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合计了一下，知道这套楼房保不住，不如趁早抵押出去，还柳儿一个清净。柳儿轻轻咬了咬唇，不知道房子抵债，她将何处安身。吴明一眼看穿柳儿的心事，说他有一处住房，虽然小了点，但还算清幽舒适，柳儿如不嫌弃，尽管搬去住，也不枉他和周志远相识多年，略尽朋友之谊。
　　 柳儿别无他法，只有听从吴明安排。从小到大，柳儿就没有独立生活的意识。先是依赖父母，后来便是老公，现在顺理成章地由老公的朋友接手。吴明是个好人，人说患难见真情，在这个残酷冰冷的世界，只有吴明让柳儿感动，给她温暖，扶持她度过人生最艰难痛苦的时刻。柳儿理所当然地成了他的情妇。她用自己的全部来报答吴明，百依百顺，尽心尽力。却不料还是被吴明一脚踢开了她，只是吴明做得很巧妙，让柳儿伤心之余却又不断地找理由为他开脱，维护他在心里原本美好的形象。他的确是万不得已。柳儿这样想着，便生出一种怜惜之情，迫使自己按吴明之意去侍奉某个对吴明事业有巨大影响的重要人物。
　　 其实这样也好，吴明会额外给她一些钱。钱，是柳儿目前最需要的，她从没有像现在这么重视钱，有多恨它就有多爱它。如果有钱，她就不会失去儿子，如果没钱，老公就不会变坏，她就不会失去她深爱的家！现在她还有机会，只要有钱她就有能力找到儿子，让他和她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不出门的时候，柳儿最大的乐趣就是数钱，把一张张粉红的纸币对着太阳或灯光着迷地看痴痴地笑。有时候会把脏脏的钞票放在唇上狠狠地亲一口。吴明最厌恶柳儿的这个举动，不过他不说。他已经发现柳儿的精神有问题，所以尽可能地不去刺激她激怒她。他很少来看柳儿，只是有需要的时候才过来一趟。现在对付柳儿太容易了，再不需要他长篇大论的说服与哀求。只要拿出两张钞票一晃，柳儿就乖乖地让他牵着鼻子走。不过他接触到的有利可图的达官贵人基本也像他一样厌倦了柳儿，他需要物色一个新诱饵，可是柳儿怎么办呢？
　　 正常人给一笔钱或许就打发了，但柳儿不同，她要是发起神经来，那还不搞臭了他的名声。吴明思来想去终于给柳儿找了个好去处，让她去浴城做按摩女。会不会手艺不重要，只不过是挂个名，继续她的皮肉生意。柳儿只要肯下功夫，财源绝对滚滚来，到时她还得感谢他的恩情呢。吴明想到这里也被自己的善心打动，舒展开一进门就蹙起的双眉。他坐在柳儿身边，点起一支烟，看她数钞票的可爱模样。
　　 柳儿见吴明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便歪过脑袋甜甜地一笑，金色蜷曲的长发垂在肩侧，衬得她的肌肤越发莹白如玉。吴明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她清秀动人的脸庞，猛地将她抱入怀中。
　　
　　 豪华的浴城更像一座高级旅店，浴、食、宿一条龙全方位服务成了休闲解乏的好去处。柳儿没有经过专业培训，虽然也会那么点常用的捏拿手法，不过派上用场的时候不多，顾客选中她多半是因为她的姿色。真正需要按摩的会选择专业的盲人按摩师。在浴城，畸形的不是那些残疾人而是花枝招展的她们和那一些道貌岸然的顾客。
　　 柳儿刚去时很受欢迎，宛如才上市的俏菜，竞价者络绎不绝，但随着时光的流逝，俏菜也随之平常乏味，久而久之，竟是跌破地板价也无人问津了。柳儿情绪恶劣，潜伏的病症趁机漫延发作，几次要打要杀之后，终被浴城辞退，流落街头。
　　 幸好柳儿尚记得吴明居处，前去投奔了几回，吴明是有身份有脸面的人，素有慈善家的美誉，当即带柳儿去医院诊治，病情得到暂时控制。出院后，吴明又帮柳儿出谋划策，换了一家档次低规模小的浴池工作，并语重心长地要求她别再作贱自己，重新规规矩矩地做人。
　　 柳儿心存感激，也想清清白白地挣钱清清白白地做人，但是她病弱的身体已无力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那些知道她根底的人也不允许她再安分平静地生活。
　　 苦难的日子里，数钱是柳唯一的安慰，但钱的张数越来越少，都被她用去登报或拖人寻找儿子去了。剩下的钱柳儿决定不再动用。她把它存起来，用的是儿子的名子，一共是五张存单，四张一万元的定期，一张是八千的活期存款。柳儿每天都会拿出来细细地看，就像是又看到儿子可爱的脸。柳儿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儿子的名子，向他诉说心中不尽的思念。儿子笑吟吟地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妈妈扑进她的怀中，紧紧地搂住她的脖子。
