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忆】秧歌队的新故事(小说)
李老爹丧偶多年,一直孤身。他又当爹又当妈,含辛茹苦地将一双儿女拉扯大。两个孩子倒也争气,在父亲的精心培养下,俱已成才。儿子在一家大公司身居要职,女儿在一所中学当了教师,这让李老爹感到非常的知足。不过,两个孩子先后成了家,都搬出去单过,却让李老爹难过了好一阵子。其实,李老爹很懂得“亲鸟育雏”的道理。雏鸟一旦翅膀硬了,总要飞离老窝儿。只是那份难舍难离的舔犊之情,萦绕在李老爹的心中,久久难以释怀。
两个孩子为了让父亲摆脱对儿女的思念之苦,特意请名家写了一幅字:“雏鸟离巢初展翅,今朝破茧终成蝶”。李老爹面含微笑地收下了,并按照儿女的意见,将这幅装裱好的字画,挂在了客厅的中堂。一双儿女欢天喜地地走了,李老爹望着那幅字画,却流下了两行眼泪。
然而,李老爹难就难在退休之后,孑然一身,深感孤独。两个孩子虽然时而回来看看,也是一阵旋风似的,转瞬就消失了。留下一摊残羹剩饭,李老爹两三天都打扫不完。李老爹很体谅儿女工作繁忙,又有自己的小家需要照料,所以从不口吐怨言。两个孩子见老爹这般通情达理,颇感欣慰和自豪。久而久之,也就越来越心安理得了。可是,他们却没有发现父亲的白发增多了,脸上的皱纹加深了,人也变得消瘦了。
居委会主任王大妈看在眼里,便怂恿李老爹参加街道举办的秧歌队。劝说了几次,李老爹就是磨不开面子。那一天,秧歌队排练节目,要去参加比赛。偏巧鼓手陈大爷犯了高血压,王大妈急来抱佛脚,硬是逼着李老爹帮帮忙。
李老爹连连摆手说:“王大妈,你还是另请高明吧!给秧歌队当鼓手,我腿肚子直哆嗦。”
王大妈说:“我知道你在单位搞过宣传,鼓点儿能敲出花来。陈大爷这一犯病,秧歌队塌了半边天。眼瞅着大赛说到就到,你就忍心不帮这个忙?”
李老爹说:“多少年不敲锣打鼓了,万一把鼓点打乱了,我负不起这个责呀!”
王大妈拍着胸脯说:“鼓点打乱了,由我负责!”
李老爹说:“我说王大妈,你这不是硬赶鸭子上架吗?”
王大妈说:“论交倩,咱们是多年的老邻居,知根知底儿。常言道,熟不讲礼。反正我是跟你死磕了!”
李老爹被逼无奈,只好硬着头皮去了秧歌队。
说起来,秧歌是汉族民间载歌载舞的综合艺术,主要用锣鼓伴奏,极具群众性和代表性。它在中国的北方地区广泛流传,已有千年的历史,明清之际达到了鼎盛期。而李老爹去的这支秧歌队,虽说大多是一群中老年妇女,但根底深厚,水平很高,几乎年年比赛夺冠。
此时,大家都在眼巴巴地等着王大妈请鼓手,结果来了一位满脸苍桑的老头儿,便不免有些泄气。李老爹是个好强的人,一瞧这架势,那自尊心立时被激发起来。他拿起鼓槌耍了个花样儿,接着就咚咚咚地敲响了那面红彤彤的大鼓。锣鼓一响,仿佛吹起了战斗的号角,秧歌队顿时欢腾起来了。李老爹也好似回到了当年,把那面大鼓敲出了彩儿。
秧歌大赛,这支秧歌队又拿了冠军,李老爹也跟着出了名。秧歌队长周大姐,把李老爹夸得跟朵花儿似的,再三挽留他不要离开秧歌队。心情愉悦的李老爹假装腻歪着不肯答应,却架不住周大姐求贤若渴,这才体体面面地加入了秧歌队。
你说怪不怪,自从李老爹参加了秧歌队,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了,浑身也有了精气神儿。一双儿女见父亲活得越来越滋润了,都挺高兴,回家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了。反而是李老爹想儿女心切,常掂着好吃的东西去探望他们。人若是活到了这个份儿上,也是没谁了。
那一天,李老爹又去探望儿子,恰巧丈母娘来看闺女。儿子一口一个“妈”,叫得蛮亲热,却把李老爹凉在了一旁。做人嘛,都是双重父母,李老爹很想得开。可是,做儿女的总要一碗水端平嘛!此时此刻,李老爹忽然有一种被遗弃的感觉。他怀着酸楚的心情,离开了儿子的家,而儿子竟连一句挽留的话都没有。李老爹并不期待儿女报答返哺之恩,但是起码的亲情总应该有的吧?李老爹一肚子委屈憋在心里,难过的不行,便去了女儿家。可是他却忘了,女儿是跟着婆婆一块过日子。两脚踏进了人家的门槛儿,貌似以礼相待,却实实在在是个局外人。李老爹感到特别拘谨,说不上几句话,他就唯唯诺诺地告辞了。女儿倒是比儿子懂事儿,一直把父亲送到了小区门口。
李老爹来到大街上,拉着女儿的手说:“你婆家也不宽敞,又有小姑子,你们搬回家来住吧!”
