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份千名大中学生咬破手指签名的血书。
　　 “誓死不做亡国奴！”
　　 “与日本侵略者血战到底！”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打倒汉奸卖国贼！”
　　 一阵阵口号声，像炸雷似的在他耳畔鸣响。
　　 他的心禁不住颤抖了几下。
　　 “亡国奴”“汉奸”“卖国贼”……
　　 这是任何一个中国人都背负不起的罪名啊！他吕云山戎马半生，英名一世，难道最后要落此千古骂名吗？
　　 吕云山只觉得心口窝像被针扎了一样绞痛。脑瓜门上冒出了一层冷汗。
　　 座落在东城一栋三层小黄楼的师司令部二楼会议室里，副师长苏永志已经等得不耐烦，围着会议的长条桌。来回转圈圈。听见门响，他站住脚，看见是师长吕云山走了进来，便急不可奈地问：
　　 “师长，他们找你干什么？都说了些什么？”
　　 吕云山没有马上回答，坐到正中间的椅子上，眼睛瞅住苏永志问：“我叫参谋长通知开会。他通知了吗？”
　　 “通知了，人很快就到了。”
　　 话音末落，只见门开处，几位团长副团长跟在参谋长史军身后，走了进来。
　　 吕云山向众人摆了摆手：“都坐吧。”
　　 众人坐下后，吕云山环视了众人一眼，声音有些沙哑地开始说道：“我们眼前面临的形势，大家都十分清楚，奶头峰失守，双峰山失去了屏障，我军完全正面面对日军，双峰山是凤凰城的屏障，一旦失守，凤凰城亦无险可守，与日军巷战，千年古城就会毁于一旦。所以，能守也得守，不能守也得守，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与双峰山共存亡……”
　　 说到这儿，吕云山的声音带着沙哑，嘴唇猛烈地颤抖了几下，才又说：“我们已经牺牲了二千名弟兄，还剩下四千人。山下的日军一个旅团至少六七千人，决死一战的后果，我不敢想像。今天县商会的老会长和几位老先生把我请去，说了他们的想法和意见。”
　　 这时参谋长史军展开一封信，请大家传看。一边说：“这封信就是商会致我们师长和司令部的一封信。”
　　 大家传看商会的信，吕云山又接下去说：“老先生们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也是城中大多老百姓的担心。是接受日军的改编？还是与日军决死一战。我想听听诸位的意见。”
　　 吕云山的话音末落，就听“啪”地一声响，苏永志把那封信拍到了桌子上，暴怒不可遏地喊叫道：“一派胡言！完全是汉奸的说词！最近发现城里已经有日本人的奸细在活动。他们的目的就是要我们投降，这些老头子只顾了保命，也和他们沆瀣一气，什么他妈的改编？就是投降！作汉奸卖国贼！”
　　 这时参谋长史军说话了：“副师长，话也不能这么说，驻扎林城的华世民，华北抗日义勇军新一师，被日军围困了七天七夜，最后不也接受改编了吗？保住了全师人马，还驻扎在林城。要是不接受改编，新一师也早就不存在了。”
　　 “照你这么说，为了保全性命，我们只有做汉奸了？”苏永志瞪了史军一眼，质问道。
　　 “永志，你别那么大火气。讨论问题么。大家都可以说说自己的看法。”吕云山显然对苏永志对参谋长的态度有些不满，说道，“让大家都充分地发表意见。”
　　 然而，却没有人再说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靓，都沉默不语。
　　 “大家是不是都没想好？先吃饭，下午再议。”吕云山只得宣布休会。
　　
　　 五
　　 走出会议室，苏永志的心情一直不能平静，祖祖辈辈开武馆的苏家，也是一方名圣之家，不管是官府还是土匪，都敬畏三分，他自小跟爷爷父亲练习武术。练得一身本领，继承家业，做了武馆馆长，也想大展宏图，干一番事业。却没曾想日本人几天之内就占领了东北。家乡也被日军占领，日本人几次登门相请，要他做本县的维持会会长，遭到他断然拒绝，他知道日本人不会善罢甘休，他不得不离乡背井远走高飞，投奔到石林县的舅舅家。
　　 他之所以投奔舅舅家，是因为小时候父母亲和舅舅家给他和小表妹定了娃娃亲，以前他多次到过舅舅家，舅舅一家是京戏世家，小表妹自幼跟着父母亲学习功夫，十三岁登台，十七岁唱红，一副金嗓，一杆银枪，演穆桂英挂帅就是活灵活现活脱脱的穆桂英，唱念做打，样样出彩，穆桂英的一杆银枪，上下翻飞，出神入化。县城的首富华世民直看得眼珠子发直，禁不住从席中呼地站了起来，大声叫好。小表妹花云红成了远近闻名的刀马花旦名伶，成了方圆几百里家喻户晓的名角儿。追捧者无计其数。本城首富华世民，打小酷爱京戏，对花云红更是痴迷得神魂颠倒，迷恋不已。一心想占有。却又没有机会。一直耿耿于怀。
