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芳听着他们的话，似有所思。
　　
　　 六
　　 书记带人给张三发砍柴禾一事，不到半天功夫，全村人都知道了。他们笑张三发吃了哑巴亏，又被书记的感恩念旧的真情打动。
　　 张三发心里的确像被蜜蜂蜇了一下，但看着书记几个人担回来的柴，又得意了，谁有老子这能耐？连村书记都带着村委会成员给咱家砍柴禾。这山妮不就出门见了几年世面，跟我横？看谁横过谁。那李旺财，去年冬天累得哼哧哼哧的自个儿砍，不划算，那老小子从前恁看不起我，咋样儿？起早贪黑的干活儿，落个啥？老婆病，儿子病，孙子病，到头来不和我一样吃国家的，你能耐算个球？
　　 话虽如此，那张三发也有心病的，人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至今儿子说不着媳妇儿，没个孙子，这将来老了到了那边儿，咋跟祖宗们交代？四海自己也没个本事说个媳妇儿回来，哪怕离了婚的也成啊。这事儿也得找山妮，给我儿子说个媳妇。
　　 这事儿还真不用他说，山妮早想到了，可是张四海不工作谁愿跟着他呀？让张四海出去见见世面，改变一下思想。她听说老同学赵四华正在找人跟他去做事，她决定去找赵四华。
　　 哪阵风把山妮大干部吹到咱家来了？赵四华调子拉得挺长。
　　 别阴阳怪气的，赵四华，听说你在找人做事，能不能把张四海带去？山妮一脸诚恳。
　　 赵四华抽了口烟，吐出一口圆圆的烟圈。工作嘛，没问题，我那里正缺人手。这张四海除了懒点儿，没其他毛病。他想跟我去，我就带上他，咱村的新华、大治、昌顺，还有富贵都跟我去呢。
　　 真的？赵四华，你点子多，在外好好发展，给咱们村的年轻人好好带个头，做个榜样。山妮高兴了。
　　 别别，班长大人可别笑话我，我一个调皮捣蛋鬼，要向你班长大人、如今的山妮干部好好学习。赵四华恢复他油嘴滑舌的腔调。
　　 咱们都毕业多少年了，你还记得王老师的话呢。去年在一次扶贫工作会议上，王老师还跟我说起你。说你从小脑袋瓜子就灵活，但你性子皮，得严格管教，不能让你走歪道上去，他对你特别严厉，就是希望你走正道，将来干出一番事业。山妮说。
　　 赵四华愣了，王老师真这么说的？
　　 山妮斜他一眼，说，你这人聪明，怎么这点想不明白呢？你仔细回想王老师那些年对你说的话，他是在用这种方式激励你呢。
　　 赵四华拍拍自己的脑袋，昔日王老师的话一一浮现在脑海里，他怎么就这么笨呢？老师那是正话反说呀！依他的性子，他偏偏和老师对着干。山妮，有王老师电话吗？我要当面给他道歉。
　　 有。山妮掏出手机，翻出王老师的电话递给赵四华。
　　 你和王老师常联系？赵四华问。
　　 不多，王老师的扶贫对象是我的一个沾点亲的远房亲戚，所以偶有接触。
　　 这扶贫工作难做吧？张四海的爹可是咱们村有名的泼皮户儿呢。赵四华看着山妮笑。
　　 山妮一脸苦笑，一言难尽哩。不过咱们可说好了，到时候带上张四海，我去找他，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七
　　 山妮把张四海叫出来，单独和他推心置腹地谈话。
　　 张哥，赵四华在外面发展得不错。我打听过了，做的是正当行业，他那里缺人手，我给你报了个名儿，咱村有好几个人去呢，你去了也不孤单，出去见识见识说不定还带个媳妇儿回来呢。
　　 我去了能干啥？我要是做不习惯，回来路费谁出？张四海低着头。
　　 山妮说，张哥，你咋这不自信呢？你人也不笨，就是舍不得身子，你别老受你爸思想的影响，他那是老思想了，咱们是年轻人，要活出自己的样子，你看咱村的旺财叔，这几年一家人接二连三生病住院，掏空了家底子，可旺财叔服软了吗？他没有，他年龄比张叔还大，可你看他每天精神气十足，还打算包下咱村那片闲置的山林种果树呢，咱们啊，真应该向他学习。
　　 山妮话锋一转，接着说，张哥，我知道你也想讨媳妇儿，可你家不摘掉贫困的帽子，哪个姑娘肯来呀？张叔和婶子的病都好得差不多了，完全有能力把自家那几亩地伺弄好，我琢磨着给你家再捉几只羊、几头猪、还有小鸡什么的，让叔和婶儿在家里养着。一来自己能吃，二来还能卖钱，现在城里人就喜欢吃咱这山里的东西，说口味纯正。村里马上要再修一条公路，还在发展电商，不愁农产品没销路，你在外面干几年，到时候咱村发展好了，你再回来，多好啊，说不定啊，那时你孩子满地的跑，叫我姨啦。
