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凤】刘浪(小说)
“没学门手艺?”
“呆不住,受不了约束。”他挠挠头,憨笑了一下,“主要是脑子笨,学不会。”
我被他的坦诚逗笑了,接着问他:“找对象了吗?”
“找了。”侍应生端菜上来,他帮着摆好。
“漂亮吗?”我惊喜地问。
“没见过。”他拿起筷子,开始夹菜。
“你又瞎说。”我以为他在逗我。
“真的,大嫂托人给我介绍了一个,还没见面。”
“嗤——这叫找了,八字还没一撇。”我撇撇嘴。
“基本成了一半了,”他边吃边说。
“是吗?没见面就知道成了一半了,这么自信。”我很好奇。
“那当然,我这头绝对同意,这不成一半了吗?就差对方点头了。”他说的很认真。
“啥时候学会贫嘴了?没点正经。”我瞪了他一眼。
他嘿嘿一声,接着问道,“小姑,你呢?”
我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低头吃饭。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他突然提高了嗓门,手中的筷子“啪”地拍在桌上,“我弄死他!”
我吓了一跳,大厅里的人都往这里瞧。
“瞎说什么!”我打了他手一下,“快吃饭。”
他意识到失态,又挠挠头,然后把头埋了下来。
我忍不住笑了。
五
过了两天,他和大嫂一起带大哥来到医院。主治大夫先给大哥做了全面检查,由于治疗不积极,病况发展很快,要先给大哥调理一下体质,再准备手术。我在医院附近找了间宾馆,让她们嫂弟倒换休息。
隔了一天,我去病房看她们的时候,隐约看到刘浪好像在别的病房。我见到刘浪大嫂问她其他病号里有熟人?她说没有啊。我问刘浪在那面干嘛?她叹口气,刘浪觉得手术还得等一段时间,与其闲着,不如先找点不太累的活干,正好那个病号需要临时护工,他就去了。说着,她背过身子擦了一把眼泪,低语道,可惜了。
我问,怎么了。
“给他提的亲没成。把他耽误了。”她把我叫到病房外,悄悄说,“提亲的时候,他还在外边打工,姑娘见过照片,基本同意了,不过就是提出要盖套新房。他大哥帮他要了宅基地,物料都备齐了,姑娘家都很高兴,眼看要成了。他大哥突然查出病来,他回来后,把物料又都卖了,说给大哥看好病再盖新房。人家姑娘家知道了这情况,传话过来,不等了。”
站在病房走廊,望着刘浪看护病人的房间,我心里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小姑,”刘浪大嫂提醒我,“刘浪不让我把这事告诉他大哥,说等手术后再说。”
我点点头,又交代了一些照顾病人的注意事项,然后从走廊的另一端离开了。
过了几天,主治大夫打电话找我。我到了办公室,他递给我一份检验报告,我看完之后,惊呆了,这怎么可能?我问主治大夫,是不是哪个环节出现了疏漏,结果不准确。主治大夫摇摇头说,因为结果出乎意料,所以特意安排又做了一遍,结果一致。
“怎么办?”我问主治大夫。
“应该把实情告诉当事人,这是规定,至于下一步,还得重新征求他们的意见。”主治大夫说,“鉴于这种情况,还是由你联系他们最为合适。”
想了一天,我既没想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也没想出最好的办法,最后决定,直接告诉他。
晚饭后,按约定我走进宾馆。
刘浪房间的门敞开着,显然他在等我。快到门口的时候,我再也迈不动步子,我不知进了房间该怎样开口。我犹豫了很久,直到刘浪出门往外看。
“小姑,”他往走廊两端看了看,“你怎么不进来?”
“我——”我握了一下包,“刚才突然想起不知钥匙是否是忘带了,看了一下包。”
“带了吗?”他焦急地问。
“带了,找到了。”我说着,跟他进了房间。
“你干嘛非跑一趟,我去找你就行。”他把水杯水倒出一半,又兑了一半热水,递给我,“水有点凉了。”
我坐在椅子上,接过水杯,“你坐下,我有点事告诉你。”
“你说就是,”他倚站在电视柜旁,“我听着呢。”
“过来,坐下”我指了指靠窗的另一把椅子。
“好吧,听你的。”他过来坐下,“你们知识分子讲究太多。”
等他坐好,我把检验报告从包里掏出来递给他,“你先看看这个。”
“小姑,你拿我开心是不?”他抬头看我,“你明知道我认不了几个字,还有这洋字码,我能看懂个啥?”