　　
　　 又是一年秋，落叶纷飞，寒意渐浓。街道上，行人秋装凝重，只有柳儿还穿着飘逸的夏季的裙装，冻得脸儿发青。她没有能力再添新衣了，这个月她几乎没什么生意，男人们大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唯恐避之不及。柳儿打开仿皮包，看了看藏在里层的四万八千元存折。她是不会动用这笔钱的，这笔钱只能增不能减，是她唯一可以给儿子的一点母爱了。
　　 柳儿背好包，抱紧双臂好让身子暖和些，继续往前走。忽然她觉得身后有人尾随她，回了几次头，才看清那个躲躲闪闪的中年男人。他戴着一顶鸭舌帽，胡子拉渣，一幅寒碜样。不过他那双单凤眼，似乎在哪里见过。
　　 柳儿怔在那里，那男人见状倒胆大起来，走到她身边仔细打量她，有些奇怪地问：“你的脸怎么这么胖？”
　　 柳儿微微笑起来，觉得眼前这人挺有意思。“我吃了激素药，所以胖，等停药就会好的。”
　　 “为什么要吃激素药？”男人脱口而出。
　　 柳儿更觉得好笑了，声音像银铃一般滚入秋风：“我有神经病，所以吃的。你不知道吗？这里的人都知道的。”
　　 “哦”男人粗大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有说话。他睁大眼睛望着柳儿，目光晶莹湿润起来。
　　 柳儿见他许久不说话，便转过身走她的路。中年男人赶上来拦住她：“你去哪里？”
　　 “去‘东方浴池’，柳儿停下脚步，认真地打量他，看他不像有钱的主，但还是抱着一丝希望说，“我是那里的按摩女，你需要我吗？”
　　 中年人楞了一下，慌忙点头。
　　 柳儿开心起来，想了想又有些不放心地问：“你有钱吗？”
　　 “有，你要多少？”中年人干脆的回答倒把柳儿怔住了，嘴唇蠕动了半天不自主地滑出一句：“两千。”
　　 两千元，这是柳儿日思夜想的数字，有了这两千元，她就可以给儿子凑足五万元的整数，可是这两千她挣了半年也没挣够。干这一行图的就是新鲜，病魔缠身的她早已没了玩赏的价值。
　　 中年人望着柳儿自悔冒失有些羞涩又满含期待的目光，便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刚好凑够二千元。
　　 柳儿抓住那沓钱数了又数，手舞足蹈像个孩子，也不管身在闹市，于人行道抱住中年人亲了又亲：“谢谢你，我现在就去存钱，你等下。”
　　 “别存了，先去给自己买件衣服，太冷了。”中年人一把抓住柳儿的胳膊说。
　　 “我不冷，银行就在附近，我去下就回来。”柳儿说着想挣脱中年人的手，谁知他反而攥得更紧了。
　　 “其实做父母的不必太操心子女，把自己照顾好，也是对子女的一种疼爱与支持。”
　　 柳儿根本听不进中年人的话，她一心怕中年人反悔，要立刻存上钱才安心。她以后再想挣钱可就难了。
　　 “别存了！”中年人也急了。他掏出所有的钱就是希望柳儿能够生活得好些，他不能再让她为了那个已不在人世的孩子受尽折磨了。“如果孩子不再需要这笔钱，你存它还有什么用？”中年人试探地开导柳儿说。
　　 “为什么不需要了？”柳儿对有关儿子的消息一向很敏感，当即问。
　　 中年人更低地拉了拉帽沿，顿了顿说：“因为他已经有能力照顾自己，他只是不放心他的母亲，母亲生活好才是他最大的安慰。”
　　 “你见过我儿子吗？“柳儿仰起脸儿不等中年人回话忽然情绪一变，怒目而视：你骗我，你们都在骗我，我不会上当，你们也休想从我这骗走一分钱。”
　　 “我没有骗你。我是不知道你儿子在哪，但我想他会过得很好。”
　　 这句话正合柳儿心意，她转怒为喜：“他长大一定是很本事的人，他现在应该到我这儿，不，应该比我高了。”柳儿在自己身上比划了半天，又想起她的钱来：“我要去给他存钱，让他生活得更好。”
　　 中年人越发难过起来，抓住柳儿的双肩：“听我说，跟我离开这里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决不让你再受半点委屈。”
　　 柳儿连连摇头，她不会离开这个小城，只要呆在这里，她就还有希望。不管多久，儿子总会叶落归根，回来看上她一眼。
　　 中年人怎么也说不通柳儿，急起来：“就算你在这里受尽折磨，他也永远不可能再回来看你一眼了。”
　　 “你说什么？”柳儿锐声喊，伸手抓住中年人的衣襟。她不允许有任何诅咒儿子的语言，尤其是半月前她做了那场噩梦之后。
　　 中年人闪身躲过柳儿指甲尖尖锐利的抓饶，鸭舌帽甩落在地上，柳儿看清了他整张脸。他，就是周志远。
