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妞”没什么送给何三，只有一次比一次亲切的眼神。女人不论长得是否好看，眼神都是她的第二张嘴。
　　 何三从来没有叫过何大破“叔”，也没有对“白妞”叫过“婶儿”。虽然一个村一个姓，但他们两家的亲缘关系已经离得很远。所以何三和“白妞”看似本家，而且差着辈分，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有一天在河边交接鱼的时候，发生些身体触碰之类的小细节。而正是这些小细节引发了内心的大变化，最终导致某些大事件的发生。
　　 何大破一开始对媳妇带回来的鱼喜出望外，眯着的眼睛瞪得比鱼眼睛还圆。他喝着小酒，就着鱼肉，哼着豫剧，觉得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怪不得有人在村里编排自己，说什么：“一等人何大破，一天三顿当节过。白天东家串西家，黑来不用睡老婆。”
　　 但是这鱼吃得多了，何大破的小眼睛就又眯成了一条缝。他在想，何三你为啥总送给我老婆鱼？那条河是你家的鱼缸吗？你若是为了巴结我，那为啥见了我又跟见了鬼似的？你小子不是在打我老婆的主意吧？是不是没人上门说媳妇，你他妈的就饥不择食了？我的地就算闲得撂了荒，也轮不到你来松土吧？同志们！
　　 何大破后来就发现他老婆时不时地在晚上出去一会儿，说是去邻居家串门。
　　 我得去跟跟她，何大破想。
　　 结果他就看见老婆钻进了村外的一座石庵里。不到一顿饭的功夫，老婆先出来了，何三后出来了。
　　
　　 06
　　
　　 我把写出来的这些给何兰看，她边看边摇头，“怎么会？怎么会？”
　　 把她弟弟和“白妞”扯在一起，何兰觉得别扭。
　　 隔了几天，我又把一沓纸递到何兰手上。这里面讲述的是另一个故事。
　　 何三是偷偷买了一件碎花衬衫，是真的穿在了“白妞”身上，但那不是何三直接送给她的。
　　 “白妞”因为没有开怀，身边缺少一男半女，就在本村认了一个干闺女。这小女孩从小长得招人喜爱，眼大嘴小，跟画儿似的。“白妞”叫她花花，待见得不行，三天两头往她家跑，送些吃的喝的玩的。不料六七岁的时候，小女孩被一场高烧烧坏了一条腿，变成了真正的瘸子。
　　 花花最怕孩子们叫她“瘸子”，干脆连学也不上，天天待在家里帮大人做家务。到了谈婚论嫁之时，也鲜有媒人上门提亲，偶尔有个媒茬，对方不是歪瓜裂枣就是二婚。“白妞”常常暗自神伤，心说：这闺女命苦啊，再好看的脸，再好看的身材，都被这一扭一歪的走姿毁坏了。
　　 何大破终于做了一件让“白妞”高兴的事，他把花花安排在了村里的卫生所，让花花给村医打杂当勤务。这也是为了让花花多见人，万一碰到个愿意娶她的人呢。
　　 这个人终于来了，不是别人正是何三。
　　 何三是来给爹取药片的。爹在地里被大雨淋了，感冒几天不见好转。何三给了花花一块钱，花花用小纸包了药片递给何三，还找回了零钱。
　　 何三接住药片又接住零钱，手有些忙乱，有一枚硬币就趁机滚到了柜面底下。何三只好伏下身子，顺着硬币逃跑的方向，贴着地面往里摸，花花从里面往外摸。花花摸到了硬币，同时何三摸到了花花的手，时间骤停了两秒钟。
　　 站起身来的两个人都有些脸红，不敢抬头。花花把硬币放在柜面玻璃上，飞快地瞟了何三一眼，扭身做别的去了。
