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车窗外，雨依旧在下着。山林草木，经过雨水的洗涤，越发葱茏了。
　　 一路风景迴异，终点与我终是越来越近。最后一段路程，感觉像一头扎进了某个绿色怪兽的深喉，肺腑就在咫尺，却又在蜿蜒的肠道里辗转千里。
　　 莽莽绿色延绵无边，透过若隐若现的雨雾看去深不见底。我一时紧张起来，在这肠道般百转千回的柏油路上收起了漫不经心，两手紧握着方向盘，不停地修正着角度，生怕丁点疏忽就连人带车湮没在这原始森林中，成为若干年后的科考化石。
　　 大概二十几分钟的样子吧，让人窒息的感觉就像过了一个世纪。然后林尽水源，而我就是那个误打误撞，一头闯进了世外桃源的武陵渔郎。
　　 “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原谅见惯了钢筋水泥丛林的我一时没忍住自己的惊诧。这袅绕在氤氲之中层层累叠的吊脚楼宛如在云海中隐匿的琼楼玉宇，而放眼望去，那葱翠的山峦环伺四周，俨然就是一个呵护着襁褓的母亲睥睨着一切不自量力的擅入者。
　　 只是瞬间的迟疑，我就感受到了土家村寨的热情。那条兴致勃勃跑过来的大黄狗，在嗅了嗅我的裤脚之后，摇头晃脑地呲溜了一下牙花，又一溜小跑到我的车前，旁若无人地撩开后腿，一泡热气腾腾的狗尿顿时激溅在我的车轮上。可恶的是，它又惬意地抖了抖身子，迈着小碎步昂然地踱开，没走几步，居然又回过头来，冲我意味深长地剜了一眼。
　　 噗呲一声，我差点乐呵得不行。山坳里一朵向日葵在车窗的底色中舒展开来，就像我拧结多年的愁眉。
　　 因为下雨，我只得按捺住对这神仙府邸的好奇，找了家民宿暂时住下来。
　　
　　 二
　　 秋天一定是女人变的，不然哪来那么多的雨水挥霍？记不清这场雨到底下了多久，而在雨中赶路，早已成了我的习惯。
　　 这些年，我不厌其烦的跋山涉水，就像在执拗地寻找一个没有设问的答案。
　　 雨越下越迷茫，近在咫尺的大山越来越神秘，脚下的溪水越来越湍急。因为雨，山野的天空迷蒙又飘逸，耳边翻涌的溪水可劲地欢腾。
　　 这些年，我踅摸着万水千山的每一寸脉络，亲吻过每一条河流，踯躅过的村落，仰望过的大山，凝视过的深渊，每贴近它们一次，我就年轻一回。
　　 我想，我应该是来自它们之间的一块山石。
　　 我承认自己对山水有着发乎于骨子里的炙爱。我喜欢水从山巅争先恐后跌落的样子，就像大珠小珠落玉盘，再聚拢，遇石又散开，周而复始，锲而不舍，聚散匆匆，如同这世间的沉浮人世。
　　 于是，即使在赶路的途中，我也不会放过每一处低坝，每一处断崖。唯有山间的水才值得我小心地贴近去倾听，才值得我俯下身去亲近。
　　 我相信，山间的水是有色的。每一滴都似婴儿的眼睛，纯净中散发着无邪的光。而那些石头，因为水的磨砺才焕发出生机的厚重。你看，这圆的、扁的、棱的，哪种形状不是对生命的折射？
　　 山有山的粗厉，水有水的柔婉，彼此依偎，这才有了山水的旖旎。
　　 只因沿途太多的确幸，我的旅途总是拖沓又逶迤。是的，我并不急着赶路，很多时候身前与身后，其实各有千秋。无论你亲近何种事物，都得静心去感受，一旦心慌了，看什么都是荒的。
　　 宛如此刻借宿在这小山村的我，跃跃欲试的心终究是抑制不住亢奋，找主家借了把雨伞，便在这凄迷的烟雨里开始了踽踽独行。
　　 循着水得欢呼，穿过一片湿漉漉的野草，一条清澈的瘦溪跃然在目。小溪宽不过几公尺，深浅不一，溪中乱石无章，或大或小，或圆或扁遍布至岸边。石头的边缘处皆是各种叫不出名字的野花，间或也有柳树垂卧，伸出枝条探入溪中，仿似耄耋的垂钓老翁怡然自得。
