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凤】凤台留云(小说)
“怎么了?”我以为小女孩看到什么小动物,被吓到了,就四处搜寻。她抱起小女孩,匆匆地往公路上走。
上了车,云儿脸色苍白,躺在妈妈怀里。她紧紧地搂着她,把脸贴在孩子脸上,轻轻地唤着,“云儿不怕,姆妈在呢?云儿不怕。”
“孩子是不是病了?”我紧张起来,“我们回格尔木吧?”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没事,走吧。”
我有点犹豫,她又重复了一遍,“走吧,过会儿就好了。”车子慢慢向前行驶,从后视镜里,我看到她的泪珠滴落在云儿的腮上。我递过去一张纸巾,她轻轻地擦拭,然后,继续轻轻地拍打着孩子。
过了一会儿,云儿慢慢睁开眼睛,唤了一声“姆妈——”,紧紧搂住妈妈的脖子。
“好了,云儿,姆妈在呢,姆妈带你离开。”
她解开云儿的衣领,用手在孩子胸前轻揉。
孩子长出一口气,又静静地睡了。
我慢慢地继续向前开,车里气氛有些压抑。又走了一百多公里,她招呼我,“没事了,孩子平稳了。”
我长吁一口气。
“把你吓着了吧?”她轻声说。
“没有,”我口是心非,“不过,我真担心孩子病了,这里太荒僻,没有医院。好在你是医生。”
“本不想告诉你,可是,怕你担心。”她迟疑了一会儿,接着说:“云儿是我从四川领养的孤儿,地震给她留下了阴影。”
“啊?——她——汶川?”我脑海中仿佛出现一个小女孩孤零零地在震后的废墟上哭泣的影子。
“北川。”她搂着云儿,默默地望着窗外。
三
从公路上下来,是一条用推土机简单修筑的便道,被重型机械碾压的高低不平,颠簸得厉害。没走多远,云儿被颠醒了。
“姆妈——”云儿唤道。
她拨开遮在孩子额头的发丝,亲吻了一下。
“姆妈,怎么这么晃?”云儿好奇地问,“像躺在蹦蹦床上。”
听到孩子天真的话语,我俩都笑了,这次,她笑出了声。云儿自己也笑了,笑得像银铃,在寂静的荒原上,格外清脆。
又走了几十公里,进入矿区腹地,便道也没有了,只有一道车痕。
“雪!姆妈,下雪啦!”云儿看到外面雪白的大地,兴奋起来,挣脱妈妈的怀抱,把小脸贴在车窗上往外看。
她也被这满地的银色惊呆了。
我停下车,云儿飞快地下来往地里跑,蹲下去,想用手去捧她以为的积雪,“云儿,住手。”我急忙喊道。
云儿愣住了,看着我。
我蹲下身子,用手掀起一块板结的盐土层,捧在手里,“来,云儿,你用手慢慢地摸一下,看看有什么感觉。”
“好硬,”云儿用小手慢慢地触摸了一下,转头望向妈妈:“姆妈,不是雪。”
“看上去真像雪,”她也蹲下来,用手在地上触摸了一下,马上把手拿起来,掌心被坚硬的盐壳划出红印,“幸亏你喊住她,要不手得划伤。”
我们站起身,举目四望,周围就像一个光光的盘子,没有山水,没有楼房,没有树木,天空像个锅盖,只有一轮炽烈的太阳。
“你还能辨清方向吗?”我问她。
她摇摇头说:“四周都一样。”
“那边有树,在那边边儿上。”云儿指着远方。
她向云儿指的方向望去,说:“好像真有。”
我告诉她,那是海市蜃楼。
休息了一天,我带她们去盐池。
人工开挖的盐池,延绵几平方公里。池里储满了卤水,玉石般的翠绿,在湛蓝的天空下,一片晶莹。云儿高兴地跑到池边,想下到水里去,我急忙制止。让她把手伸到水里拨弄一会儿,然后把手拿出来,一会儿,手上的水蒸发了,留下一层白白的盐。云儿觉得好玩,一会儿把手放到水里,一会儿又拿出来晾干,等着手上结下一层白白的霜。
“天鹅,姆妈,天鹅!”云儿突然大声喊。
远处,一只天鹅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水中。
“怎么会有天鹅?”她望着这荒芜的四野,不解地问。
我也是第一次遇到,不知什么情况。
“有人在抓它!”云儿指着那边喊道,“快飞呀!天鹅快飞!”
几个工人穿着水衣正从四周向天鹅靠拢。
“小天鹅快飞,小天鹅快飞!”云儿沿着堤坝向那边跑。
靠近的时候,工人已经抓住了天鹅。
“坏蛋把它抓住了。”云儿哭了,”姆妈,小天鹅为什么不飞呀?”
