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医生打开120接诊簿写道：
　　 姓名：过士桢。来电时间：2月27日零点04分。疾病：醉酒。接诊地址：兴盛酒店。当晚的值班医生：江心屿。
　　 抢救前的病人情况：神志不清，意识模糊，人事不省，瞳孔散大。
　　 抢救措施：吸氧，静脉给药，心肺复苏等办法。
　　 结果：1点25分死亡。
　　 田胖子他们在医院里见识了过主任死亡的整个过程，心里乱得很，不知道要如何办，便带着人悄无声息退出了医院，回到了新堤镇。
　　 秦院长在办公室来回踱步，他也是不知要如何处理这件事，过主任是县里的名人，全县的人几乎都知道他的名字，很多人都认识他，他必须把这件事报上去，到底是报给县长听还是报给书记听呢？秦院长想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决定还是报给县长听。
　　 秦院长拨通了武县长的电话，武县长听了后没说什么，只问秦院长有没有报告文书记，秦院长说还没有，武县长就叫秦院长赶快报告文书记。
　　 文书记是在睡梦里被电话铃声惊醒的，他有个规矩，县里主要干部手机24小时不得关机，既然有这规定，自己就要带头执行。听到秦院长说过主任因为醉酒死在了医院，文书记就说：“你们医院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赶快封锁消息，对外不准说过主任是喝酒喝死的，我马上来医院。”
　　 文书记果真来了医院，还把武县长也喊来了，他们在太平间看过尸体，确认这人就是过主任。走出太平间，文书记站在那里对武县长和秦院长说：“一个干部首先要有敏锐的政治头脑，比如过主任这件事，我们无论如何不能说他是喝酒喝死的，而要说他是积劳成疾累死的，你们一定要和组织保持高度的一致。明天在家常委召开紧急会，专门讨论这件事，武县长你的意见如何？”
　　 武县长说：“我没意见，文书记说啥就是啥。”
　　
　　 六
　　 过主任因为是半夜里死的，医院里没几个人知道，在文书记打过招呼后，这件事就被密闭起来。
　　 第二天上午，县委常委召开紧急会议，专门讨论过士桢死亡问题。
　　 文书记开门见山说：“一个人死了就死了，为什么要召开常委会进行讨论呢，是不是常委会一讨论他就活过来了呢？当然不是！之所以要讨论，两个原因，一是过士桢这人很特殊，二是过士桢的死亡很特殊。”
　　 “我先说过士桢这人，过士桢同志19岁参加工作，后来做到机要局局长、镇委书记一职，他是个工作狂，一直是全县的学习标兵。2004年，我们县计生工作严重滞后，不能完成国家下达的各项计生任务，县委考虑再三，就把工作魄力最大的过士桢同志调去了计生委当一把手，他只在计生委干一年，全县的计生工作就上了一个崭新的台阶，跃入到全市计生工作最前列，以后的几年，我县计生工作始终走在全市的前面，过士桢同志因而一直是全县学习的标兵。”
　　 “可惜的是，这么好一个同志，竟然不小心喝酒喝死了。他这次喝酒，据我调查，也是因公事喝酒，他是和新堤镇田书记陈镇长几个人一起喝酒的，田书记请他来一起研究新堤镇计生工作，喝着喝着就喝高了，人就喝死了。同志们啦，一个全县学习的标兵喝酒喝死了说起来是一件多么矛盾的事啊，所以，我们常委会要做个决定，统一口径，就说过士桢同志是因为工作积劳成疾累死在岗位上的，这个说法才与他的身份相符，我们对上对下才好交差。”
　　 “这件事我一想就冷汗涔涔啊，同志们啦，你们想想，我们如果让过士桢喝酒喝死了这件事曝光，会出现什么严重后果呢？老百姓就会说，我们树的标兵是假典型，是腐败的典型，人们还会推断出洪洞县里无好官的结论。我们的上级就会说我们县这几年的计生工作一定是掺了水分的，是不真实的，这不是在打我们脸吗？我想，只要我们还原过士桢同志的死因，就会产生一个巨大的蝴蝶效应，亚马逊河边一只蝴蝶偶然扇了几下翅膀，几星期后，美国德州就刮起了一股龙卷风。我们县委、县政府，我们这些在座的同志都会跟着倒霉，后果就是这样严重！”
　　 “好吧，事情我已经说清楚了，不需要讨论，大家举手表决吧。”
　　 文书记说完后，自己就把手举了起来，接着，大家陆陆续续把手举了起来，文书记仔细一看，没有不举手的，于是就说：“全票通过，决定把过士桢同志的死因说成是积劳成疾累死在岗位上。”
