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凤把鞋底拆下来，刷干净了才坐到炕上剪鞋样。她剪了一个脚的形状，不时地让我踩上去，每踩一次，我都像新鞋已经上脚了那般的兴奋。到中午吃饭时，她已经用趟绒裤子的裤腿裁鞋面了。她忙得饭上桌了也顾不上吃。爷爷说丫头，吃了饭再做吧。我喊，妈，吃饭吧。她愣了一下，接着便开心地应着，哎！
　　 田秋收把西屋收拾出来，他和陈双凤就搬过去住了。我不高兴，但白天陈双凤总是笑呵呵地哄着我，没两天我也就忘记了。
　　 家里本来就没有多少田地，一下子回来两个帮手，地里那点活很快就忙完了。陈双凤从不窜门子，虽然左邻右舍都熟了。不下地时她就拆洗棉衣。奶奶那豁牙露齿的嘴，一天到晚闭都闭不上。双凤一边飞针走线，一边和奶奶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爷爷偶尔也会插一句。那些闲言碎语汇集出双凤的身世。她同样出自某小村的贫困之家，父母一次生了她们姊妹两个，姐姐叫双彩。两人长得一模一样，性格却是截然不同。姐姐调皮好动，妹妹安静温顺。小时妹妹常是被夸奖那个，心灵手巧，一上学就反过来了。姐姐的成绩明显好于妹妹，而且这种差距越来越明显，明显到初中毕业，妹妹就读不下去了，姐姐却以优异的成绩上了县重点。她和父母锄田刨垄，浆洗日子，一直到姐姐上了大学。热心的媒人盯上了她，父母开始谈论她的婚事。人以群分，农家人自是找个农家人。但双凤不想，姐姐将来毕业是要分到城里的，她不能接受这种天差地别。我也要到城里去，她对父母说。父母不同意、不答应、不放心，她就趁父母走亲戚的空档，一个人溜了。说到那时，爷爷就插了一句，不听老人言！是呢，爹。陈双凤说。她在市里流连几日，就去了一家发廊当学徒。就是在那里，她遇见了田秋收。田秋收说他是做生意的，和他来往的净是一些单位的领导，退休的工商局科长还请他吃过饭呢。爷爷插嘴说，作死呢。是啊，爹，等我发现他也是个土坷拉，木已成舟，悔之晚矣。命里八升，挣不来一斗，这是我的命，就认了吧。说完她就笑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后来她又笑了。她始终没有停下她手中的针线。
　　
　　 四
　　 田秋收突然对我们的砖厂来了兴趣，每天下午都找老板聊上一会儿。他这人自来熟，说的话没一句经得起验证，但别人偏偏就信他。他唯一像个正常人的时候，也就是和陈双凤待在家里的那个夏天。
　　 那一年的夏天，我唧唧喳喳，蹦蹦跳跳，嘻嘻哈哈，简直就像刚会飞的小家雀。那一年，田秋收在家里待得最久。
　　 秋天的时候，我们家到了欢乐的巅峰。那年我们的稻子大丰收，我们全家出动，把它变成颗粒搬回屋里。奶奶说，凤有了。我问有什么了？奶奶说你要有兄弟或是妹子了。我说在哪呢？奶奶说在你妈肚子里。我说我也去，全家人就笑。我天天盯着陈双凤的肚子，也没看出什么变化，到年底时，陈双凤好像长胖了，她的杨柳腰变成直桶了。田秋收对陈双凤说，要过年了，回你娘家看看吧。陈双凤说我现在穷馊馊的，这副样子哪有脸回去。田秋收说，屁话，你的脸重要，还是你的父母重要。你这一两年都没信儿，不知你爹妈念成啥样呢，你这不孝女……陈双凤哭了，田秋收又口若悬河地说了一大堆，最后陈双凤点头同意他才罢休。那时我们谁都没有意识到，阴影正向我们飘来，田秋收拉着双凤，再次走向厄运的河边。