　　 周志远带着小萱和儿子先是隐居在一个山区小镇，后来小萱受不得那里的偏远落后，又举家迁移到沿海城市，开了个餐馆。小日子比不上足比下有余，周志远或许经历太多，渐渐看淡了世事，再没了当年的拚搏之心，倒是小萱争强好胜，一切生意往来周志远便由着她交涉处理，自己落得个逍遥自在。没成想好梦不久终须醒，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半月前，小萱席卷财产销声匿迹，气急败坏的周志远追查线索，不料悄随其后的儿子车祸丧身。周志远连遭致命打击，顿时万念俱灰。一切皆是因果报应。他周志远死不足惜，但他的儿子却是天真无邪的无辜者，老天不公呐！
　　 周志远捶胸顿足，恨不能一头撞死在儿子墓前，可是他还有一事未了，这也是儿子三年来一直深藏于心的愿望，他要带上儿子的魂魄去看一看他的母亲——柳儿。
　　 周志远原本是抱定必死之心来与柳儿作最后的告别，不曾想柳儿下场如此凄惨。这个他曾经用全部生命爱着的女人竟被他一手毁掉了整个人生。周志远胸口一阵疼痛，他究竟是怎么了，他挣钱的初衷不就是想让柳儿母子生活得更好吗？他却鬼迷心窍在金钱的诱惑下一步一步地迷失了方向，丧失了善良的本性。人的自私与贪婪如此可怕，他有什么权利去指责小萱。周志远攥紧拳头，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鄙视自己痛恨自己。他抬起头，望着形容憔悴的柳儿，她依旧纯良如初，不染纤尘，因而更令人心碎。周志远轻轻握住柳儿的手，他要再次承担过去的承诺，和柳儿开始全新的生活，在拯救柳儿的同时也救赎自己的灵魂。然而柳儿怎么也不能理解他的心情，竟然和他当街撒泼，打掉他的遮掩面孔的帽子。
　　 柳儿的确是受了刺激，比周志远想象的要严重得多。柳儿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那秀美的眼睛惊恐地瞪视着，似欲迸出眼眶。这一刻，柳儿完全是疯子的痴狂表情，但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么清醒。周志远穷困潦倒的出现，以及他刚才奇怪的言辞，无法掩饰的悲伤绝望之情，完全证实了她的梦境。很早的时候，她就和儿子母子连心，每次儿子病重或意外她都有所感觉。半月前的车祸梦境如此清晰可怖，以至她每晚都不敢入睡，夜夜地跪在她的玉佛挂坠前，求佛祖保佑她的儿子平安无事。
　　 柳儿牙齿打着寒战，脸色由白转青再至死灰，吓得周志远抓住她的双臂拚命地摇晃。终于，柳儿的眼珠转动了一下，举起手，摸了摸周志远的下巴，声音低沉仿佛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儿子呢？”
　　 “还好，上学……改天带给你看”周志远目光闪烁结结巴巴地说。
　　 柳儿神情恍惚，望着周志远又似乎自言自语地说：“是吗？”
　　 周志远点头，止不住眼里翻涌的泪潮。柳儿一动不动，屏住呼吸。忽然她面含微笑，她听见儿子在街对面喊她。她跳起来，敏捷地翻越路栏冲向车辆如流的马路。儿子也向她跑来，还是旧时模样。柳儿喜极而泣，却见一辆车疾速向儿子撞去，柳儿腾空一跃，以自己的身体护住儿子。像幼年时候，无论外界怎样惊恐纷扰，儿子只要一扑进她怀里，贴近她的心跳，便会乖乖地闭上双眼，甜甜入梦。柳儿抱紧儿子躺下，感到从未有的安全与宁静，她含笑地合上双眼，再也不用担心有谁会来拆散她们母子。
　　 周志远隔着马路看着柳儿扑倒在奔驰的车轮下，血溅了一地，他张大了嘴，泪水如雨疾落，却发不出一句声响。所有的车辆都停下来，所有的行人都静止在这一刻，只有柳儿手中撞飞的钞票还在空中飞舞。
　　
　　 救护车来得太迟了，柳儿已倒在周志远的怀中失去了心跳。这颗心伤痕累累，再也无力博起。周志远坐在地上，狠狠地摔打着好心的路人捡起来的那一沓两千元钞票。在他疯狂地想要撕碎纸币时，忽然瞥见柳儿血污了的却平静安祥的脸。周志远久久地凝望，缓缓抹去泪水，将两千元连同柳儿的五张存折交给前来处理事故的交警，说是柳儿临终遗言，要求捐给慈善机构，以资助贫困学子。
　　 周志远抱起柳儿，看她长发飘垂的脸庞凝着一丝笑痕。她终于如愿，辛辛苦苦挣的钱，帮助了和儿子有着一样可爱笑脸，纯洁心灵的孩子们。
　　 周志远低下头，吻了吻柳儿原本光洁如雪的额头。他不会再让她失望，他要用自己的行动让时刻在天堂注视他的柳儿母子不再悲伤，等他这个合格了的丈夫和父亲重返他们身边，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