　　 武县长补充说：“文书记讲得很好，站得高，看得远，具有敏锐的政治头脑。我还有个提议，我们不但要把过士桢同志说成是积劳成疾累死在工作岗位，我们还要组织专门班子总结他的一生，写成材料，号召全县人民学习他，并上报市计生委备案。”
　　 武县长这个提议叫做锦上添花，没谁不同意的。
　　
　　 七
　　 接下来，常委会开始研究过士桢的后事。过士桢的死亡已经不是他自己的事了，也不是他家人的事了，他的死亡已经提升了档次。他家人得到噩耗后，只剩下哭的份了，其余要做的事权全被县里收走了，县里成立了一个治丧委员会，负责灵堂摆设，接送吊唁客，准备追悼会，准备酒席。文书记的秘书亲自负责这件事。
　　 县委副书记栗青山的任务就是写悼词念悼词，当然，他有秘书，自己绝对是不会动笔的，他把林秘书叫到办公室交代说：“计生委过士桢主任死了，县委要为他开个追悼会，你文笔好，负责写个悼词吧。你可要使出浑身解数把悼词写好，这可是我要在追悼会上念的。”
　　 林秘书说：“如何定调子呀？”
　　 “你真是个棒槌啊，还问如何定调子，你想想，这件事文书记亲自在抓，是全县头等大事，当然是拣好听的说啦，段子怎么说的呀？”
　　 “这年头，当官也不容易，体质弱的累死，心胸窄的气死，智商低的憨死，胆量小的吓死，酒量小的喝死。”
　　 “林秘书你怎么尽说反话呢，怎么会是这条呢？”
　　 “那就是流言有根有据，基本属实，越来越像新闻；新闻捕风捉影，随意夸大，越来越像流言。”
　　 “林秘书你还是在说反话啊。”
　　 “领导的要求就是我们的追求，领导的脾气就是我们的福气，领导的鼓励就是我们的动力，领导的想法就是我们的做法，”
　　 “这个段子有点上路了，但不是我要表达的意思。”
　　 “宝贵的人才在悼词里，优质的商品在广告里；重大的事故在遮掩里，渎职的职责在推诿里。”
　　 “对啦，对啦，林秘书呀，就按照这个调子写，一定把过士桢同志写成一个不可多得的宝贵的人才。只可惜啊，他忘记了一个好同志的四大原则：喝酒不能醉，跳舞只摸背；收礼不受贿，晚上回家睡。”
　　 林秘书在一边抿嘴直笑。
　　 栗副书记说：“林秘书你严肃点啊，笑什么笑，你领会县常委会精神了吗？悼词就是个总结文件，一个人死了，用悼词来总结他一生，只写好的，不写坏的，这是一个写作原则。你想啊，如果悼词把一个人的坏事都写上，那还叫悼词吗，那只能叫判词。悼词只写好的，就是为了给人们留下念想，留下做人的榜样，活着的人一想起他就难过，一难过就奋发，一奋发，就奔向共产主义美好的明天！”
　　 林秘书说：“栗副书记，这篇悼词还是您亲自写吧，我站不到您的高度，写出来肯定是皱巴巴的。”
　　 “我自己写，我么时自己写过东西，我还是当秘书时写过东西的，现在我还自己写东西，那还要秘书做甚？你来做副书记吧，我来当秘书如何？”
　　 林秘书腼腆的笑了起来，车转身走了，准备去写过士桢同志的死亡悼词，他想好好的写，把他写成一朵盛开的鲜花。
　　 林秘书走了，栗副书记在认真读着自己收集上来的段子，他认为段子是当今社会的一种新型文学样式，是杂文的一种变体，很有意思。他要看看有不有符合过士桢人物事迹的段子，到时候可以插入悼词中。
　　
　　 八
　　 过士桢是27日子夜死的，28日，县委就发文，追认他为“优秀共产党员”，同日，县政府给他追记三等功，并且发文说“过士桢同志因连续忘我工作，积劳成疾，突发疾病，抢救无效，于2008年2月27日凌晨1时45分不幸去世，年仅46岁。”29日，市计生委发文，号召全市人口计生系统的计生人向过士桢同志学习。行动之迅速，几乎可以写进吉尼斯大全了。
　　 过士桢死后，新堤镇田书记一直处在惴惴不安之中，直到县常委会开过消息传进他耳朵里后，他才安下心来，然后恢复到常态。
　　 他知道，这是文书记救了他，如果不是文书记果断调整过士桢的死因，他就脱不了干系，组织上他会受处分，政治上他会声名扫地，经济上他会赔偿，这一切的一切，都随着文书记高调定盘而不复存在了，因为他没责任了，过士桢不是喝酒喝死的，而是积劳成疾累死的。他累死在哪里呢？当然不能说累死在兴盛酒店的娱乐中心，只能说他晚上加班，就累死在计生委的办公室，死的时候，他正在挥汗如雨地批改文件。
　　 最尴尬的莫过于过士桢同志的老婆刘贝时了，老公死了，她们家天塌了地陷了，摇钱树倒了，今后的日子该如何过啊？不但如此，自己也就是四十几岁的年纪，难道就要守寡吗，难道就要过上无人来施雨露的孤苦伶仃日子吗？
