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再也没有找过雪儿。不久，竟然和另外一个女生恋爱了。
　　 雪儿绝望至极，精神上受到极大刺激，疯了似的跑到林的教室，把林的书本全部撕成粉碎，抛洒在教室，像雨一般淋透雪儿的心。同学们觉得她应该是疯了。
　　 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她也不想再复读，对学习早就丧失了热情，连学习的灰烬也没了。在家闲着，闷的时候常到梅子店里坐。梅子在镇上开了一家儿童服装店，离雪儿家很近。
　　 梅子说，她发现雪儿憔悴了很多，总是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
　　 雪儿常提起林，并毫不避讳地说起她跟林第一次上床的经历。她说她喜欢和林做爱。说起林的无情，立马拉长了脸，忍不住哭起来，便要离开，走的时候不忘丢下一句话，梅子，恋爱这事，不可认真。
　　 梅子听腻了，要她说说其他。她说她的高中生活只有林，再无其他。
　　 雪儿觉得让人失望，慢慢变得孤僻。除了梅子，没有找过其他同学。她和梅子渐渐成了朋友，而且无话不谈，还常常买相同款式的鞋子。雪儿有时还带梅子去她家，她们一起看黄色小说。梅子也很诧异，她们后来会成为朋友。上初中时，她们从未交谈过，梅子还因换座位的事憎恨过雪儿。
　　 不久，雪儿父亲将她安排在枫林镇的一家鞋厂做文员。工作后，雪儿很少去梅子店里闲坐，就算去，也是身边带着男人。她的男人很多，换了一个又一个，梅子也渐渐习惯了。
　　 梅子说，那些男人都是枫林镇的无业游民，也有鞋厂的同事。个个长得贼眉鼠眼，唯一看上去顺眼的便是阿亮。
　　 阿亮也是高中毕业，和雪儿是同事，父母一直在镇上做水果买卖。他家也住在镇上，离雪儿家不远。阿亮长得斯文，身上有股书卷气，但是个没主见的人。
　　 恋爱一段时间后，有一天她突然向阿亮提出结婚。那一年，雪儿才二十岁，阿亮二十二岁。阿亮说，他要带她见父母，听听父母的意见。
　　 去见阿亮父母的那天，雪儿没有刻意打扮，像平常一样。阿亮的父母见了雪儿，很欢喜。他母亲一直拉着她的手，打量着她，笑得合不上嘴。
　　 二十岁这年，雪儿的高中同学都在上大学，而雪儿结婚了。
　　 婚后的日子很安定，夫妻俩很少出门，常常在家看书。这在枫林镇算是少见的夫妻。一年后，她们有了女儿，过上了枫林镇普通夫妻的生活。雪儿辞去了工作，专心在家相夫教子，柴米油盐。
　　 阿亮的父母是传统的父母，整个枫林镇的父母都是传统的父母，没有不想抱孙子的。雪儿之后怀了好几胎，都是女儿，全都堕胎了。阿亮的父母怀疑她根本生不出儿子，经常讥讽她是一只下不出蛋的母鸡。阿亮也很着急，觉得全镇人都在讥笑他，使他抬不起头，渐渐对雪儿失去了兴趣。
　　 枫林镇的人们对一个结了婚的女人，评价标准里没有漂亮二字，只有能干，会生儿子，具备这两条才是完美的女人。雪儿列入了不完美女人行列，在夫家的地位日渐丧失，加之父亲也退休了，在枫林镇没有了往日的风光和威望。
　　 雪儿说，她不想做个思想陈旧的女人。她自己是女性，为什么要歧视女性。
　　 但这是枫林镇，人们听不见高雅的道理，只懂得世代传统。
　　 第四胎，还是女孩，雪儿不想堕胎了，想把她生下来。阿亮气得把碗一摔，说，要生，你自己养去，这孩子跟我无关。
　　 无奈之下，雪儿只好堕胎。奇怪的是，雪儿堕胎后昏迷了好几天，醒来后眼睛里没有了光泽，神志不清。她常常一个人跑到枫林中学后面的那片老枫树林。这片枫林是枫林镇人最不愿提及的地方，听说常常闹鬼，有红衣女子出没。