　　 张四海裂开嘴笑笑，有点心动了。那我就再听你一回，出去试试？
　　 这就对了。山妮说通了张四海的思想工作，心里比吃了蜂蜜都甜。那你回家告诉你爹娘一声。
　　 那行吧，张四海下了决心点点头。
　　
　　 八
　　 听说张四海要跟着赵四华去做事儿见世面，张三发很是犹豫，去也成，但我跟你说，咱家这顶贫困帽子不能摘，要是摘了，补助金啥的就没咱的份儿了。
　　 张四海动动嘴，不知说啥，他知道，这几年国家每年给他家补助一万多元，一家人的生活费就解决了，谁还跟钱过不去呀。可是，这手头还是不宽裕。哎，先出去干着再说吧。
　　 不管怎样，过完正月十五，张四海随赵四华南下去了。
　　 临走的那天，山妮去送他们，鼓励张四海去了以后好好干。赵四华一本正经地对山妮说，班长同志，张四海交给我，你放心吧。我对他这样的人可有一套了。我见过王老师了，我听王老师说，你是一个好村官，事事都替村民着想，为咱村的人操心劳力，自己家里的事都顾不上。老同学，我惭愧呀。
　　 山妮心里一热，别这么说，那也是我的工作，你看你现在不也帮咱村扶贫吗？咱们一起努力加油，祝你们一路顺风。
　　 赵四华开车启程，扭头望了望站在路边对他们挥手的山妮，心里由衷地升起一股敬意。他对张四海说，四海哥，咱爷们儿就得有个爷们儿样儿，山妮是好样的。你莫要再辜负她的一片苦心了。
　　 张四海第一次感到羞愧地点点头。
　　
　　 九
　　 张四海走后不久，山妮给张三发家送去了十只羊羔，五十只小鸡，两个小猪仔。她对张三发说，张叔，这些都是按国家扶贫政策给你们争取的，你呢，好好喂养它们，等能出售了，我就帮你们联系买家。
　　 李桂芬眼笑成一条缝。山妮，谢谢啦，我们一定好好养，你不知道，以前我可会养这些东西了，就这个死老头儿不让养，说怕要咱脱贫。
　　 死老婆子，你少说几句，闭嘴。张三发用力咳嗽一声。
　　 不让说不让做的，咱儿子啥时候能说上媳妇儿？李桂芬撅着嘴。
　　 反了你了，还敢顶嘴？张三发佯装发怒。
　　 一旁的山妮早看明白了，走过去拉住张三发。张叔，婶子说的有道理，她还不是怕老张家将来无后吗？
　　 管她鸟事儿。张三发不依不饶，但口气明显弱了下来。
　　 我是他妈，咋不关我事儿？李桂芬带着哭音，咱村比四海小的娃子孩子都快上初中了，咱四海连个媳妇都没有。
　　 您俩都别再说了，婶儿，你好好养着这些，如今四海出去工作了，一家人努努力，您会抱上孙子的，过几天我再来看你们。
　　 好，你慢走。李桂芬撩起衣服擦擦眼泪，送山妮出了门。
　　 张三发见山妮走远了，嘴里埋怨李桂芬，你知道个啥？这些你以为给咱白白送的，将来咱们每卖一只鸡一只羊，他们都有记录的，达到标准咱家就脱贫了。
　　 脱贫就脱贫，这贫困卖帽子戴了好几年了，你还带上瘾了，也不嫌寒碜。李桂芬说。你忘了去年邻村的秀花，给咱儿子介绍个媳妇儿，那姑娘离过婚，带着个孩子还是个残疾，走起路来一跛一跛的，还嫌咱家是个贫困户呢，有啥光荣的？
　　 你懂个屁，头发长见识短的娘们儿。国家的钱，不要白不要。那姑娘白给咱四海，咱都不理她。张三发吸着纸烟，还挺来劲。
　　 就你见识多。反正这些已送来了，我得好好喂着，将来卖了钱存下来给咱四海说媳妇。李桂芬一拉帘子出去了，随即端了一撮箕苞谷，嘴里咕咕地叫唤，喂小鸡去了。
　　
　　 十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
　　 转眼间，春天的脚步袅袅娜娜地在山里穿行，山便青水便绿了，天空明朗，树木抖落了冬天的料峭，舒展着枝叶，清新怡人。山妮又去看张三发了。她不仅要去看那些鸡羊猪养得怎样了，还要告诉他们一个喜讯，张四海在外面工作挺好的，第一个月就拿了三千多元的工资，赵四华让他存起来，这一年下来也就有四五万呢，赵四华说，只要他工作努力，以后工资还会上涨。
　　 山妮心里快活，哼起小曲儿来，远远的，她看见路边一丛迎春花悄悄地绽放了，黄灿灿的，她欣喜地快步走过去，茂密的绿叶簇拥在一起，一朵朵迎春花或绽放、或半露出头，像调皮的孩子伸出半个脑袋往门外看着，娇小可人。几只蝴蝶迫不及待地在花朵上流连。山妮看着迎春花纤细的枝条，不仅感叹它的生命力真顽强啊，历经寒冬，成为春天里最先盛开的花儿，唤醒百花盛开。她想起去年腊月二十八上山的情形，羞红了脸，我呀，还不如这小小的迎春花呢。