　　 当她知道是新堤镇田书记几个人和她老公喝酒把他喝死的真相后，她就愤怒了，顾不得哭老公，定要去新堤镇和田书记说个是非曲直。文书记秘书姓徐，见状就把过士桢老婆刘贝时拦了下来，赶忙打电话给文书记，报告大事不好，叫他快来处理。
　　 文书记开着车风驰电掣赶到殡仪馆，把刘贝时拽到一间房子里谈话，文书记说：“刘贝时同志，你老公的去世，我们都很悲痛，全县人民都很悲痛，你现在需要冷静，不能冲动，要从政治高度来考虑这件事情。我们县常委都知道他是喝酒醉死的，但是，常委会做出决定，要把他的死因调整一下，调为积劳成疾累死的，只有这样，死者才会光彩，你们家人才会光彩，我们全县才会光彩。你如果去闹，去找田书记麻烦，那么这件事就会穿泡，你就把自己摆到了与县常委对立的那一边，成为常委们的对手，进而成为全县人民的对手，你就由一个被同情的人变为一个被敌视的人，一点也划不来啊。”
　　 刘贝时说：“我得叫田书记赔点钱啊，我老公死得这冤，他不应该出点钱吗？”
　　 文书记说：“这个我也想好了，将来我叫计生委补助你家10万元钱如何，你不会不满意吧？”
　　 文书记这么一表态，刘贝时就笑了起来，说今后绝不会胡言乱语了，一定按照文书记的部署办事。
　　 徐秘书把灵堂布置得很入时，走进殡仪馆，就可以看见灵堂大门上方那条横幅：县标兵过士桢同志永垂不朽！
　　 灵堂里摆满了花圈，在人们的记忆里，好像还只有好多年前这么热闹过，大大小小的花圈花篮总有几百个，墙上还挂着许多的挽联：
　　 “志壮情豪立身诚可敬，鞠躬尽瘁致公垂青史。”
　　 “过士桢永不过时，刘贝时并不背时。”
　　 “过士桢精神不灭，计生委永世长存！”
　　 文书记在灵堂里走了一圈，读着那些不伦不类的挽联，指挥徐秘书将一些不合时宜的挽联摘了下来。
　　
　　 九
　　 林秘书终于把悼词写好了，校对一遍后，就打出了初稿，送给栗副书记去看，栗副书记展开读道：
　　 我们的县委和县政府所领导的计生委、乡镇委是革命的队伍，我们这支队伍完全是为着人民谋幸福的，是为人民福祉而工作的，过士桢同志就是我们队伍中的一个同志。
　　 人都是要死的，但是，死法各不相同。中国汉朝有个熬人叫做司马迁的说“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计生工作而死，就比泰山还重，做超生游击队去死，违反基本国策而死，就比鸿毛还轻。过士桢同志是为计生工作而死的，他的死就比泰山还要重！
　　 因为我们是为贯彻基本国策工作的，所以，我们如果有缺点，就不怕别人批评指出。不管你是谁，只要向我们指出就行。只要你说的不错，我们就改正，你说的办法对计生工作有好处，我们就照你的办。“计生工作一票否决”就是标兵过士桢同志提出来的，他提得好，对计生工作有好处，我们就采纳了。只要我们为计生工作坚持正确的，为计生工作改正错误的，我们的计生工作就会做出优异成绩来。
　　 我们来自各个乡镇，为了全县工作上一个台阶，走到一起来了。我们还要和全县人民走这一条路。今天，我们县委县政府已经领导着70几万县民，但是还不够，还要更多些，这就要靠女人生孩子，这样才能取得全县工作的胜利。我们的计生工作者在苦难的时候，要看到甘甜，要看到幸福，要提高我们的待遇。
　　 那些躲避计生的人正在受难，我们有责任解救他们，我们要努力工作。要工作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只要我们想到全县人民的利益，想到全县躲避计生的游击队员们的痛苦，我们为人口计生工作而死，就是死得光荣，死得其所。不过，我们应尽量减少那些不必要的死亡，比如喝酒醉死等等。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人口计生工作者，一个计生队伍里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提携。
　　 今后我们的人口计生队伍里不管是死了谁，不管是计生委主任还是一般工作人员，只要他做过有利于计生工作的事情，都要给他送葬，都要开追悼大会，要在会上好好地给他吹一吹。这要成为一个制度，这个方法也要介绍到村民小组那里去，村里的人死了，不能死了就死了，要开个追悼大会，好好地给他吹一吹，寄托我们痛苦的思念，使全县人民团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