　　 何三愣了片刻，把那枚硬币小心地拿起来，单独装进一个衣兜里，招呼也没打，腿脚僵硬地出去了。
　　 轻易不吃药的人，往往见药就好。感冒药片没吃完，爹第二天就重新下地了。何三还想去买药，却没了机会。
　　 心里憋了几天，何三终于想出了一个点子，悄悄在镇里的集市上买了一件碎花衬衫，向花花表达心意。趁花花又是一个人在药铺的时候，何三把衣服袋子放在柜台上，说我爹吃了你的药立马就好了，这是我爹让我来谢你的。
　　 花花有些慌乱，一边倒退一边摆手，连说不要不要，却见何三做贼似的跑了出去。
　　
　　 后来这件衬衫就穿在了“白妞”身上。当然花花也把它的来历，吞吞吐吐给干娘道了出来。干娘笑笑说，闺女，这是何三向你示好呢！这孩子穷是穷了点，但心眼实诚，长得也顺。你要愿意，就跟他来往来往。觉得行了，就让他家来提亲。
　　 花花低头不吱声，“白妞”知道她接受了，随口说，要不要给你干爹说一声？
　　 花花急赤白脸地摇着头：别别别，千万别说！
　　
　　 07
　　
　　 何三送过衬衫之后，又来送过柿饼，酸枣，当然还有鱼。每次都像做贼似的，放下东西就跑。
　　 何三从没有沾过女孩子的边，只因为那次触碰到过花花的手，就觉得花花哪儿哪儿都是香的甜的，就连花花一走一趔趄的样子，何三都看得入迷。
　　 花花觉出了何三的真心，终于有一次对着何三的背影喊了声：“你回来。”她嗫喏着对何三说，我愿意跟你好，但是在两家正式提亲以前，可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知道。
　　 俩人进城看了一场电影，何三一直把花花的一只手攥在手心，这感觉比在药铺柜台底下的那个瞬间过瘾多了。回到村里，何三坚持不让花花从自行车上下来，一直把她送到家门口。夜色里告别，用去了至少半个钟头的时间。
　　
　　 花花在何三火烧火燎的热度里迅速融化，她一步步把自己的身子开放给何三。何三熟悉了他和爹两条光棍汉满屋子柴火棒子的气息，初次闻到花花身上飘溢的三月梨花的味道，兴奋得不知所措，怜惜得舍不得放手又舍不得下手。俩人密不可分之时，实心实意的花花透漏出一个信息，差点让何三的脑袋爆炸开来。花花幽幽地告诉他，在他之前，花花已经有过别的男人，虽然只有几次。
　　 是谁花花不想说，但何三慢慢猜到了。何三气愤得咬牙切齿，两眼在半夜里冒出火星。
　　 于是在一个漆黑的晚上，何大破哼着小曲回家，来到一个拐弯处，被一块砖头砸中了，好几天没有出门。
　　 但何大破没有报案，事情竟无声无息地过去了。何三反而觉得不解气，他瞒着花花，找到何大破摊牌，他说他要报案。他当然是要吓住何大破，他无法容忍谁再动他的花花一根手指头。
　　 何三因为愤怒，话说得结结巴巴，毫无条理。何大破根本啥也不承认，还骂何三神经病，“我闺女咋就看上了你这个二百五！”
　　 全村人都知道何三水性好，但外村有一个水性更厉害的人，据说能在水里举起一大袋玉米。这人就约何三喝酒，酒后到河里切磋水技。
　　 何三不知埋伏，当然就喝多了。
　　 ……
　　 何兰看过了这个版本的故事，一脸疑惑地看着我：“花花？要是有这事，我这当姐的咋就一点没听说啊？”
　　 花花早就不在药铺了，出嫁也有二十多年了。我的思路顺着花花这条线索延伸，总觉得那件碎花衬衫送给花花比送给“白妞”更靠谱。
