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有时也会鼠肚鸡肠的跟阿茂计较。如去年阿茂老爸生日那一回，居然没有请到他。老侯便骂阿茂重色轻友，几乎到了割袍断义的地步。其实当时阿茂也有难处。九位“相好”加上他自己刚好凑够一桌，如果再请老侯，安排到哪里？阿茂后来也知道自己理亏，于是专门请他到一家有级数的酒楼，用诚意和烧酒抚平了老侯那颗受伤的心灵。
　　 刚才阿茂给他电话约他饮酒，他清楚今日已经是18号了，本来想编个借口推托，但阿茂后来的一番话又使他改变了主意。
　　 阿茂今日心情大好，自然大杯酒大块肉。他唾沫横飞的向老侯讲述如何在死鬼老头子的遗物里翻出了几千股“深发展”原始股，如何到证券交易所弄清楚能卖二百五十万元，又马上召开家庭会议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讲给老侯听，老侯不禁竖起大拇指大称赞阿茂英明神武。
　　 “你觉得我独占了一百万是不是过分了点儿？”阿茂忽然问道。
　　 老侯马上答道：“一点也不过分。你能给老妈子一百万，说明你很有孝心了。俗话说，嫁出的女，便是沷出的水，你能给她们每人二十五万，已经是念及亲情，很有良心了。”
　　 “好！等办完老头子的后事，把股票买了套了现，我们兄弟俩要好好享受一下。”阿茂志满意得地说道。
　　 “先去省城最高级的酒店吃海鲜自助餐，这件事你已经答应很久了。”老侯提醒道。
　　 “那当然，吃自助餐是少事情。你有空就规划一下，我们俩要来一次国内旅游。我要游遍大半个中国。至于国外游嘛，要等疫情过后，迟一点再说。”
　　 老侯自然满心欢喜。他了解阿茂，相信阿茂是说得出做得到的。于是殷勤的给阿茂添酒。他就象是一条攀附在阿茂这棵大树上寄生藤蔓，贪婪而自得。
　　 “老侯呀，人有时候好运来了，是挡也挡不住的。”阿茂忽然满怀感慨：“做梦也不会想到我阿茂居然成了百万富翁。如果老头子不是当年把古画卖掉去买股票，那两幅古画我看也远不值这个钱。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真的是富贵迫人啊！”
　　 阿茂因为今天酒喝多了，脸色比平日更加红润。他看了一下挂钟已经是下午快两点了，餐厅早已没了其他客人，便抓过几张纸巾抹了一把满嘴的油腻，一副大爷的口气对老侯说：“今天的单你就买了吧，你知道老哥我到了这时候是什么光景。等过几天钱一到手，嘿嘿，你要怎么吃喝玩乐大哥通照着。”
　　 老侯连忙接话：“哎呀大哥看你说的什么话！我同你哪有分彼此呢？谁买单不是一个样。”他少有的主动走到收银台前，爽脆的用手机扫了二维码，微信支付。他心想不吃小亏哪能占大便宜。现在这傻大哈发了财，身边又没有几个亲近的朋友，这一池肥水不流入我的田，难不成会流去外人田？正所谓小财不出，大财不入。
　　
　　 五
　　 从餐厅出来，阿茂便让老侯陪他去买点东西。阿茂心目中的偶像是香港外号叫“八两金”的演员（多演反派角色，脖子上常戴着一条很粗的金项链）。他常对人说如果有朝一日发了财，便第一时间去买一条比“八两金”脖子上更粗更重的金项链。他也长得有点阔口大脸，如果脖子上挂上一条大金链，真的还有几分象“八两金”呢。
　　 “老侯，知道我现在最想买什么吗？”他刚出餐厅门口，便一手搭着老侯的格膊有几分醉意地说道。
　　 老侯一面懵懂，疑惑的看着阿茂摇了摇头。
　　 “亏你还是我的好兄弟，连我的心思都不晓得。”阿茂有点不满的说道：“我不是说过有朝一日发了财，要买一条比‘八两金’脖子上还要粗的金项链吗？”
　　 “可你的钱还未到手呢。”老侯很清醒。
　　 “真的金链买不起，难道假的也买不起吗？”
　　 “你想现在就去买条假金项链戴上？”
　　 “当然了。”阿茂打了个酒嗝，不容分说道：“卖股票的事儿也不是一时三刻能搞定。现在就去，我一刻也不想耽搁呢。”
　　 老侯知道他的脾气，做事从来说干就干。当然为人处事更不按常规出牌。
　　 他们沿着小镇的那条老街，来到专卖儿童玩具，女性廉价首饰之类的旧商业区。
　　 阿茂在一家店铺前停了下来，两眼放光的瞧着货架上挂着的粗细不等的装饰金项链，看上去极为逼真。
　　 他让老板娘把最粗大的那款拿了过来。太逼真了，足可以假乱真。他满心欢喜的端详着。怎么个卖法？
