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想说下去，胖主管哈哈大笑：“哎，你不像个乡巴佬啊！怎么说这么无聊的话？是不是那里有你家的人等着解馋啊？不好意思出来讨饭，给你出的主意？”
　　 “主管先生，我的建议你可以不采纳，但不可以羞辱我。”她打断了主管的笑声。
　　 “哎哎，这不是羞辱，你说的太麻烦，那样就给买菜师傅增加负担了，也给服务员增加负担了。”主管说。
　　 “不，这是顺便就可以做的事。”她坚持说。
　　 “说的对。”一个男中音传进来，是老板。老板叫凌霄，她见过，但没说过话。他西装革履，明星发型，三十多岁，瘦高个儿，大眼睛闪着高层人士特有的高傲而锐利的目光。他认真地看向她，足有十几秒。“你叫什么名字？”
　　 “白灵子。”她迎上老板的目光。
　　 “你为什么提这个建议？”老板问。
　　 “我想起小时候爷爷奶奶说的话。”她认真地说。
　　 “好，就按你说的去做，另外还可以加个点心餐桶。你去前台工作吧，明天上午八点，去找管人事的刘姐，我跟她打个招呼。”老板说完就出去了。
　　 “有你的小妞。”主管看老板走远，冲她扮了个鬼脸。
　　 前台的各方面条件都好了许多，首先得到改善的是居住条件。端盘子时，八个人住一个房间，四个双层床，她睡的是下铺。讨厌的是那张床，稍微动一下就吱扭作响，上铺是个四川女人，叽哩呱啦的抱怨声，比吱扭声还惹人烦，害得一屋子人不得安生。于是，她躺下后就尽量不动一下，这种憋屈终于受够了。
　　 老板让一位叫谢娜的女子，教她操作电脑并熟悉业务。她俩住一个单间。房间里有电视、沙发和写字台。
　　 第二天下午，老板叫她去办公室，了解了她的所有信息，问：“你的想法，对餐厅有什么好处呢？”
　　 “让更多人知道‘梧桐语’，证明‘梧桐语’没有忘本，给饥人送饭积善缘。”她说的有条有理。
　　 “好，那你写个策划给我。”老板说。
　　 她出来后就有点头大，一时感情用事，却把重任落到自己肩头。她的脑际闪过一个难题，真把那么多剩菜放到一起，人们怎么吃？用手抓吗？桶显然不行。对，用一次性餐盒，既干净，又维护了食客的自尊。有了突破口，思路就来了：可以给菜市场的保洁员补贴少许费用，委托他们来做；还需要一个温馨提示，背景画面就是蓝天白云映衬下的“梧桐语”酒店，再打上温馨的话语：“厨中有余饭，路上有饥人”。这话是奶奶说的。她把策划写好，交给了老板。
　　 老板看后略作沉思笑了：“可以，你这广告费不贵。那你去菜市场了解一下，再做落实。”
　　 她在菜市场找到一位快五十岁的保洁阿姨，如实说了她的想法。阿姨非常赞同，立马找到管理员，转述了她的意思。管理员是个中年男人，态度有些犹豫：“有人来领吗？这年头富人不要脸，穷人爱面子。至于贴宣传画，这个没问题。”
　　 “没人领了再扔也不迟。我顺便做点事，还补我十块钱，不少了。”在阿姨的笑容里，她看到了奶奶的影子。
　　 结果远远超出她的预料，每天送出去的盒饭很快就被领完。阿姨说有市民，有农民工，有学生，有流浪汉。“梧桐语”酒店上了当地新闻，成为不忘初心的典范。生意一时风声水起，很多酒店纷纷效仿，她成了酒店的功臣。老板要奖励她，她谢绝了。说来前台工作就是奖励。
　　 酒店的地下室住着一群“鸡”，就是所谓的小姐，她再次给老板递交一条建议：把污秽之气清理出去，邪气压了正气，日月就倒转了。她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出来的，只是灵光一闪。她建议酒店设立综艺厅，在当地新闻上打出广告，把音乐、美术、诗文方面的人才吸引进来，免费给他们提供便餐，让他们在给客人献诗、献画、献歌的同时锻炼才艺，自然也会吸引来志趣高雅的客人。老板再次被惊得认真看向她：“你为什么这样想？”
　　 “您敢再试一下吗？”她问。
　　 “为什么不敢？谢谢你！”老板站起身，把手伸向她。
　　 “谢谢您支持我的想法。”她大方地和老板握了手。
　　 这次，“梧桐语”酒店不止上了当地新闻，省新闻界也来采访宣传，说“梧桐语”是省内第一家以文化引领企业发展的典范。酒店人气越来越旺，生意欣欣向荣。
　　 老板升任她为住宿部经理助理，她接受了。但她没有得意忘形，而是更加兢兢业业地工作。比如：客房每天一次的紫外线消毒，绝不允许有遗漏；洗衣房里的被罩床单，必须清洗干净后再消一次毒；她每天随时了解入住客人的不同需求，做到尽善尽美的服务，对老年人和弱势群体，则提供更加贴心、周到的服务；刁钻难缠的客人与服务员发生冲突后，她一出面总能调解得一团和气。酒店网页的评论区好评如潮，对小白助理的赞扬，给酒店增添了更高的知名度，很多客人都是慕名而来。