　　 尽管希望不大，我还是悄悄见了花花一次，向她打听当年何三有没有过向她示好，俩人有没有过什么交往。但花花显得特别警觉，除了当我说到何三的死，她的眼里有泪光闪过，整个过程只是听我说话，她自己闭紧嘴巴，只是一味地摇头。我在她那里一无所获。
　　 何兰说，我是女的，我找她比你方便。过一段我就去，试试能不能从她嘴里掏出点什么。
　　 何兰又说，咱不能一棵树上吊死，你再打探打探，看看还有没有别的线索，也许咱们猜的都不是。
　　 看来，在我的影响下，何兰也逐渐进入角色了。
　　
　　 08
　　
　　 何三的母亲是因为什么投井自尽的？
　　 我顺着这个线头摸下去，会不会有所发现呢？离真相最近的就是何三的爹了，可他死了很久了。
　　 我只好找到何三的四叔，那个天天坐在轮椅上看路上人来车往的老头。我跟他叨叨了好半天，才把他带到了正题上。
　　 “你是问我二嫂跳井的事啊？”他的嘴角不断耷拉口水，不断拿一块小毛巾去擦，但脑子还算清醒，说话也还利索，“死得太早了，可惜了她了，苦了我二哥了。”
　　 人老了话就稠了。其实也不是他们话稠了，是因为别人没耐心听他们倾诉了，他们很少有说话的机会了。
　　 我回去后把老人说的整理了一下，有用的素材是：何三他娘是从别村嫁过来的，她父亲因为政治问题被劳改了，她娘随后带着她弟弟改嫁了。奶奶看着她可怜，就托媒人找了个可靠的庄稼汉，匆匆忙忙把她嫁到了何家。
　　 何三爹就捡了个大便宜，因为这媳妇不仅长得好看，还识字，懂礼，脾气温和。只有一点不招人喜欢，就是阴，说话少，跟街坊邻居打交道也少，不像一般的农村妇女那样没心没肺，嘻嘻哈哈，叽叽喳喳，泼泼辣辣。
　　 那年何三爹被大队派去六十里外修水库，听说任务急，活重，还吃不饱。本来大队广播说的是轮流上阵，隔半年调换一次人马。结果何三爹超过半年了，大队还没有把他换回来。等来等去，一向不爱求人的何三娘，硬着头皮去找何大破。
　　 四叔说他还陪着二嫂去找过一次，何大破讲了很多道理，就是不说何三爹啥时候能回来。
　　 四叔还说瞅见过何大破在二哥家门口转悠，倒背着两手，嘴里哼哼着豫剧。
　　 突然何三娘就跳井了，寻死前还不忘烧掉了两件贴身的衣服。何大破在人堆里放话说，同志们哪，这小娘们不吭不响，尽在心里做事，瘾大着哪！才离开男人几个月就熬不住了，活不下去啦。
　　 “二嫂连一句话都没留，谁也没想到她能走这条路。我哥从水库赶回来，翻遍了家里的旮旮旯旯，一张纸条都没找到。她的东西都在，就少了一身穿过的秋衣秋裤，被她烧掉了。”这是四叔的原话，我在自己的本子上记录了下来。
　　 我尽量多找找活着的老人，看看谁的脑子里还藏着有用的线索。几位老人很配合，大家对当年何三娘跳井这件事印象深刻，没齿不忘。据说老年遗忘症的最大特征，就是对越近的事越记不住，对越远的事记得越清。看来果真如此。
　　 但是没人能对跳井的原因说出一二，大都认为何三娘脾气独，心眼窄，一时一事想不开就不活了。
　　 我感到山穷水尽，无路可行，看来何三娘的死，在我笨拙的笔下基本无解了。无奈之下，我只好依托鸡零狗碎的素材，构思了一个稍有可能的情节，给何兰一个交代。
　　
　　 09
　　
　　 我写出来的一段情节是：
　　 何大破找到家里，阴阳怪气地告诉何三的娘，你汉子在水库工地犯了大错了。他把一张领袖像垫在褥子下隔潮，被工地革委会发现了。上面让咱大队报告他的出身和社会关系，我把你爹是反革命这件事先压了下来，没敢上报。你掂量掂量，我报还是不报，报上去后果会怎么样？同志们！
