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房子都很老旧，孩子们虽然穿着打补丁的衣服，但都挺干净的，脸也是红扑扑的；门口有些老人，有的在修理农具，有的在收拾柴禾，缺衣少食的艰辛日子，虽然大多人面黄饥瘦，但精气神十足。
　　 他们走到一个大大的四合院前，谢继春停下，说到了，这里原是本村地主的房子，解放后归政府所有了，公社就把这里改造成了学校。校长姓胡，五十开外，中等身材，少时读过几年私塾，因为积极参加革命，解放后就分配到杨林小学任校长，他专门负责教政治和夜校扫盲班，教村民识字是每天夜晚的主要教学内容。因为村民们白天要下地劳动，遇到大雨天，他就会用广播通知大家上课。学校还有一个老师，年近四十，姓江，高瘦，皮肤黄黄，说话文绉绉，他负责教学生语文。胡校长安排刘艾姑负责教学生算术、音乐、美术等课程。还有几位老师有事外出，就没有见着。
　　 看着她以后将要生活和工作的地方，虽然有点不适应，但还是信心满满。四合院天井里有棵大枣树，她选择了窗前有棵大枣树的房间为寝室。放下行李后就随着谢继春一同前往他家吃饭。
　　 他们在河边的长堤上走着，春天刚出生的芦苇满是鲜嫩的新绿，清香袅袅、沁人心脾，这是她最喜爱的生命气息，她脑子里冒出许多奇奇怪怪的想法：为什么河流都是东西走向，为什么河水都朝东流而不是向西边流，为什么房子都要坐北朝南，为什么眼前这个人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却好像认识很久了。刚踏出家门的少女，对眼前陌生的一切都充满了新鲜和好奇。早春最后一抹夕阳投射在水面上，泛起一层层淡红色的涟漪，河面飘起淡淡的雾霭。他们像两只小鹿，轻快而又矫健地边走边畅谈。
　　 从聊天中她得知，他家孩子五个，三兄一姐，他排行老幺，一岁未到父亲就因病而去，是母亲一手拉扯着五个孩子长大。幸好有大伯一家接济。谢继春父亲有兄弟二人，他们同住在一个屋里，大伯谢继华早年从军，在国民党部队当过连长，解放后回家务农。她对别人不感兴趣，总觉得那些都是不相关的人，她只想知道眼前这个人喜欢什么。
　　 田野的空气清冽又新鲜，她尽情地呼吸着，看惯了家里印染作坊五颜六色的浓郁，街市上来往嘈杂的人群，她更喜欢农村的广阔视野和竹林掩映着的宁静。
　　 “妈，来客人了！”谢继春右脚还没迈进门槛就大声喊着，声音里有按捺不住的喜悦，“哪里来的客人呀？”从后面拖院子里出来一位五十多岁的农村女人，样子比实际年龄略显老，脸上有一抹黑灰，冻得红肿的手在腰里系着的蓝底白花围裙上擦了两把，可怜的女人，刘艾姑怜悯地望着她，喊了一声“姆妈”。“春儿，这是哪家女伢？”谢母关切地问，“她是我们学校新来的老师，叫刘艾姑，今天刚到，没地方吃饭，妈，这几天就让艾姑到咱家吃饭吧。”谢继春撒娇似的用央求的口吻拉着母亲并不粗壮的胳膊来回晃着，她知道母亲节俭，没想到母亲很痛快地说:”行！以后就别自个儿烧火做饭了，到咱家来吃。”心里盘算着：这姑娘和儿子多般配啊，许是未来儿媳呢。
　　 刘艾姑看着屋里简陋的陈设，一个大方桌，四条长凳，地面是泥土，但很干净，桌上摆着三个菜：萝卜咸菜、萝卜干，一碗大白菜，看得出菜里一点油星都没有，三碗红薯粥，继春妈温和的把一碗面上有煎鸡蛋的红薯粥端到艾姑面前，说：“家里也没有其他人，春儿的两个哥哥成家后自立门户搬出去住了，一个姐姐也出嫁了，姑娘你也别拘束，随便吃啊，事先也没打个招呼，没啥好菜。”
　　 刘艾姑在乎的是眼前这个脸上放着光芒的男人，他像一棵梧桐树，虽然现在叶子还没有长开，只有几根光秃秃的枝丫，她相信她一来，这棵树就会枝繁叶茂。
　　 吃完饭，谢继春送她回学校，远望夜空已是繁星满天，她想，如果不是自己坚持出来，也许终身都不会遇见这个满眼星辰的男人了。“你想听笛子吗？”他随手摘下一根芦叶，灵巧地一卷，变魔法似地一只苇笛出现在她眼前，“想听什么？我吹给你听！”“我想听什么你就能吹什么吗？吹牛吧你。”“真的，不骗你。”他急了，像个要证明自己的小孩，马上把苇笛放在嘴边吹起来，神情专注又热烈，一串串欢快的音符像春天的小鸟般从芦叶中飞出来，她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转着圆圈前行，舞蹈一般的身姿，“你吹的曲名叫《牧笛》吧？我在收音机上听过，没想到你吹的这么好。”不知何时一弯新月已升在半空，清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月亮都融化在他眼里了，一瞬间，她想到了永远，想到等会就要分开了，心忽地由晴转阴，像乌云遮住了月亮般神色马上暗淡了。“是哪里不舒服吗？”他关切地问，“没事！”她对他说：“你以后会经常吹曲给我听吗？”“能！只要你想听，天天吹给你听！”“嗯，天色不早了，你早点回去吧，明天见。”