　　 “100元一尺。”老板娘淡淡然回应，他确信眼前这位满身酒气的大汉到这里来只是出于无聊，并非有心帮衬。平时最贵才卖过80元一尺，还一下价，60元可以成交。
　　 不贵。阿茂把金项链挂到脖子上试了一下长短，示意就要这么一段。老板娘说剪断了就得买。当然买啦。老板娘将信将疑的量了量，刚好二尺半，剪断，说道：“250元。”
　　 阿茂示意老侯先把钱付了。老侯心里暗暗叫苦。明知今日是18号了，阿茂口袋早已空空如也，又是饮酒又是买金项链，虽然未至于害得他破产，但一下子让他花费了几百大元哪会不心疼？他恨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到了这个份上，也只得硬撑了。权当先垫着，反正到时候要他连本带利偿还。
　　 老板娘收到了钱，自然换上了另一副嘴脸。她慷慨地赠送了一副镀铜接头，又麻利地把接头镶到项链两端，还殷勤地帮阿茂戴到脖子上。
　　 阿茂就别说那个神气样子了。老板娘又马上递给他一面镜子。他对着镜子照了又照。
　　 “老侯，看我象不象‘八两金’？”
　　 “真的是太象了。”老侯心不在焉的说道。
　　 阿茂满心欢喜的离开了店铺。他故意敞开胸襟，露出那条金光闪闪的粗大金项链，昂首挺胸。这时候的阿茂，已飘飘然的找不着北，恐怕连过身不久的老爸姓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老侯呀，我怎么觉得这条街越来越窄的？”阿茂情不自禁的问道。
　　 “街道没有变窄。是茂哥您今时今日财大气粗，走起路来两手摆动幅度大了，自然觉得街道窄了。”老侯半挖苦半开玩笑的说道。
　　 “中听！哈哈，想不到你这斩头鬼也会拍马屁。”阿茂开始有点儿小人得志，语无伦次了。
　　 老侯心中不悦。眼看这家伙今天神经兮兮的，股票的事也未知真假，再陪着他等会儿又不知要耍什么花样，这岂不赔了夫人又折兵？自己的钱包可不是他的提款机。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于是编了个借口便告辞而去。
　　 阿茂真是求之不得呢。因为他正准备把将要发财的喜讯第一时间逐一告知那九位“相好”。平时他一收到工资，便第一时间向每人发五十元红包。这是因为其中一人说要经常打电话回老家，电话费贵让人心疼，他便二话没说用微信发了五十元红包，其他人知道后说他偏心自然不依不挠。他也觉得应该一碗水端平，不能厚此薄彼，于是便有了每月每人发五十元红包的规矩了。现在他意外的得了一百万，心里已经盘算好了，每人送一台电动车，不送现金，凭发票报销，伍千元封顶。让镇上的人都知道这些“佳丽”们趾高气扬的飞驰在街道上的铁骑，她们的赞助商是我阿茂。区区几万元，对于今时今日的阿茂，“小儿科”！
　　
　　 六
　　 丧事办得简约而利落。因为疫情期间殡仪馆规定送殡的人数最多不超过六个。阿茂一家四口加上两个姐夫刚好。往常例行的丧宴也取消了。
　　 阿茂自然又迫不及待的提起股票的事情。母亲再三强调他们姐弟三人切不可因为钱财而伤了感情。股票卖得多少钱，怎样分配大家好好商量，钱财身外物，千万别为钱争斗让别人笑话，令老头儿九泉之下不安。
　　 姐弟几人经过商议，还是找一个业内人士咨询一下较为稳妥。二姐忽然想起有位小学同学在证交所上班——这是上次小学同学聚会时他自我介绍的，并说到了明年就退休。
　　 打了一通电话，二姐终于联系上了那位同学。明天刚好是星期六，他答应了到时出来同他们见见面。
　　 为郑重起见，他们在镇上最豪华的“香满楼”订了个包间。
　　 阿茂早就分咐搞卫生的阿姨早点过来售楼部接班。他回到家里便少有的打扮一番。母亲让他把衣服的钮扣好一点，别把挂在脖子上的金项链露太多，免得扎人眼睛。阿茂也少有的听从，比着平时，你说他一句，他便顶你三句。
　　 阿茂认真地对着镜子整理衣衫，梳理头发。他崇拜“八两金”，连发型也模仿。那头发看上去就象是半个椰子壳扣在脑袋上，从后面看非男非女，从前面看不伦不类。他不知道人家是为了表演的形象需要而故意戴上的搞笑假发。
　　 住处离酒楼不算远，他们母子俩宁愿早点出门，免得迟去了房间被人占去。
　　 大姐俩夫妇和二姐俩夫妇陆续到齐了。
　　 刚八点，二姐的那位小学同学便到了。让了座。阿茂又十分客气的给斟了茶。
　　 只见来人五十来六十岁的模样，戴着一副金丝近视眼镜，穿着整齐，斯斯文文，温和而礼貌。看上去便知道属白领阶层。简单的客套之后，他便自我介绍说已经在证交所工作多年，现任职法律顾问。众人闻言，觉得起码是专业部门，可信度高。