　　 何三娘是个敏感的女人，她从何大破的话语里和眼神里，知道何大破动的什么心思。她也了解当前是什么形势，多少有头有脸的人物被批斗了，被抓走了。十几年前爹的罪名压垮了一个家，她不能让自己孩子的爹再坐大牢了。别的她不怕，阶级斗争这个词她是真的怕极了。
　　 于是她闭着眼睛，噙着泪水，容忍了何大破一次。穿衣服的时候她要求何大破，赶紧把孩子的爹从工地换回来。
　　 好几天过去了，该回来的没回来，何大破却又登门了。他厚着脸皮说，我还没有尝够你，你男人回来我就没机会了。再停个把月，我一定把他换回来。
　　 何三娘明白自己上当了，她拿起身边的剪刀说，就那一次已经让我连死的心都有了，你再这样，我干脆死给你看！
　　 何大破悻悻地走了，背着手撂下一句话：“那咱走着瞧，同志们，看看到底谁能拗过谁。”
　　 两个多月后，何三爹还是不见回来，何三娘却惊恐又绝望地发现自己怀上了。
　　 仅仅一次糊涂，就没了回路。何三娘天天擦洗身体，憎恨自己的软弱可欺，恨不能把身上的一层皮擦下来。现在一切都完了，任凭什么都擦洗不掉了！
　　
　　 10
　　
　　 何兰看得脸色发白，把我写的几张纸摔在地上，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意识到她不是生何大破的气，而是生我的气。这样的情节不雅，确实是对死者的大不敬。
　　 “我不求你原谅，但请你能理解。我是更多地了解了你娘的情况，又更多地了解了何大破的为人秉性，才做出了这个最可能接近真相的推测。”
　　 好大一会儿，何兰才语气生硬地说，你不是在查找何三的死因吗？怎么查到了俺娘的头上？
　　 我急忙说，这也正是我当前的困惑。关于你弟弟的死，我在前面设想了两种可能。现在我想象的第三种可能，就是你弟弟的死和你娘的死存在关联。
　　 见何兰不吭，我接着说，你弟弟与街坊邻居无冤无仇，假如他是被人害死的，那一定是被某种特殊的势力所害；你娘文气，你爹老实，两口子之间、与外人之间没有任何冲突，那么你娘一定是被某种特殊势力逼死的。具备这种特殊势力的，在你们家可见的范围内，只有何大破这个人。何大破贪权也贪财，更特别的是贪色。
　　 何兰说，就算你说的都对，就算俺娘是被何大破逼死的，那隔了那么多年，何大破害我弟弟做什么？
　　 未等我回答，何兰又说，我问过花花了，我弟弟确实追求过花花，但从没有给她送过那件衬衫。你说，那衬衫是怎么穿在何大破媳妇身上的？
　　 我沉吟了片刻，你问的是两个问题，但我认为最终它们会回到一个问题上。那件碎花衬衫，如果和你爹看到过的确实属于同一件，必定另有事情发生。
　　 何兰低头不语，她一定觉得这一切太难了，也太荒唐了。她也许不知道该鼓励我，还是该远离我。
　　 我挠挠头，心里充满黔驴技穷的沮丧。倒腾半天，尽添烦恼，对不住何兰，也对不住何三。
　　 世上有太多解不开的疙瘩。就凭我这个草木之人，既不是破案专家，又不是编故事高手，能闹出点什么名堂呢？何大破再破，不是照样做了几十年的“一把手”，当了几十年的土皇帝，活着时吃香喝辣，为所欲为。即使后来死了，坟头摆放的花圈和纸扎们，不也是格外显赫，比全村任何一座坟头的都更多更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