　　 平常浑浑噩噩的，日子一混就过去了。当你满怀希望，较起真儿来时，这日子反倒慢了。开支的日子已进入倒计时，我这个月得比刘三孩的工钱多，我每天要比他多抹几十块坯。想到那个遥远的地方，我兴奋得睡不着。田秋收看着我，眼睛滴溜溜转，他说你有对象了？我说我们家都要穷掉底了，谁会跟我处对象。田秋收说我看你眼睛直放光，像有喜事似的。我说快开支了，这还不是喜事，我准备去趟县城，换身叶子（就是衣服，我跟田秋收学的，他经常说些行话，以充社会人）。
　　 经他这么一说，还真提醒了我。我还真得谨慎点，不能得意忘形，让田秋收抓住线索，那样我们三人，都将再无宁日。
　　 说起来容易，故意藏起自己的心情，还真是困难。躺在床上我老是想，陈双凤再不可能像小时那样抱我了，可她还可以拥抱我，她还会拥抱我吗？我渴望她的拥抱，我渴望母亲的拥抱。这些年我也曾想过，我的亲娘会不会突然来找我，她长什么样子，会对我说什么，最后我的想象总是以双凤的样子结束。现在我明白了，我这辈子只有陈双凤这一个娘了。秀儿那小丫头也不知道长啥样了。现在的女孩都水灵灵的，陈双凤说，她的眼睛和我的一样黑。等开支我要给秀儿买个蝴蝶发夹，不是陈双凤戴那种，而是镶钻的。上次去县城，我看见有个女孩别在鬓边，好漂亮啊。那时我还没有人送。给陈双凤也买一个，刘三孩说，陈双凤又黑又老了，她戴上那种夹子一定会显年轻的。想象一下她们的样子都是幸福的，睡不着，我想一直享受这种幸福，可那种想象太虚无，往日的苦水，总是一波一波涌出来。
　　 陈双凤带着田秋收回娘家了，走时说看看父母就回来。可是过了两三天还没回来，两三个月还是没回来。开始我天天问奶奶他们什么时候回来，后来我想起来就问，再后来我差不多把他们忘了。只有爷爷奶奶还常唠叨。爷爷说八成人家爹妈把姑娘扣下了。奶奶说那秋收也该回来呀，两人都留下了，还是去了别处呢？谁也回答不了谁。他们好像也不是很难过，毕竟田秋收的女人来来往往的也不只双凤一个了。奶奶只是有些惋惜，说凤是个过日子人，对苗子也好，我真舍不得她。春天的时候奶奶说凤该显怀了，夏天时奶奶说快该生了，秋天到了，奶奶说早该瓜熟蒂落了，也不知道是朵花儿，还是又添一根苗儿。她这么念念叼叼地就下霜了，就落雪了。
　　 双凤回来那天，一场大雪刚开始。是中午，她第一次来那个时间。但是奶奶没有做午饭。冬天白日短，我们习惯吃一顿饭。天空飘着大朵大朵的雪花，雪花落得很慢，满怀忧郁的样子，目光伸出不远，便扑朔迷离了。奶奶说，这是要下大雪的征兆，她一簸箕一簸箕地往屋里端苞米瓤子和豆杆。奶奶第三趟从屋里出来时，直了直腰，顺便就往远处看了一眼，她就发现了一个红点向我们这里移动，很模糊，像雾里看花。很快，红点变成一个红团，看出来了，红团被一个女人抱在怀里。我和奶奶以欣赏的姿态观望着，直到抱着红团的女人立在我家门前，那个红团是大红被子包裹。直到女人推掉头上的围巾喊妈，我们才看出那是双凤。奶奶蹒跚的腿几乎是跑着过去的。老远她就伸出双手接被子。我还没想起喊妈，腾出手的陈双凤已把我拦腰抱起了。我的苗儿啊，她喊。我的苗儿好重了。然后她在我刚抹了鼻涕的脸上亲了一下，又亲一下。
　　 被子一打开，现出一个小毛头来，奶奶先看了两腿间，然后才来看脸。奶奶缺牙的嘴又合不上了，她说咱家一棵苗儿一朵花，这也太可心了。小家伙盯着奶奶咧咧嘴，但没哭出声。双凤笑了，她说秀儿认亲呢，倒底是亲奶奶，在家可认生呢。奶奶便秀儿秀儿地叫着，一会儿秀儿就笑了。