　　 “听说你们手头有三千股‘深发展’原始股，实属难得。现在还持有这只股票的原始股，可说得上是凤毛麟角了。自然价值不菲。”然后又问道：“股票有带来吗？让我看看吧。”
　　 阿茂连忙站了起身，把那个装着股票的文件袋恭恭敬敬地递了过去。
　　 客人接过文件袋，打开，把里面的股票抽了出来。他把面前的茶杯移开，将股票平放到桌面上仔细地看了起来。众人的心都不禁提着，目光紧张的集中到他的面部上来。
　　 只见他的眉头慢慢地拧了起来道：“这不是‘深发展’原始股。”语气不容怀疑。众人闻言不觉惊讶得张大了嘴，面面相觑。
　　 “那么这只是什么股票？还卖得出吗？”二姐连忙问道。
　　 只见他摇了摇头说道：“这只股票我很多年前就见过了。它根本就没有上市。严格来说它并不能说是股票。它的全称是‘XX市西部华侨房地产发展有限公司原始股权证书’。当时吹嘘说不久就会上市。有些人当时正是利用国家早期管理上的漏洞，以发行所谓股票的方式进行诈骗钱财。我还记得当时它在某市发售的时候，还打着一条‘今天借你一杯水，明天还你一桶油’的大横幅，大张旗鼓的制造所谓‘借水还油’的神话。当时上当的人也不少，这些证书还是排着队去购买的呢。”
　　 “那现在这些股票还值多少钱？”阿茂忍不住问道。
　　 “一文不值。”他毫不含糊地回答：“别说是卖了，即使送给人家，也未必有人要。说句不好听的，这已经是一沓废纸了。”
　　 “那不是明抢？”阿茂气急败坏的说。
　　 “多年前也有人试图打官司，要告发行商，他们有的手头持有几万，甚至几十万的证书，那都是他们的身家性命啊。但那些公司早已人去楼空，那些骗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到哪里去告？”他转过面对二姐说道：“我估计你先父生前已经知道这些股票最终没有上市。所以也从来没有对你们提及。很多受骗上当的人，明知道过错无法挽回，往往选择不向任何人透露，宁愿默默承受那种失意，也不愿将它公诸于世。否则，老人家病重的时候，一定会把股票交给你们的。”
　　 众人都觉得他言之有理。
　　 他接着换了一种口气说道：“即使是现在，网上仍然有人利用所谓的‘原始股票’进行诈骗。如果你们对证券交易有兴趣的话，可以多一点了解这方面的信息，我也非常乐意提供。”然后说还有事情要办，礼貌地向各人点了点头告辞了。二姐便起身相送。
　　 阿茂气得吹须碌眼。他拿起那叠已经变成了废纸的股票塞进文件袋里，二话没说，丢下家人，匆匆离开酒楼直奔家里去。
　　 他回到家里，把那台陈旧得废品回收公司也嫌弃的电动车推了出来。骑了上去，花了一会儿功夫才启动起来，然后火急火燎的向永久墓园驶去。
　　 跑了近十公里的路，风尘仆仆的来到墓园。他一直把车开到离安葬父亲地方的近处，停好了车，拿起文件袋，朝父亲的墓位走去。
　　 他对着父亲的灵牌，伫立片刻。一时百感交集，便带着哭腔说道：“老头子你好糊涂！用祖传的古画换股票。你知道吗？这些股票现在一文不值，只是废纸一堆。你留那堆废纸给我何用？我现在还给你，等你在阴曹地府阎罗王那里，去告那些蒙骗你的王八蛋！”他边说边拿出打火机，点着了火，一张张地烧起来。
　　 他觉得自己不是在烧废纸，而是在烧掉那两幅价值不菲的古画。他难过极了，想起对老侯夸下海口，想起那九位“相好”满怀着期待，想起那一百万元的忽然幻灭，这几天他的命运喜与悲如过山车般大起大落，心里觉得郁闭，愈想愈心酸，不觉悲从中来，竟然忍不住呜呜的哭了起来。从他懂事的时候起，他就不曾哭过，打架弄得头破血流也不流泪。而现在，仿佛要将几十年贮存的泪水都要倾泻了出来。他伤心地拍打着胸口。忽然碰到挂在脖子上的那条假金链，便恼怒的用手抓着一扯，项链断了，他用力随手一抛，便嗖的一声飞得无影无踪了。
　　 墓园的管理人员开始觉得奇怪。不时不候的怎么会有人来祭祖?清明节还早着呢。再看清楚，这处墓地是两天前新葬的坟墓。那个烧着冥纸，嚎啕大哭的大汉，大概是死者出外旅游回来的儿子，忽然得知父亲过世，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所以悲恸。
　　 唉，可怜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