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丁香花开】父亲的眼泪(散文)
人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道“只是未到动容处”。生活中极少看到父亲流泪,除了爷爷奶奶去世,记忆中仅有一次,现在想想,这仅有的一次也是为他的小女儿——我,流的吧。
时间的沙漏沉淀着无法逃离的过往,记忆的双手总是愿意捡拾起那些难以言说的忧伤。事情虽然过去快30年了,可是闭上眼,那一幕仿佛就在昨天。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一个秋收农忙季节,母亲由于劳累过度,心脏病加重,医生告诫,再不能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要多多静养。那时候,父亲在外地工作,我们姐弟三人正在上学,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家里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不知道如何是好。可节气不待人,眼看着别人家都在准备播种小麦了,可我家的玉米才收回来一半。一向好强的母亲心急如焚,只好托人把父亲从单位叫了回来。母亲与父亲商量让我退学回家务农,说是商量其实她心里早就铁定了主意。理由是我身体好,能吃苦耐劳,一定可以担此重任。父亲一开始坚决不同意,因为那时我已经在读初三了,成绩还不错,考中专或高中问题应该不大,感到此时退学太可惜了。几天下来一点结果也没有,母亲又急又恼,病情加严重,卧床不起。
我知道,退学这件事对我来说是迟早的事,终是“在劫难逃”的。可农村的苦和累我比谁都清楚,一旦退学,就意味着我一生都将和黄土打交道,一想到这我就痛苦万分。想想自己努力学习,不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出人头地,走出农村吗?可每每看到父母憔悴的面容和新增的白发,我的心就像在被刀割,整日里忧心忡忡。夜深人静的时候,许多次一个人偷偷躲在被窝里哭,可惜心里的苦无人能诉,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我知道,之所以痛苦是源于我内心深处已做好了为这个家牺牲的决定,我实在不忍心看着渐渐老去的父母为难,可让我主动提出退学,说心里话在那种情况下也是不可能的。人感觉都要抑郁了,从没有过的矛盾折磨得我寝食难安。父母不提,我也不说,就这样一直耗着。
没过几天,父亲还是妥协了。他愁容满面地把我叫到身边,像犯了错的孩子,眼睛红红的,双眉紧锁着,欲言又止,目光闪烁不定,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说心里话,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如此。我发觉几天的工夫,父亲头上的白发就明显增多了。我知道他能做出这样的选择,还不知道纠结了多久。我不忍心看向父亲,眼里噙满了泪水,一字一句地说:“爸,您别这样了。我,我退学还不行嘛!”父亲听了,愕然地张大了嘴巴,愣在那里。说完,我转身就跑出了家门,忍不住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眼中扑簌簌地滑落。
我一口气跑到村口的大坝上,手抓黄土跪倒在地,失声地痛哭着,满腹的委屈随着泪水一泄而下。仲秋的风,从茫茫原野上吹过,带着泥土的芬芳,吹落片片黄叶,却吹不走我的忧伤。西边的红日如泣血的杜鹃立在山头,绯红一片。不一会儿,太阳就落山了,天空像是有人慢慢地拉上了帷幕,暗了下来。满天星斗仿佛眨着忧伤的眼睛看着我。我哭够了,昏昏沉沉地坐在大坝上,呆呆地望着远方……不远处,树上突然传来鸟儿“扑棱棱”的飞动声,接着便响起了猫头鹰“咕咕咕喵,咕咕咕喵”的叫声,不觉让人毛骨悚然。这时,村里传来了弟弟的呼唤声,由远及近,我知道,是弟弟在到处寻我了。我忙起身下大坝,我比谁都清楚,该来的总归要来,逃避不是办法,我只有坚强面对,毕竟生活还要继续。
几天后,父亲从单位续假回来,我们父女俩并肩作战,经过二十多天的奋战,当冬天来临的时候,家里的农活基本上结束。我累得浑身像散了架,毕竟是刚刚离开校门,力气还没有完全习惯下来。父亲假期一到就走了,余下的一点农活,我自己很快收拾停当。冬天里,我除了在家看书,闲时总在想,难道农民的生活除了依靠土地,就再没别的出路了?我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但未能得到更好的答案。
机缘巧合,一次偶然的机会,腊月里同学约我去理发,近年的缘故,排号的人特别多。我俩也只好坐下来等,没想到,这一等让我等来了人生的第一缕曙光。我发现开理发店收入不错,通过和店主聊天,我了解到她一年的纯收入大概5000元左右,父亲那时的工资一年也不过3000元。我想,理发再辛苦也总比干农活轻松的多吧?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打定主意后,我骑车就跑,同学追出来喊我,我推说家里有事,一口气就回到了家。
当我兴奋地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母亲后,母亲却气愤地说:“开理发店!亏你想得出来,那可是下九流人干的活,丢人啊,咱们家决不允许干这个,你趁早死了这个心。农民就是种地,干别的那叫不务正业!”听了母亲的话,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但倔强的我也不示弱:“妈,您休想用土地拴住我,理发我是学定了,凭劳动挣钱,不偷不抢,丢什么人?”