　　 奶奶抱着秀儿，陈双凤把我拉到门框那，立在每次立过的地方。哎呀！我的苗儿，她尖叫着，我的苗儿长了一拃多啦。
　　 陈双凤刚进屋时，奶奶就问了一句，秋收呢？陈双凤说别提他。奶奶就没再提了。爷爷是快吃饭时回来的。他重复了奶奶那句话，陈双凤重复了她自己的话。直到吃过饭，洗过碗，一家人都坐在炕头上。陈双凤才眼泪汪汪地说，爹，妈，我回来不想走了，我在娘家没法待了，秋收把我的脸都丢尽了。
　　 原来陈双凤回家后，正像田秋收说的，父母并没有难为她。父母纵有千般恨、万般不愿意，女儿认准了有什么办法，何况女儿这般身子，也不敢让她太难过。父母帮他们租了几亩地，租了房子，就留下他们了。开始，双凤父母倒也不烦田秋收，他嘴甜，爸、妈喊的欢，手脚勤快，庄稼活也做得来。春耕过后，田秋收出去了几天，说是看看外面有没有什么生意可做。挂锄时，他又跑了，而且很久才回来。渐渐地，双凤和父母听到有亲戚反映，田秋收在几家子借了钱，加一起差不多上千了。双凤妈是个泼辣茬，把田秋收臭骂一顿后，给所有的亲戚都打了招呼，不准再借给他钱。好在那几亩地还有点收成，卖粮后总算把亲戚的零碎帐给平了。最后剩下一千块钱，陈双凤放在了母亲那。陈双凤说留着还王生财，田秋收说拿它去做生意。陈双凤不准，田秋收就生气，后来就把家里所有的零用钱都拿走了。陈双凤这才抱着秀儿回了婆家。
　　 奶奶叹气，说他这是不能消停了。爷爷恨恨地骂道，这杂种，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把他烧的。
　　 我又有妈了，而且做了哥哥。感觉做哥哥是很威风很有身份的。秀儿那小东西真是好玩，哪怕她哭得稀里哗啦的，我一逗她，保证就笑。她身上散发的奶香，令我惊奇不已。我不知道那奶有多香甜，吃到肚子里还能散发出香味来。看她咕嘟咕嘟地吞咽奶水的样子，仿佛奶水流到我的喉咙里，我也跟着吞咽起来。双凤笑说，苗儿也想吃奶了。我脸红着扭到一边去。陈双凤放低了声音，她说苗儿你想吃吗？来，秀儿吃一个，你吃一个。说着她把盖着另一个乳房的衣服搂起来。我慢慢挪过去，含住，但我不知道怎么办，我轻轻地咬了一下，但没奶水出来。双凤见我不会，便自己在乳房上捏了一下。奶水哗地射到我嘴里，我咕嘟就咽了一口，差点呛了我。虽然咽下了，味道后来才反应出来，它并不是我想象中的甜，而是淡淡的咸腥味。我一下子退出来，再不吃了，原来小孩子和大孩子的口味是不一样的，我知道我不再是小孩子了。我虽馋吃奶了，但是我留恋那奶香和那温暖的怀抱，陈双凤喂奶时，我总是玩弄秀儿的小手或是脚丫，陈双凤则抚弄我的头发或是查看我的指甲。
　　 田秋收一直没回来，他不在，全家都挺开心。虽然日子很穷，可我觉得天天都乐呵呵的。
　　 那天晚饭后，我逗着秀秀，我用小指勾着嘴角、食指扒着下眼皮，然后用力地往两边扯，我照镜子看过，这个鬼样子是很吓人的。我啊啊叫着凑近秀秀，秀秀咯咯咯地笑出了声，她一笑头上的两个羊角辫就不住地颤抖，秀秀的头发有点自然卷，扎起来也向不同方向勾卷着，像两朵花在她头上颤啊颤的。陈双凤和奶奶一边拆着一堆旧衣服，一边望着我们笑。连爷爷那常年紧绷的老脸都挂满笑意了，那些皱纹松垮下来，显得他更老了。