　　 她喜欢独处，不喜欢逛商场和夜市，不喜欢吃这穿那，去过一两次KTV，发现也不适应。演唱会和电影票太贵，她舍不得花钱。她常去的地方是书店和海边，买回《悲惨世界》，《百年孤独》、《追风筝的人》；买回《白鹿原》、《平凡的世界》、《红楼梦》，常常读得她泪流满面荡气回肠。她喜欢一个人在海边，感受“海水无风时，波涛安悠悠”的恬静；想象“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凄凉；体会“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壮美；品味“落日溶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的惆怅。她的心绪随海浪翻卷，与海鸟共鸣。
　　 有一天，她感觉身边多了一个人，回头看，是老板。她欠一下身，对他报以礼节性的微笑：“您好！”
　　 “称‘你’，这里不是酒店。”老板说。他穿着一件银灰色牛仔套装，海风吹动他的头发，脸上的棱角那么动人。
　　 “谢谢！”她说。
　　 “你听说过那句古话吗？”老板问。
　　 “哪句？”她问。
　　 “家有梧桐树，”他等她接下文。
　　 她笑了：“凤凰呢？”
　　 “你知道凤凰的另一个名字叫什么吗？”他又问。
　　 “这个我真不知道。”她认真地说。
　　 “百灵子。”他说。
　　 她低头，感觉脸上一阵潮热。
　　 “我是真心赞美你！”老板说。“谢谢你为酒店费心！以前的经营模式都是现成的，我从来没有用过心。”
　　 他们的话题就这样开始了，就经营和管理方面谈了很多。他问她为什么不上大学？她努力把伤疤说得很轻松。他的信息她不便多问，只知道“梧桐语”是全国二十九家连锁酒店之一。他问起她的爱好时，她说爱好音乐。他说他也爱好，却听从父命走上了经商之道。
　　 后来，她和他总是不约而同地来海边散步，她知道了他有女儿，他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妻子是父亲商业伙伴的女儿。
　　 再后来，他送给她一架梧桐木做的古琴，他亲自教她乐理，那叮叮咚咚的古琴声，美丽了她流落异乡的梦。她买的书，他都要读，他们探讨冉·阿让背后社会与人性的诸多问题；佩服马尔克思的宏篇巨著；翻来覆去品读《红楼梦》……
　　 她意识到自己和这个男人的关系，正朝着一个不可逆转的方向发展下去。可她就是喜欢和他在一起，他出差十天半个月，她就魂不守舍。凌宵像她记忆中多才多艺、温和可亲的爸爸；像她流落街头时热切期盼出现的、可信赖的大哥哥；更像她理想中的恋人，她不否认这一点。她明知他有妻子女儿，但就是爱上他了，哪怕为他去死，她都心甘情愿……
　　 这个以梧桐树为市标的城市，一到梧桐花盛开的季节，似乎每一个人都被熏醉了。海风拂面，月光溶溶，他吹起悠杨的笛声，她轻声唱起：“你问我爱你有多深，爱你有几分……”梧桐花香和他呼出的气息，把她融化成一片飘落的梧桐花瓣……
　　 她做了他的情人。这年，她二十二岁。
　　 他们驾着飞艇冲浪，那样的时刻，他们是世界的主人。
　　 他教会她游泳，在海天之间，他们在水天一色中久久相望，语言成了多余的东西。
　　 他带她看风景，同时教会她开车，陪她考取了驾照。
　　 爷爷去世后，他陪她回古柏镇送爷爷最后一程，和她一起给爷爷戴孝，在大街上紧紧搀扶着她。她带他看记忆中的每一个地方，老槐树前留影，奶奶庙里顶礼膜拜。他没和她说，就给奶奶买了一个老年手机，教会奶奶打电话，才放心地把她带走。
　　 他陪她一起给奶奶看病，在奶奶最后的日子里，和她一起侍候奶奶，给奶奶喂饭、端便盆。奶奶见她找到了一生的依托，放心地走了，他成了镇上的明星。他开车几百公里陪她回来给奶奶上坟，试探着问她如果愿意，他会陪她去看看妈妈和妹妹弟弟，她说以后吧。他知道她的苦与乐，说话时生怕触碰到她的伤痛。
　　 有了一颗灵犀相通的心做伴，时间过得飞快。她曾无数次在心里祈祷，让这样的时光永恒。
　　 她怀孕了，对他说：“我要把孩子生下来，一个人带大。”
　　 他说：“不，我要离婚。”