“你好好看,能看明白。”我实在不想自己亲口告诉他。
他拿着纸,看了半天,直挠头。
“你看这一行。”我指给他。
“你早说,害我头疼半天。”他换了一下姿势,“这一行,这一行是二者不具有血缘关系。”
我看着他。他抖了一下手中的检验单,抬头看看我,“就这一句,完了,什么意思?”
真是个浑人。我心里着急,却不知该怎么提示他。
他见我没出声,低头又看检验报告,过了一会儿,“二者不具有血缘关系——二者——不具有——血缘,没有血缘?”
“小姑——”他抬头看着我,愣在那里,“这是真的假的。”
“真的。”我轻声说。
“不会吧,一定弄错了。这不是开玩笑吗?”他把检验报告放到一边,不以为然,“这不是胡扯吗。”
我坐在一边,默不作声。
他看看我,见我不说话,又拿起检验报告。然后呆呆地看着我说:“小姑,这真是真的?意思是,大哥不是我亲哥。”
他又低下头看手中的检验报告,看了很长时间,小声嘀咕:“大哥——不是我哥,也就是——我——不是——他弟弟。”
“太气人了——”他忽地站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爆粗口。他转身扶着窗台,望着窗外,“那——我是谁?”
六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从他房间里出来的,只记得很晚了,他说:“小姑,我有点累,我不送你了。”
此间,他曾在房间来回走动。曾笑着问我:“小姑,会不会我大哥是捡来的,他们那个年龄段捡个孩子很容易。”
我摇摇头,刘浪大哥和他爹长得像是小一号,全村老老少少都知道。
我不想摇头,看着来回踱步的他想给他留点幻想,可是,看到他的眼睛,我又无法欺骗他。
后来,他不走了,一屁股坐在床边,弯着身子,头埋在两膝中间,双手不住地从额头往脑后梳着头发。突然想起了什么,直起身子冲着我说:“小姑,我想起来了。”
他说:“前两年,我回去看姨妈,她得了中风,瘫痪了,也不能说话了,我就留下来照顾她。大约有半年时间,她就去世了。在她去世前那几天,她总是拽着我的手,指她的柜子。一开始我不明白什么意思,后来大姨姐来,打开柜子,一件件翻东西给老人看。直到翻出一个小包,里面有一件婴儿肚兜,老人眼睛放亮了,伸手去抓。大姨姐交给她,她把肚兜塞给我,然后攥着我的手,直直地看我。大姨姐说,她记得那个就是我小时候穿的。老人哇哇地像是说什么,我们以为老人家是一直挂记着我,这是家里留下的我的唯一物品。”
“那件肚兜还在吗?”我急忙问。
“丢了。”他站起来,转脸的一刹那,我看到他的眼睛里噙着泪,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眼里含泪。他躲开我,站在窗前,“在外面搬来搬去,后来就找不到了。”
“或许还在家里某个地方,回去再找找看。”我替他难过,不知怎么安慰他。
他摇摇头,然后坐在了窗前,呆呆地望着窗外,像当初给他画像时一样,像个雕塑。
第二天早上,我走进宾馆。
像昨天一样,房门微开着。我敲了敲门,没人应声,叫了一声,也没动静。推门进去,房间没人。床铺和昨晚一样,没动过。检验报告放在桌子上,有两滴水印,像是泪痕。桌上,一瓶打开的白酒,一个杯子里有半杯酒,屋子里飘着淡淡的酒味。
他去哪了?会不会又远行了?我站在屋子里默默地发呆。
“小姑”一声呼唤从背后传来,他拎着一袋包子站在门口。
“昨晚没睡?”我见他眼里布满血丝。
“坐椅子上睡了。”他把包子放在桌子上,“你吃了吗?”
“吃了。”看着他好端端的,我悬着的心放下一半。
“喝酒了?”我轻轻地问。
“打开瓶,倒了半杯,没喝。”他端起纸杯里的半杯酒,倒进了马桶里,冲完马桶,他又洗了一把脸。
“怎么没喝?”我真希望他痛痛快快地喝一顿,甚至想陪他好好地喝一场。
“听大夫说,我大哥身体指标快达到手术要求了,我们得尽快把手术做了。”
我愕然了。
“小姑,这个检验报告上是不是说,虽然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我们的配型是符合手术要求的,是可以手术的。”他打开检验报告,指着配型指标给我看。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个报告都有谁知道?”他接着问我。
“我和主治大夫。”
“别告诉我大哥大嫂,”他走近我,恳切地说,“行吗?”
我犹豫了一会儿,他就一直盯着我,直到我再次点了点头。
他笑了。
他笑着说:“小姑,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是我和大哥能配型成功,是不是很幸运?”
我的眼睛模糊了,无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