　　 雪儿整日什么也不做，只是发呆，有时会忘记吃饭，有时会忘记她还有一个女儿。
　　 镇上的人嘲笑阿亮家多了个女鬼。阿亮的母亲每天拉长着脸，叹着气。有时不给雪儿饭吃，只塞给她几个烂苹果。阿亮见了雪儿这副模样很烦躁，常常不回家。
　　 一天，阿亮的母亲态度坚决地对阿亮说，赶紧跟她离婚，家里不能养一个生不出儿子的精神病人。
　　 他自然听从父母的。一天午饭后，他跟雪儿提出离婚。
　　 离婚？雪儿眼睛直直得看着前方，在房间走来走去。
　　 还有什么好说的。跟我离婚去。阿亮提高了嗓门说。
　　 雪儿突然发疯似的，推开卧房的老旧木质窗户，踩着床沿爬了上去，坐在窗台上，把脚垂了下去。
　　 她指着阿亮的鼻子，扭曲着脸大声呵斥，你再说离婚，我就从这跳下去。
　　 阿亮家在四楼，是邻街的房子，楼下便是热热闹闹的枫林镇街，有卖水果的、卖种子的、卖农药的等各种店铺。梅子的服装店就在他家楼下。
　　 跳楼，这是枫林镇的大事。全枫林镇的人都跑来观看。楼下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却没有一个人出主意。
　　 这事便成了枫林镇茶余话后的谈资，安静的枫林镇可以热闹好几天。
　　 梅子第一时间跑到她家，劝说了一番，雪儿无动于衷。阿亮急了，骂道，死婊子，给我下来。
　　 阿亮的父母赶来，也指着雪儿大骂，你这神经病，要死可别到我家死，你换个地方死去。骂完嘴里还一直抱怨怎么讨了个这样的媳妇。
　　 雪儿好像什么都听不懂，只是看着下面的人群，偶尔傻笑。
　　 梅子出了个主意，对阿亮说，你先答应不离婚，让雪儿下来再说。
　　 阿亮只好违心，试着对雪儿说，快下来，我答应你，不离婚。
　　 不离婚？雪儿傻笑着。
　　 阿亮又重复了一遍。
　　 雪儿望着楼下的人群，反复念叨着，不离婚，不离婚……
　　 僵持了很久，她把腿收了回来，坐在床沿发呆。
　　 有了这次跳楼事件后，雪儿的父母怕她有个三长两短，便把雪儿接回了家。事已至此，雪儿父母也劝她离婚。他们终究还是离婚了。
　　 在娘家，雪儿每天也只是呆坐着，自言自语，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母亲总是偷偷抹眼泪，父亲不愿待在家，常去外面钓鱼。时间一长，他们也很无奈。
　　 他们商量着，这样在家待一辈子也不行，还得成个家，只要不嫌弃雪儿就可以。便四处托人打听，是否有合适的男子。
　　 雪儿偶尔会去梅子店里，一见梅子就抱怨自己命不好，每次说完不打招呼就独自离开了。
　　 后来她又嫁人了。这个男人在枫林镇经营一家修理摩托车的店铺，人们都称他为“拐子”。拐子因小时候落下了病根，导致走路一瘸一拐的。他有过一段婚姻，但老婆跟别的男人跑了。拐子是个古怪的人，手里总是拿着个酒瓶，时而喝两口，有时喝多了就骂人，枫林镇的人们不大愿意去他店里。
　　 结婚后，雪儿和拐子把店铺当成了家，他们在满是油污的店铺做饭洗衣服，阁楼便是他们睡觉的地方。雪儿不大干活，总是搬个凳子，坐在店铺发呆。拐子不介意，照样喝他的小酒。只是到饭点没吃上饭，便要骂雪儿几句。
　　 后来，他们倒是生了个儿子。拐子很喜欢，把酒也戒了，专心和雪儿照顾起儿子。雪儿常常忘记喂奶，把儿子饿得哇哇大哭，拐子便忍不住破口大骂，有几次雪儿和他拌嘴，闹着离家出走了，但后来还是自己回来了。
　　 这次，雪儿问拐子要钱给儿子买双鞋，拐子拿不出钱，雪儿便和他吵架，骑着电动车，带着被子，离家出走了，于是有了报纸上那则寻人启事。