工人把天鹅抱上岸,放到地上,天鹅不大,已经站不起来。“哪来的天鹅?”我问工人。
一个老工人说,迁徙路过的,离群了,看到下面有水,来喝水。
“它为什么不飞?”
“你看,”工人拨弄了一下天鹅的翅膀,上面已经结了一层盐,“卤水把羽毛粘住了,飞不起来了。”
“坏蛋!”云儿躲在妈妈背后,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经理,我们今晚打牙祭!”一个年青工人兴奋地冲我说,接着去逗云儿,“小姑娘,想不想吃天鹅肉呀?”
“坏蛋!坏蛋!”云儿不知道什么是打牙祭,但明白了他说的吃肉,擂起小皮锤打了那个年青工人几下,转身大声哭着说,“姆妈,救救它!不要吃它。”
她抱起云儿,看看我。
“还能活吗?”我问老工人。
“够呛,”老工人说,“身上的盐可以洗掉,可是它喝了卤水,人喝多了都会丧命。”
“矿上有卫生室吗?”她问我。
“有倒是有,不过只有一些常备药。”我说。
“我试试。”她说。
“哥几个,这只天鹅送我了。”我对工人们说,“今晚,食堂加菜,我请大家喝酒。”
回到生活区,她去卫生室找了一些防治工人误饮卤水的针药,把天鹅抱进她们的房间,开始给天鹅治疗。又是灌水,又是打针,又是清洗,把个房间搞得满地是水。
晚上,与工人们喝完酒去看望她们。天鹅躺在半截纸箱里,有气无力地半天张一下嘴。她坐在床边搂着云儿,云儿眼圈红红的,目不转睛的盯着天鹅。桌上给她们打来的饭菜一动没动。
“你们倒是吃点饭啊?”我焦急地说。
她看看我,指指云儿说,这位伤心的吃不下。
我取出一包奶,插好吸管,揽过云儿,轻声说,“云儿乖,把奶喝了。”
孩子这次居然倚在了我怀里,看着我问:“叔叔,小天鹅能活吗?”
“能活!”我安慰她,“你妈妈医术高明,一定能救活它的。”
“嗯!”云儿看看妈妈,开始喝奶。
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叔叔——叔叔——”云儿在门外叫我。
我赶紧穿上衣服,跟着她跑进她们房间。
天鹅在纸箱里站了起来。
有了天鹅的陪伴,云儿在这个荒凉的盐矿里不再寂寞。
过了几天,我有事要回西宁,我们三人还有那只可爱的天鹅一起踏上了返程。
快到青海湖的时候,她在车上问云儿:“云儿,我们要回哪儿呀?”
“回家呀。”云儿逗弄着座位下的天鹅,不假思索地回答。
“天鹅要不要回家呀?”
“天鹅的家在哪儿?”云儿抬头看她,“在天上吗?”
“还记得我们去过的小岛吗?有好多好多的鸟儿。”她接着问。
云儿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那是它的家吗?”。
“对,那里有它的爸爸妈妈,它的小伙伴。”
云儿不出声,低头抚摸着天鹅,过了好一会儿,懂事的孩子轻轻地说,“姆妈,我们是要把天鹅送回家吗?”
她抱起云儿,“天鹅要和它妈妈在一起,就像云儿要和妈妈在一起。”
云儿靠在妈妈怀里,不再说话。
从鸟岛出来,云儿眼睛红红的,她反复地问我,“叔叔,相机里有我和小天鹅吗?”