　　 双凤把拆好的布片展平，然后一层一层地叠一起，准备打成袼褙给爷爷做一双千层底的棉鞋。双凤叠布的手忽然慢了下来，她说妈，我有点心慌。奶奶说怕是吃不对了吧。双凤说不是那样，就是心乱。那死鬼在外面不着调，别是出了啥事啊。田秋收的名字就像一片阴云，瞬间就覆盖了每人脸上的笑意。只有我继续换着鬼脸，秀秀笑得把手指伸进我嘴里，我假装咬她，她笑得更欢了。陈双凤叹息一声，说我们一家人过这样的日子我也满足了，可别再有什么事。爷爷说你别管那个杂种，你就在这儿，爹饿不着你。我看到陈双凤的眼睛闪了一下，她说爹，你都多大岁数了，这么多张嘴靠你一个人哪行。等过了年，出了正月我就给秀秀忌奶，让妈看着俩孩子，我到县城找点活儿。奶奶也叹气，说秋收啥时有个正事就好了。陈双凤说我算看透他了，指不上，就当没他吧。陈双凤说完这句话，屋里沉默下来，只有秀秀的咿呀声。外面风很大，窗户时而刷地响一声，像谁抓了一把沙扬到玻璃上。突然的安静让外面的声音更加的明显，连从村东头开进来一辆汽车都听得清楚。奶奶说收粮车又趁天黑来了。粮贩子基本都是在晚上来，收完半夜走，这样会少很多关卡，少好多麻烦。陈双凤听听，说好像小车子，去咱们邻居家的吧。我也听到了喇叭声，像就在我家门口一样。屋里复又沉静，接着我们就听见了外屋的门响，两个身影裹着凉风走进来。前面中年人浓眉方脸，一脸严肃却依旧和善。后面一个一脸憨厚，却是愁眉苦脸。陈双凤蹭地从炕上跳下地，说爸、叔，你们怎么来啦？她嘴上笑着，我却看到她脸都白了，手上的一块布都忘了放下来，而是捏得更紧了。前面那个长者说，秋收拉了你叔一车豆子，好几天了也没信儿。双凤的手便一下子捂在心口上。她有气无力地说，叔，不是和你们打过招招呼吗？不要借钱给秋收。后面那人委屈地说，我没有借钱给他，他说市里豆价高，能多卖好几百块钱，我想自己的侄女婿还能差事吗？就让他拉去了。陈双凤摇摇头，再也无语了。她扔了手中那块布，开始穿衣服。这时那个长者才向着爷爷奶奶说，老哥，老嫂子，你们别怕，没事的，都是自家人。爷爷脸绷得更紧了，他高喊着，这杂种，我要剁了他。奶奶要下地做饭，长者说老嫂子你别忙了。我们这就走。他俯身看看秀儿，两手把她高高举起来，说秀儿想姥爷没？秀儿盯着他看了一会，哇地哭起来。长者赶紧放下她，说这孩子，把姥爷都忘了。陈双凤胡乱地把秀儿的衣服塞进布包里，然后拉过小被子包秀儿，包了又从被垛上扯下一床大被子，又来包了包小被子的秀儿。
　　 我这时才反应过来，我说妈你干啥去？你是要走吗？陈双凤抱住了我，她说苗儿，你要听爷爷奶奶的话，长大千万别学你爹。她放下我，抱起了秀儿。两个男人已经往外屋走了，奶奶不舍地说，亲家，大老远来，水都没喝一口呢。陈双凤父亲说雇的车，司机还在外面等着。双凤抱着秀儿也往外走去。我蹭地跳下地，妈，我也去，我一把拉住陈双凤的大衣底边。陈双凤站住了，她说妈，你抱一下苗儿。奶奶便扯开我的手，把我抱在怀里。我哇地哭了。陈双凤快步地往外走。爷爷奶奶一直把他们送出大门外。我挣扎着要下地，奶奶把我箍得紧紧的。我用拳头捶打着奶奶，放下我，我要跟我妈去。长者返回身来，他从怀里摸出一百块钱塞到我手里，说孩儿啊，让奶奶带你去买好吃的。我把钱甩到地上，我说滚犊子。我恨他，他带走了我妈。奶奶在我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说不能骂你姥爷，但我仍旧朝他吐口水。长者叹口气，说可怜的孩子，这秋收真是造孽啊。双凤已经上车了，她冲我们挥手喊着，妈，快抱苗儿进屋吧，她的声音是颤抖的。我急得用尽了我的力气挣扎哭喊，妈，你去哪？你带上我吧，你带上我吧……然而，随着车门呯的一声，我再也没看到陈双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