　　 和梅子通话时间很长，像在听她讲述一部连续剧。
　　 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往下掉，湿了脚下的一块地。我问梅子，雪儿是否找到了？梅子又叹气地说，雪儿真是个命苦的人，她把电动车卖了，自己走了回来，又被接回娘家了。我前几天去她家看望了她，不成人样了。
　　 我也决定去看望她。摆拨常务后，我搭上了去枫林镇的班车。秋风四起，路边的花草树木蒙上厚厚的灰尘。枫林镇，显得更加寂寥陈旧，毫无生气可言。
　　 镇政府后面的院子已破旧不堪。我敲了敲她家门，开门的正是雪儿，但不是初中时的雪儿。
　　 二十年未见，她一眼就认出了我，淡淡地叫出了我的名字。而我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人就是雪儿，模样比寻人启事的照片还要糟糕。她肥胖了很多，头发剪成了一头短发，油腻杂乱。那张暗黄的脸爬满了雀斑，面部模糊不清。眼睛里没有了光，像蒙了一层灰。一件旧黄的衬衣和黑色裤子将她臃肿的身体紧紧包裹，因质地低劣，像裹着一层塑料，将肚子上的肉勒出一个大圈。
　　 我克制着，微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她把我引我入门，然后低着头，只是站着，并不招呼我。我走进她的书房，里面散发着霉味，整屋的书都旧得发黄，蒙上了很厚的灰尘。我找了个椅子坐下，她也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头靠椅背，散开着双腿，眼神呆滞，像是进入了遥远的回忆。
　　 雪儿，你还好吗？
　　 她没有从她的遥远回来，并不看我。很久，才慢慢地懒懒地吐出几个字，就这样。
　　 你想出去逛吗？我试探着问。
　　 她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摆弄着她那双长满茧的手，又陷入她那遥远的世界。
　　 我们沉默着。
　　 她突然问我，你有几个孩子？
　　 我发现她有了聊天的欲望，有些欣喜，便积极回应她，只有一个六岁的女儿。
　　 有男朋友了吗？她紧接着问。
　　 我很惊讶。这是个可笑的问题。但我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平静地对她说，她还太小，不会有。
　　 她撇了撇嘴巴，情绪高涨起来，翘起二郎腿，说，你不知道，现在的孩子厉害得很，不比我们当年。
　　 是吗？我疑惑地问她。
　　 当然。说完她又低下头，失落地说，现在我可是老了。
　　 你有几个孩子？我接着话题问。
　　 我？她努力回想着，用手抓了抓那油腻的头发，还是没想出答案。随后她转过头问厨房的母亲，妈，我有几个孩子？
　　 两个。母亲边切菜边回答。
　　 我们无法正常交流，总是沉默。离开的时候，我从钱包里掏出一千块钱给她，她没有拒绝，把钱接了过去，拿在手上。
　　 我起身，向她道别。她似乎没有听见我说话，只是低着头，摆弄着手指，任我离开。
　　 回到家，我再也无法控制，关上房门，抱着枕头，毫无顾忌地哭起来，任凭眼泪打湿我的头发。我宁愿相信我是在做梦。
　　 明月斜过窗户，洒在被子上，又偷偷走了。
　　 初中的雪儿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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