　　 那一年苏永志第一次到石林县的舅舅家串亲，第一眼看见已长成大姑娘的小表妹，就产生了特殊的情感，不禁在心里说，“今生今世我不会再看上任何别的女人了，我一定要把小表妹娶到我手里。”小表妹对这位一表人才帅气潇洒的表哥，也特别的有好感，两个人都把对方影像放在了心底深处最甜蜜的地方。时不时就会浮现在眼前，眼眶里就会有泪花儿闪烁出来。
　　 所以，他此番投奔舅舅家，其实也是为小表妹而来。却怎么也没想到，舅舅得了重病，生命垂危，送到一家能治大病的外国人办的医院，住院费医药费贵得惊人。每天都要付一大笔医药费，是他们家砸锅卖铁也付不起的。
　　 本城的首富，开有好几家商号的华世民，是个铁杆京戏迷，花云红每出戏他场场不落，每回都是大把大把的赏银，一直对小表妹花云红垂涎三尺，仗着他财大气粗，几次托人上门说媒，要娶花云红作三姨太。可以提任何条件。他都答应。被花家一再拒绝。华世民却不死心。此次花父重病，他便看准了机会，对花家说，只要花云红愿意和他结为百年之好，花父的全部医药费，由他承担。而此时，花父的病情日见加重，医生说只有用进口的药，还有希望留住他的生命，进口药价格的昂贵，是一般人家想都不敢想的，是完全承担不起的，花家更是无力承担。在这种救人救命紧急关头，花云红已别无选择。
　　 花父的命最后是保住了，而花云红的命运却成了枕边流不尽的泪水。
　　 苏永志到了石林城，听说他日思夜念的小表妹嫁给了华世民做了三姨太，如同晴天霹雳，天塌地陷了一般，小表妹给人做了三姨太，一个黄花大姑娘，竟然给人做了小老婆，苏永志怎能咽下这口气？
　　 他探听到小表妹花云红每月初一十五都要到城外的娘娘庙烧香拜佛，求普萨保佑家父身体康健，全家人平安。苏永志便打定了主意，一定要把心上人带走。
　　 这天又是阴历八月的初一，苏永志早就备好了一匹快马，躲在娘娘庙后角门的一棵大树下，因为他探听到小表妹每回来上香，都不愿走正大门，而是悄悄地从后角门进去。寺庙知道花云红的身份，一到初一十五，就特意给她留着后角门。
　　 守候了一个多时辰终于看见小表妹乘坐的轿子，停在了后角门门前，花云红从轿子里走下来，后面跟着一个小丫环。
　　 苏永志喊了一声“云红！”三脚两步跨到花云红跟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说：“表妹，快跟我走。我是特意来接你的。”不由小表妹分说，苏永志一把抱起小表妹，把她放到马背上，一纵身也跳上马背，两腿用力一夹马肚子。大白马一溜烟飞驰而去。
　　 跟随的小丫环，一下子傻眼了，追着大白马呼叫着：“太太！太太！你要上哪儿去呀！”
　　 大白马却早已没了踪影。
　　
　　 六
　　 苏永志有一个叔伯老叔，早年在家乡组织了一个民团，有一二百号人，势力很大，七七事变，日本人占领了家乡，他便带领民团进到大山里，经常袭击日军的小股部队和运粮运送物资的车队。打了就跑，日本人抓不着踪影，拿他们这些小股游击队毫无办法。
　　 苏永志带着花云红投奔到老叔帐下，老叔知道苏永志一身的本领，特别欢迎，也特别信任他，叫他跟在他身边。加入热河抗日义勇军后，老叔被任命为副总指挥，跟日军打了几仗，苏永志表现得非常勇敢，又有计谋。后来总部就把他派到吕云山的三师任副师长，很快成了吕云山的得力助手，几回带领小股队伍袭击日军的军车，缴获了不少先进武器。改善了部队的装备，深得吕云山的赞赏和信任，渐渐地两个人也相处得如同亲兄弟一般。
　　 然而，这次受命守卫凤凰城，与日军几番激战，部队损失惨重，二千多名弟兄牺牲，是自与日军交锋以来，打得最艰难最惨烈的一次，他知道三师是吕云山经营多年的家底，吕云山不会把家底都打光，可是眼前面临的形势，敌强我弱，虽有险峰可守，也终究敌不住日军的猖狂进攻。吕云山的心里开始动摇了，老商会会长的一席话，更击中了他的痛处，更加动摇了他的信心。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吕云山的心已被这个古语占领。他召集团以上的军官开会，意图已很明显，就是要大家同意他的想法，接受日军改编，保住三师。
　　 军官们也开始动摇了，在这生死存亡的关头，又有谁不把生放在第一位？有生的希望，没有人甘愿去拥抱死亡。