　　 刘艾姑从天井里打水，烧水，把清洁卫生做完，月亮已经爬上窗棂。她洗漱完毕，躺在木质的单人床上，听着天井里不知名的昆虫弹着大合奏，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五
　　 新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她每天给孩子们上课，他每天负责几整个村的安全保卫工作。时光如府河的水一般平静流淌，转瞬就到了秋天，他们要结婚了。
　　 十月份，谢继春和母亲、大伯到刘家上门提亲。刘焕彩很是失落，他本是想把这唯一的女儿留在家，招个上门女婿，接手家里的生意，自己也好颐养天年，但女儿执意要留在农村。别的女孩子削尖脑袋都要进城，把婚姻当作进城的跳板，这孩子，偏偏放着家族生意和双亲不顾，要跑到贫穷的乡下去教书，而且还要嫁给一个乡下男人，他真是气死了！自己培养她读书，培养她知书达理，难道女儿就是这么回报自己的？郁闷至极但又无可奈何！
　　 就算自己退而求其次地对他们说：“你们要结婚也可以，以后就回城里住，家里的生意就交给你们打理。”艾姑却执意要留在乡下，她只有一个人生，就算是再亲的人，也不能打着恩情的旗号来干涉和左右自己的人生，不能！虽然父母养育自己十八年，没有让她吃过苦，没有让她经受风雨，但她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是经商的料，帮工伙计的偷奸耍滑，街坊邻里做生意短斤少两，她都洞察秋毫而没言明。水至清则无鱼，再说人性中的小奸小恶是杜绝不了的，就算那些人对着她总是一脸笑，她不喜欢他们身上的市侩气。
　　 在现实生活中她朋友不多，她与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她只与花花草草结缘，平时除了看书就喜欢刺绣，画画，画的都是山水花草，直到他遇到谢继春，她开始走入人间烟火。她喜欢那个叫小谢村的地方，站在屋里就可以看到清凌凌的河水，来往的小木船，她更爱这个命中注定的男人。俗世的幸福需要有人配合，需要有表面的圆满。双方家长商量婚期定在腊月初八。
　　 婚礼如期举行。婚后，夫妻俩接二连三地生了几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总盼着能生一个儿子来撑门立户，结果刘艾姑一直到46岁生下第8个女儿，她认命了。生了谢佩珺以后，刘艾姑就没有再教书了，而是全心操持家务和照顾孩子们。
　　 每次女儿们出行，刘艾姑都把孩子们打扮得非常漂亮，走在路上像一支英姿飒爽的小分队，让村里人无比羡慕。排行老三的谢佩珺就在小谢村这个美丽的村庄度过了她的童年和少年时代。
　　 六
　　 深秋的夜风很凉，佩珺收回神思。春来芦叶青，深秋芦花白，母亲浪漫的青葱岁月仿佛还在昨天，父亲悠扬的芦笛声似乎还在耳边萦绕，可眨眼间他们都去了触摸不到的彼岸。真是浮生恰似冰底水，日夜东流人不知，人生何其短促！
　　 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叫谢佩珺的小女孩有一天会成长为中国工艺美术学会会员，湖北省国画院院委、专业画家，更没有想到她的画作会交流到欧美及东南亚国家和地区。
　　 她是多么热爱这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啊，从小，她就用芦苇杆在地上画她所见到的一切，田埂、阡陌、夕阳，那些不知名的野花野鸟，还有父母、姊妹和乡邻们。乃至长大后，所有的作品都以反映乡村风情为主，农村、农民是谢佩珺笔下永恒的主题。寂静的原野、古老的村庄、素简的草木，她用丹青笔韵栩栩如生的展现出来，有着鲜活的生命力，就连秋风中飞舞的芦花也被她画得像白云落在了田野上，有着田园牧歌般的诗情画意。
　　 星光忽地落进佩珺眼里，月亮不知何时升起来了，清辉洒在府河上，岸边的芦苇在微风中飘拂，一个女子侧立在河岸，嘴里含着一叶苇笛，似有悠扬的声音飞向遥望的天际，她在追忆还是在沉思？不得而知。这正是谢佩珺《府河一梦芦笛秋》中的画面，她画的是母亲亦是她自己，或者谁也不是，只是一种生命的状态。
　　 青青苇草韧如丝，府河一梦芦笛秋。生命就如这平凡质朴又坚韧的芦苇，在荣枯中循环，不断流逝的河水如时间一般永远寂静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