随后几天里,母亲一直和我怄气,不理我。大年二十九,父亲回来了。我如抓到了救命稻草。出乎意料的是父亲知道后,做出了同样的反对。整个年我都是在郁闷中度过的。我从小主意就正,决定好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来。我早就从收音机里听说,济南一家职业技术学校正在招收理发学员,我暗地里做着准备。
年后,我借去城里舅舅家走亲戚的机会,慌称家里急需用钱买化肥,和舅舅借来钱。拿到钱后,我家也没回,直奔济南。到了那里才后悔起来,交了500元学费后,我居然身无分文了,好在学校提供吃住,暂时还花不着钱。
第三天,快午饭的时候,门卫跑来告诉我说,大门口有人找我。我想,会是谁呢?济南就一个堂姑在,她并不知道我来济南学习啊。我疑惑地跑到门口,我惊呆了,看到寒风中瘦弱的父亲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包,正翘首向里张望。我收住脚迟疑地站在那里,父亲看到我笑了,快步走过来。不知道为什么看到父亲的一刹那,我突然感到愧疚起来。父亲并没有说一句训斥和埋怨的话,只是关切地问我,在那儿还好吗。
午饭的时候,我领父亲来到食堂补交了一个人的饭钱,父女俩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父亲看了看我打来的饭菜——米饭和萝卜条(萝卜条像是刚从热水里烫熟捞出来,看不到一点荤腥。)忙站起身拉我去外面吃,被我拒绝了。父亲缓缓地坐下来,默默地拿起筷子吃起来,一句话也不说。突然,父亲放下筷子,扭头看向窗外,两手捂住脸抽泣起来。见父亲如此把我吓坏了,我急忙安慰:“爸爸,平时饭菜不是这样的,几乎每顿都有肉的。不信,你问问其他同学。(其实每餐都如此)”我转身看向其他人。父亲听了更是泣不成声,哽咽地说:“丫头,爸爸对不起你啊,都怪爸爸没本事,拖累了你……看你这个样子,爸爸心疼啊,爸爸知道你心里苦……”我真的没想到父亲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也许是激动,也许是委屈,也许是触动了我内心最脆弱的地方,我再也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扒在桌子上哭起来。我的哭声惊动了周围的同学,都扭头来看。
父亲走过来,用他粗糙的大手边为我擦眼泪边说:“丫头,我来之前都和你妈商量好了,我们不反对你了,全力支持你。你为这个家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我们没有理由反对。我想好了,等你学会了就去爸爸的单位开店,咱们一家人都去,再也不种地了。丫头,爸爸相信你,在这儿好好学吧。”我也向父亲做出保证,只要家里支持,我一定好好学。爸爸听了我的话,脸上露出了丝丝苦笑,抚摸着我的头说:“丫头,我也做个保证,请你一定相信爸爸,今后无论你做什么,爸爸一定支持!来,快吃饭吧,不然,饭菜都凉了。”
我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本来食之无味的饭菜突然变得有滋有味起来。可不知道为什么,吃着吃着我的眼泪又止不住流了下来,抬头看看父亲,他也正泪眼汪汪地看着我。我们爷俩对视后,都又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旁边吃饭的人看到了一脸纳罕的样子,估计她们此时在想“这爷俩今天唱的是哪一出啊?”哎,不管她们怎么想,谁的人生不是在哭哭笑笑中度过的呢?
吃过饭,父亲给我留下一百元钱后就走了,转身离开的瞬间,我发现父亲的脸上仿佛又有泪光在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