　　 可是，他们想过没有，一旦接受改编，就等于向日军投降，就变成了汉奸卖国贼，就会被四亿国人所唾骂。就成了民族的罪人。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当此民族危亡之际，大丈夫又怎能惜己之头而卖国求荣乎？
　　 苏永志越想心潮越加激动。他要找吕云山好好谈一谈，投降的路，是万万不能走的呀！
　　 回到家中，他把眼前的形势和自己的想法，跟爱妻花云红说了一遍，这已经成了他们家的习惯，苏永志每当遇到困难和想不通的事，都要和爱妻说说，听听她的主意。别看花云红是戏子出身，没上过多少学，却看过古今中外很多书，很有思想见地。
　　 听了丈夫的牢骚和心中的想法，花云红很是理解丈夫此时的心态，就说：“永志，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们参加抗日，就是要把日本侵略者赶出中国去。打了这么多仗，牺牲了这么多好儿男，不全是为了收复我大好河山吗。这次你们受命保卫凤凰城，也是民族给予你们的神圣使命。是，眼前的形势异常严峻，好象只有两条路可走，只能有两种选择。可是你可能忘记了，你前些日子叫你的副官到林城去打探情况，他的一个表哥在华世民那里任副官长，我记得他回来向你报告时说，华世民之所以接受改编，是在林城被日军四面包围，他走投无路，为了保存队伍，才不得已接受改编的。他不是死心塌地投降日本人。他血管里还流着炎黄子孙的血脉，你的副官也说，华世民不会永久趴在日本人脚下。他是卧薪尝胆，是在等待和寻找机会。我觉得副官说得很有道理。我们为什么不在华世民身上打主意？”
　　 听了爱妻的一席话，苏永志还是摇了摇头说：“我的云红啊！你咋忘记了，我是把你从他手里抢过来的呀。夺妻之恨，他岂能忘记？你不也听说过，早年吕师长起事时，和华家的管家串通一气劫夺了他家的财物，还吓死了华老爷子。华世民一直要报杀父之仇。又怎么能和吕云山联手？出手救援我们二师？”
　　 其实吕云山在心里也盘算过华世民，他也知道华世民之所以接受改编，是为了保存队伍才不得已而为之。他不会甘心永远作汉奸。苏永志对爱妻说，“可是，吕云山知道，杀父之仇，华世民是永远不会宽恕他的，更不会在这种时候，向他伸出援手，所以，他和我，都从来没有提过这个话题。云红呀，这条路是走不通的呀！”
　　 “照你这么说，这条路走不通。那就只能走那两条路了？”花云红不同意丈夫的观点，“我了解你，你宁肯战死，也不会向日本人投降的。可是，你也得想想，吕云山的想法，也不是没有道理，四千名官兵，可是抗日的有生力量啊。为什么不可以想想另外的办法？既保住了队伍，又能战而胜之？永志，你去跟吕师长说，就说我花云红愿意去劝说华世民，劝说他和我们联手抗敌。我们两军前后两面夹击，就有可能全歼日军。这也是他华世民洗刷罪名的一次大好机会。他既然不想永远做汉奸，就该走出这一步。”
　　 苏永志瞪大着眼珠瞅着爱妻，不知为什么，他的眼前竟然浮现出花云红在舞台上演穆桂英挂帅时的情景。
　　 “云红，我相信你！你能行！”
　　
　　 七
　　 可是，吕云山还是一个劲摇头，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弟妹不愧是女中豪杰，在世的穆桂英，可是，永志老弟，你知道我和华世民之间的过结，他一直要为父报仇。恨不能取下我项上人头，祭祀在他老父亲坟头上。我心里不是没动过这个念头。我也知道华世民是为了保存实力才违心接受改编的。你还抢走了他的三姨太。他怎么还能和我们联手？老弟呀，别痴心妄想了。咱们还是开会讨论研究该怎么办吧。我们为什么不能学习华世民？保住队伍，就有翻身的那一天。”
　　 坐在长条会议桌两旁的人，谁也不肯先发言。吕云山急眼了：“你们都哑巴啦！都不说话！”
　　 苏永志呼地站了起来：“那我说几句我的一些想法，刚才跟吕师长说了，其实是我内人的想法。大家可能不知道，我内人是我的表妹。为了救父亲，她不得已嫁给了当时县城里的首富华世民做了三姨太，我不甘心，趁表妹到娘娘庙上香，把她劫走了。和华世民算是有夺妻之恨吧。所以我和师长从来都不敢想叫华世民向我们伸出援手。我们的一师又被阻隔在大河对岸，帮不了我们。所以，师长才想接受老会长的建议，接受日军的改编，以图东山再起。可是，一旦我们背上了汉奸的罪名，一生一世也洗刷不净啊。中午我回家吃饭，内人说她愿意去劝说华世民，毕竟他们有过那样一层关系。她说她有信心，她说华世民也是一条汉子，不会永远甘心作汉奸。她说她能说服他。可是，师长不相信，不太同意。我想听听大家各位的意见。要不，咱们表决一下，同意的请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