“有,回去洗出来就放你床头上。”我说,“过几天,叔叔再带你来看它,好不好。”
“好,不许骗人。”云儿认真地看着我。
她在一旁笑了,“让你瞎编火星是被火烧出来的,不信你了吧。”
我挠挠头,对小孩子还真不能撒谎。
路过金银滩,一片碧草如茵。浮云般的羊群和棕黑相间的牦牛,星星点点地徜徉在牧草丛中。不时有穿着民族服装的牧民,骑着骏马悠然地在草原上缓缓而来。远处山峦起伏,偶有雄鹰飞过的身影,莲花般的蒙古包散落在白云深处。
旅游景点的大石上刻着那首经典名曲《在那遥远的地方》的曲名,我问她:“前面有王洛宾音乐艺术馆,要不要去看看。”
“不去。”她淡淡地说。过了一会儿,她说,“那个叫卓玛的姑娘,没能等来为她写歌的人,最后做了别人的二姨太。”
“现实永远没有歌声中美好。”我感叹道。
“你和你妻子感情好吗?”她突然问我。
“还行吧,一起光屁股长大,还没懂爱情的时候就爱上了,现在,分不清是爱情还是亲情了。”我实话实说。
“真好!”她微笑着,“可要好好珍惜。”
“你一直一个人?”我随口问道。
“嗯。”她轻轻地回答。我还想再问,觉得不合适,止住了。
车驶过原子城纪念馆,以往神秘的世界如今已经全然展示给后人。当年,在这绝密的禁地,多少人隐姓埋名,默默奉献。
“据说,以前有一对年轻的夫妇都在这里,可是彼此都不知道。”望着核基地旧址,我说道。
“听说过。”她突然问了一个问题,“你说,现在还有没有从事秘密工作的人。”
“秘密工作?”我想了想,“应该有,国防科研肯定还是保密很强的。”
“还有不能与家人联系的吗?”她问。
“那不至于吧,只要不泄密,应该能联系。”我突然想到前不久看过的关于卧底的报导,“听说有国安和缉毒的卧底不能暴漏身份,不然家人和自己都不安全。”
“哦”她没再说什么。
四
回到西宁,和往常一样,她每天早晨在凤凰台吹笛。空闲的时候,我便开车带她们去周边转转,特别是带云儿去鸟岛看她的天鹅。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又是丁香花开的时节。
一天,她突然打电话让我去她家,我很惊讶,问是不是云儿病了。她说不是,有事和我商量。
晚上,到了她家里,云儿已经睡了。她低头坐在那里,手里拿着那支笛子,愣愣地发呆。
看她脸色很不好看,显得有些疲惫,“怎么了?遇到什么难处了?”
她沉默了很久,只是把手中的笛子来回翻转着,看那只同心结左右摇晃。
“到底怎么了?倒是说话啊。”我焦急地问。
她还是不说话,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在屋子里踱来踱去。
又过了一会儿,她叹了一口气,起身去洗了一把脸,站在镜子前,她终于开口了,“他——回来了。”
“谁?谁回来了?”我是云里雾里,不知她说的是谁。
“它的主人。”她回到客厅,把笛子放到茶几上,用湿毛巾捂着眼睛。
看着那支羌笛,我想起她曾经提到过它的主人。我不喜欢打听别人的隐私,没再问过,她也没再讲它的来历。我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她喝了两口,开始慢慢说起以前的事。
她说,那一年,我在成都读大学。成都的北郊,也有一座凤凰山,因形状像凤凰而得名。
我喜欢画画,每到周末,都去凤凰山上写生。说是山,其实只能算是丘陵,不是很高,但山上林木郁郁葱葱,池塘棋布、沟渠纵横,自成一派别致风景。那时的凤凰山还没有开发,上山只有狭窄的石板小路。我常常在山坡上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来,或是画画,或是看书。山坡上很静,时常能听到枝头清脆的鸟鸣,我喜欢这种幽静。
有一天,刺耳的笛声打破了身边的宁静。那不是有节奏有韵律的优美声音,而是断断续续,长一声,短一声,忽高忽低,应该是一个蹩脚的初学者在练习。
循着那怪异的声音,发现他就在身后不远的山坡上,正鼓着腮费力地吹奏。我打开随身听,塞上耳塞,可是,刺耳的声音还是能从缝隙里钻进来,一直钻到脑子里。我只好起身,想另外找个地方。坐得太久,腿有点麻,活动腿的时候,脚下一滑,我从山坡上滑了下去。他听到声响,跑过来把我扶起来。我愤恨地甩开他,上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往山下走。刚才滑了一跤,身上有点疼,走路一瘸一拐。他过来要搀扶我,我把他推开了。他跟在我身后,不住地解释:“对不起,没看到你,没想打扰你,真没看到你。”他一个劲地反复这几句话,把我脑袋都要听炸了,只好对他说,“你没有打扰到我,我有事要回去了,不要跟着我,好不好。”
他站住了。总算甩掉了这个瘟神,我长吁一口气,继续往下走。没过一会儿,他又追了上来,递给我一根木棍,“给,拄上。”我看看他,如果不接过来,他还会跟下去,我只好接过来拄上。他高兴了,又开始说,“真不是故意的,你看,树那么高,你那么矮,我真没看到。”天啊,我今天是撞鬼了,快被逼疯了,“我知道,我没怨你,求求你,别跟我了,好不好!”我把木棍扔到一边,自己忍着痛,快步下山。
走到山下,我坐在石凳上休息,他还跟在不远处。我只当没看见,打开包,取出水喝。只听到他叫了一声“哎呦,我的包,”转身往山上跑。该!
接连两周,我没再去凤凰山,怕遇到那个瘟神。可是,自己熟悉的地方实在没有好的去处,只好抱着侥幸又去了凤凰山,只希望不再遇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