧火煮饭,三哥杨长荣进来时,还跟进来一个姑娘。这是三哥第一次带姑娘回来,坐在灶前烧火,满脸被火光映得通红的小翠急忙站了起来。
三哥把妈介绍完后,就介绍她了。
“灶房没有坐处,姐姐就到堂屋去坐吧。”小翠说。
那姑娘朝她笑笑,然后捂住嘴干咳了两声,然后随三哥出去了。不大一会,三哥又进屋来说,他在场上买了些卤肉回来,就炒两个素菜就行了。
“……她叫王灿灿,是场上常常和我们一起打麻将的朱二嫂介绍的。”他说:“朱二嫂在牌桌子上输了我几十块钱,没钱还了,我就让她给我介绍个女朋友。她就把她表妹介绍给我了,她爸爸巳经死了,家里就剩她和她妈了……”
“三哥,这件事,我觉得不靠谱。”小翠说:“我看她黄皮寡瘦的,像个病秧子。”
“看上去,她比妈身体好多了。”三哥说:“我怎么没看出她有病呢?”
“别说了。”小翠妈说:“谨防人家听到了不好。”
小翠嘟了嘟嘴,嫌妈炒菜的动作慢了,就从她手中接过锅铲,把铁锅铲得“啪啪”的响。
一家人围坐在堂屋吃饭时,小翠看到那个王灿灿喘着粗气,脸色黄中带青,就感到了不安,可又不敢当着她的面,告诉她的三哥。吃了小半碗饭,她就搁下了碗筷,走出堂屋去了。站在屋檐的阴影里,她看到疯子哥哥,提着半口袋东西回来了。他径直走进了他的小黑屋,小翠转身回到堂屋用搪瓷碗舀了一盆饭,还在桌上夹了一些卤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