　　 来到张三发门前，听见小羊咩咩地叫着，黑子跳着迎接出来，山妮摸摸黑子的头，走到鸡圈前。小鸡长大了好些呢，咯咯咯地各自觅食。
　　 山妮对着屋里叫，婶。
　　 哎，是山妮呀，我喂猪昵，你快来看，我这两猪仔长得可肥咧。李桂芬声音透着欢喜。
　　 肥个啥？前几天猪病了，还用了一百多块钱。张三发喝住他老婆。
　　 猪啥时候病了？李桂芬不解地问道。
　　 这个不上心的婆娘。张三发又气又急。山妮知道，张三发又在装样子呢。她不说破。叔，婶儿就算不知道猪啥时候病了，也有功劳哩，你看这猪崽长得真好。我今天来是告诉你们个好消息。山妮故作神秘。
　　 啥好消息？李桂芬期待地问。
　　 张哥在外面干得很不错，上个月领了三千多元工资呢，以后啊，只要干得好，工资还会涨的。
　　 哎哟哟，真是好消息，三千多块。李桂芬喜出望外张三发坐在椅子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三千多元顶个啥？那是大地方，开销大，还能剩几个钱儿？不照样穷。
　　 山妮说，这是除去生活费剩下的工资。
　　 李桂芬喜得眉开眼笑，咱儿子能踏实工作，咱们在家也得给他攒几个钱儿。
　　 张三发看着李桂芬的高兴样儿，嘴一撇，德性。
　　
　　 十一
　　 山妮从张三发家刚回到村委会办公室，李旺财来了。山妮在呢，我找易主任。李旺财说。
　　 易主任到镇里开会去了，您找他有事儿？山妮站起身来，边说边给李旺财倒杯水。李旺财接过茶，端起来一饮而尽，正好渴了。我想问问主任，我们家脱贫的条件够了没有？我要脱贫。
　　 山妮一听乐了，李大爷，您的思想觉悟真高。
　　 哎，高啥？这几年家里人生病，给咱村儿拖后腿啦，感谢党的政策好哇，把我家拉了一把，如今我儿子考了厨师证，在大饭馆儿里掌勺，一个月工资六七千，他媳妇儿上班一个月也有三四千块，我呢家里头种地，卖土蜂蜜等一些农产品收入加起来，一年到头也有一两万收入，我把家里周围都种上了果树，我包的咱村那片山啊，感谢主任给我运回果树苗，全栽上了，过不了几年，挂了果，喜人呢。我这条件能脱贫不？
　　 您说，有的人不愿意脱贫，您咋这么主动要脱贫？山妮问。
　　 你李叔文化虽不高，但好歹当过几年兵，知道感恩，这几年戴了顶贫困户的帽子，压得我喘不过气，都没脸见人，我有手有脚，干啥比别人矮一截？我是天天盼着早日摘下贫困这顶帽子。
　　 要是张叔有您这样的觉悟多好。山妮说。
　　 这个张三发。我几时碰见他，跟他叨叨。李旺财说。
　　 那太好了。山妮拍手笑了。
　　 主任不在，我就走了，等他回来你告诉他，我来过了，要脱贫。
　　 好咧，我一定告诉他。山妮大喜。
　　
　　 十二
　　 日子一晃而过，又是大半年过去了。
　　 这天，赵四华给山妮打来一个电话，他告诉山妮，张四海处了个对象，对方比他大两岁，离过婚，带着个八岁的女儿，那女的想找个对象，说穷点儿没啥，只要人好，对她和孩子好，踏实肯干就行。她看张四海挺实在，俩人在一块儿做事，日子久了，双方都有那么一点儿意思。赵四华一撮合，成了。
　　 赵四华，你可立了大功了！今年回来我请你吃饭。山妮乐坏了。
　　 至于这么高兴嘛？这电话线都要被你震断了。赵四华说。
　　 我高兴，真的高兴！山妮爽朗的笑声感染了赵四华。
　　 山妮，你自己家的事咋样了？赵四华关切地问。
　　 没事儿，我婆婆虽嘴上啰嗦着，家里的事儿承担了不少，至于我老公，看我整天忙得脚不沾地，也懒得跟我吵，上个月，村里修路的事上面批下来了，乡亲们高兴，夸咱们村委会班子是真干实事哩，他有所触动，也不让我换工作了。他朋友承包了一个工地，叫他一起去，今年若干得好，借亲戚的钱应该都能还清，我自个儿也得脱贫昵。另外，你给张四海说，让他好好干，他家里也好着呢，他家喂养的鸡啊羊啊猪啊，今年过年准能卖个好价钱。到时候看着儿子带着媳妇儿回来，他爹娘不知高兴成啥样儿了。山妮说完，猛地想起什么似的，她压低声调对赵四华嘀咕了一一番，神秘地放下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