　　 她没有阻止他，她坚信他们的结合是真正的爱情。爱情是自私的，她也要自私一回。
　　 一个夏日的上午，她正在整理文件，一个穿着绿色花裙子的小女孩，甩着羊角辫跑进来，甜甜地喊着“爸爸”，朝迎出来的他扑去。她看到他和小女孩眼睛里，是任何利刃都斩不断的牵连。随后进来一位妖冶的美妇，她妩媚地笑着向他张开双臂。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这么多年，一直生活在一个无边无际的梦里，拥有着原本就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感觉一阵炫晕，眼前出现黄叶飘飘、枯草满地的小路，十岁的自己用白布拉着爸爸的棺材，滑倒，再爬起来……
　　 她无数次抚摸着电子琴键，却没人教她“1、2、3、4”……
　　 她看着《录取通知书》在灶膛中化为灰烬……
　　 她漂泊在异乡的街头，举目望不到一个亲人……
　　
　　 三
　　 她留下一个请假半个月的字条，回房间收拾了一下，在古琴上摸了又摸，拖着拉杆箱走出了酒店。她不知道该投奔何处，只知道要离开这里，她不能夺走小女孩的爸爸，自己也无法取代小女孩的妈妈。
　　 她顺着熟悉的街道走着，感觉自己就是童话里那个海龙王的小女儿，每一步都踩在锥子上，即将为心爱的王子化为泡沫。她大概想去海边，太阳火辣辣的，知了的叫声铺天盖地，车流在她眼前像黄叶一样飘起来，一个红色怪兽吼叫着向她扑来……
　　 她醒来的时候，躺在一片白色中。她看到吊瓶，看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听到了只有故乡才有的声音：“灵子，你醒了？我是大毛。”那人说。
　　 大毛？上中学时，那个走读的东山娃？他好像只是身材粗了一些，个子大概没长多少。脸被晒得更黑了，眼角的皱纹让人以为他已有五十多岁。
　　 “大毛？我这是在哪里？”她问。
　　 “医院。你中暑晕倒，被一辆摩托车撞了，左腿小腿骨折，医生说孩子没事。”大毛说。
　　 “你怎么在这里？”她问。
　　 “我跟着建筑队来这里盖楼，和几个民工去一个菜市场领剩餐，回来的路上看到摩托车撞了人，却没拦住摩托。你随身带的证件让我认出了你，好在东西没丢。”大毛说。
　　 她任泪水在脸上汹涌，为自己，也为大毛。
　　 “是不是和家人联系一下？”大毛问。
　　 “不用，我没有家。”她说。
　　 在病床上，她理清了思路，她要让孩子平安降生，然后独立生活，她相信自己的能力。大毛成了她在异乡的唯一亲人，她给他讲了在外面的所有经历，没有为和别人的丈夫有了孩子而感到羞耻，也没有为看到小女孩后决定离开而感到高尚，她只是不想带着秘密生活，尤其是在搭救了她的恩人面前。大毛也给她讲了他的经历，他上完中学就辍学了，由于没有社会关系而且身小力薄，铁矿和煤矿的重体力活他干不了，轻闲活计又轮不到他。种菜种粮靠天吃饭，即使收成好也只能解决温饱，余钱甚微。这样的条件，哪个姑娘愿意跟他受罪？五年前回老家河南办事，得知一个亲戚常年在外当工头，这才远走他乡挣些钱。
　　 大毛在医院陪侍了她三个星期。她架着双拐出院那天早上，大毛认真地对她说：“灵子，我送你回家吧，伤筋动骨一百天，等腿好了，孩子就快出生了，得有人照顾才行，我娘身体还硬朗，照顾你没问题。你就把我家当娘家，以后身体恢复好了，再出来闯荡。”
　　 她心头一热，再次泪湿眼眶。是啊，这个时候谁来照顾她？哪里是她可以栖身的地方？
　　 手机上有凌霄一百多个未接来电，但她不想知道下文了。她把他移进黑名单，跟大毛踏上了回乡的路。
　　 正午的阳光下，她架着双拐走上两节青石台阶，院子西南角上，那两扇有很宽裂缝的木板门对她敞开着，她走进浑然一体的土黄色中。院子四面都是低矮的土坯房，老式门窗上的小格子窗棂在述说遥远的记忆；南面是破败的驴圈，堆满了柴禾；东面是厨房，每一个物件都染着烟火的颜色；一棵老梨树高出小院许多，上面挂满了鲜亮亮的梨儿。
　　 大毛娘从树下的石桌旁站起身快步迎上来，用干枯的双手搀扶住她：“孩子，可算回来了，屋子我早就给你收拾好了，快回屋歇歇。饭也好了，先喝口水，再吃饭。”她年近花甲，身子瘦削，背有些佝偻，很旧的蓝布衫在身上松松垮垮的，花白的短发别在耳后，眼睛里是满满的慈爱，将她伤痕累累的心包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