　　 我撑着雨伞，杵在溪边点燃一支烟，抬眼望向眼前的高山，一条赤练飞瀑宛若腾空而起的白龙。恍惚里，时间在倒流，而这脚下奔赴而来的水在攀援直上，而并非是水到尽处跌下悬崖。
　　 风，倏忽间静了下来，不再飘动。雨，也默契的停止。两旁的山林中寂静无声，连只鸟儿都不曾经过。只有偶尔一两声地犬吠提醒着我，这里也有人间烟火。
　　 傍溪而行，逶迤至一簇野薅的深处，只见一老农正在溪边清洗着刚刚从地里头挖出，还带着泥土芬芬的红薯。山民既热情又淳朴，找他讨来一个生啃，一口下去嘎嘣脆，且带着一股泥土的气息。老伯看了看我，好心问道：“要不要带几个回去，烤着吃更香！”
　　 我问他怎么卖？他连忙摆手，表示不要钱。这让我羞愧难当。赶忙给老伯递上一支烟，随后伫立一旁一边啃着红薯看着他忙活，一边跟他攀谈起来。
　　 原来，眼前这条清婉妩媚的小溪居然有着一个感人肺腑的美丽传说：多年前，永顺知县奉母途经此地，见此处山高林密，轿夫们精疲力竭再也走不动了。知县在进退两难之际心生一念，既然母亲身体孱弱，何不将她暂时寄养在此呢？瞧这地方风景怡人，山谷里鲜花盛开，锦鸡啼鸣，溪水潺潺而流……知县将母亲安置好后，就到长沙府上任了。这蛮荒之地便被叫为“寄母溪”。而独居深山的老母亲思儿心切，时常以泪洗脸。被附近一个孤零的土家汉子看在眼里，怜在心中，便拜老母亲作自己的干娘，一来代替知县尽孝道，二来自己也有了母亲。老母亲欣喜异常满口应承，从此，土家汉子便恪尽孝道，直到老母亲百年之后。后人为缅怀土家汉子的孝道，于是把“寄母溪”改称“借母溪”沿用至今，而原本“古藤老树长尾雉，沟谷流水有人家”的无名土家山寨也便被称为借母溪村了。
　　 辞别老人，流连了一眼莹白濮溅的飞瀑。正因为有了各处错落有致的高低起伏，借母溪的水才被赋予了生命，有了方向，有了翻山越岭的劲头。
　　
　　 三
　　 暮色渐起的时候，我便往借宿的农家折返。远处，不时从瓦楞中窜出的炊烟与灰色的天际浑然一起。郁郁苍茫中，分不清哪里是天空，哪里又是人间。那条在我车轮上宣誓了主权的大黄狗，远远地冲我跑来，摇头晃尾地接纳了我这刚刚熟悉的陌生人。
　　 晚上，我本想点两个菜犒劳一下自己，可客栈老板一家子热情地邀请我跟他们一起过节，这让我为山民的质朴与爽朗又是一阵唏嘘。晚餐都是城里人无时不叨念的原生态，一钵让人垂涎欲滴的谷鸭，一锅清香四溢的腊猪脚，再配上几碗自家菜园子里摘来的蔬菜，这顿饭让我食欲大开。
　　 饭后，屋外的天色已渐渐变暗。偷偷在客栈柜台上扫码付了饭钱，为了生活，谁都不容易。
　　 没有夕阳的傍晚，天空有些阴沉沉的，空气却如洗过一般的清新。
　　 回到房间时，山睡着了，水还醒着。大山的夜，深邃又静逸。潺潺的流水声萦绕在耳畔，隐隐约约地虫鸣开始喧嚣起来，宛若渺渺梵音。
　　 梦中的我，依然在跋山涉水。
　　
　　 四
　　 翌日，山村又下起了细雨，宛若少女的多情在一点一点润湿你坚硬的心。整装待发，我将又一次奔赴大山，投向山水的怀抱，并非要亲眼目睹它得魁丽与传奇。我只是想无限贴近，靠近它们的心跳，感受山与水得博爱，让自己重回人间的时候脱胎换骨。
　　 再一次打量了这传说中的“借母溪”，我开始了前往“鬼溪峡谷”的征途。
　　 而这里，跌宕起伏的山峦，淙淙流淌的溪水，裹挟着草木气息的风，就是我全部的信仰。“我来过”，就是最好的记忆。我知道，我不会停下奔跑的脚步。我更知道，前方，有无尽的丛林与没有源头的流水在等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