女儿笑了,说:“那怎么能行!搬回家住,他不是成‘倒插门’女婿啦!”
李老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那么大的一个家,就我一个人,太孤单了。”
女儿叹了一口气,说:“我妈要是还活着就好啦!”
李老爹没有再言语,转身走了。女儿望着老父亲踽踽而去的身影,禁不住鼻子一酸,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这天晚饭过后,秧歌队又聚拢在了一起,可是鼓手李老爹却迟迟没有来。队长周大姐临时先抓了一个会敲鼓的,便独自去了李老爹的家。
“老李大哥!”周大姐连连敲着门,“我是周大姐,在家吗?”
好一会儿,房间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房门打开了,只见李老爹蓬头垢面地出现在周大姐的面前。
“对不起,周大姐!”李老爹有气无力地说道,“这两天身体不舒服,不能去秧歌队活动了。”
“去医院了吗?”
“不过是有点头疼脑热,没那么娇气儿。”
“毕竟是上了年纪,别满不在乎的。孩子们知道了吗?”
“唉!”李老爹摇了摇头,“他们都挺忙的,没告诉他们。”
周大姐见李老爹一副弱不胜衣的样子,便搀扶他回到床前。临走过餐桌的时候,周大姐瞥见桌子上泡了一碗方便面。
“你可真能将就!”周大姐说道,“拖着病歪歪的身子,就吃这个?”
李老爹说:“浑身酸痛,懒得动弹,凑合凑合算了。”
周大姐问:“吃药了吗?也凑合?”
李老爹说:“药可不敢凑合,吃过了。”
周大姐说:“那好!你先歇着,我去给你做碗热汤面,发发汗。”
说着,周大姐返身走进了厨房。李老爹早年丧偶,因而生活自理能力很强。厨房里,拾掇的井然有序。周大姐没有费力,就找到了挂面和鸡蛋。她给李老爹做了一碗倒炝锅的荷包蛋热汤面,葱花、姜末、香油、食盐、花椒,应有尽有,味道真是好极了。一碗热汤面下去,李老爹额头沁出了一层细细的热汗,浑身暖烘烘的。自丧偶以来,第一次吃到别人为他做的热汤面,禁不住思念起过世的妻子。她若还在,自己哪里会过得这么凄凉清苦。
“老李大哥,”周大姐说道,“听老主任说,你老伴早早的就走了,把两个孩子拉扯大挺不容易的。你别看我在秧歌队里闹腾的欢,其实跟你也差不了哪儿去。回到家里,除了电视机能闹出个响声来,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李老爹忍不住问:“你也是一人独处?”
周大姐哈哈一笑:“跟你一样,也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老头子三年前撇下我走了,独生女嫁到了美国,难得见上一面。”
李老爹说:“你为什么不去投奔女儿?”
周大姐说:“唉!父母的家,永远是儿女的家。儿女的家,不会成为父母的家呀!况且美国那个鬼地方,从来就不懂得孝敬老人。你去那里蹭吃蹭喝,还不够看姑爷脸子的。在自己的家里吧,虽说有些冷清,可关上门我就是个‘王’。”
李老爹说:“所以你才扎根秧歌队,自寻快乐吧!”
周大姐冲李老爹竖起了大拇指,说:“没错儿!锣鼓一响,我这双脚就像踩了电门似的,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劲儿,任什么烦恼都没了。你不觉得进了秧歌队,跟没进秧歌队那会儿,有什么不一样吗?”
李老爹说:“不瞒你讲,没进秧歌队那会儿,日子过得死气沉沉的。进了秧歌队,膀子一甩,把大鼓敲得震天响,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空落落的心,也变得充实起来了。尤其是鼓舞合奏,各角色极尽滑稽逗笑的表演,那真是一种享受啊!”
周大姐笑着说:“看起来,你已经得到了秧歌给予的快乐,用不着我再给你做工作了。人这一辈子其实很短,说老就老了。过去为了儿女,连命都不要了。如今儿女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当老的再像过去那样疼爱他们,不一定就讨儿女的喜欢。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呀,也该为自己活一把了。”
前些日子在儿女家发生的情景,不由得又浮现在了李老爹的眼前。他禁不住细细一琢磨,人家周大姐活得就是比自己明白,说得是句句在理,头头是道。是嘛!自己的家,永远是儿女的家。而儿女的家,不会成为自己的家。为什么不能像周大姐那样,得放手时且放手,潇潇洒洒地过自己的日子呢?想到这里,李老爹的心豁然开朗了。那身上的病痛,也遽然消失了。
开始之时,周大姐在李老爹的眼里,只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秧歌队长。通过这一次的接触,李老爹把周大姐奉为了红颜知己。后来,两人不知不觉地交往甚密,彼此大有恨相识太晚的感觉。心明眼亮的居委会老主任王大妈,眼瞅着他们情投意合,是天设地造的一对儿,彼此却又扭扭捏捏地羞于启齿,于是乎动了“见义勇为”的侠胆义肝,索性替他们捅开了那层窗户纸。
这件事,很快传到了李老爹一双儿女的耳里,两个人表现出了极大的关注。他们第一次相约而行,跨进了久违的老门槛儿。
“老爹,”女儿笑模笑样地问道,“听说您老‘移情别恋’啦?”
李老爹由不得一怔:“移……移情别恋?”
儿子笑了笑,说:“您没明白她的意思?”
李老爹懵懵懂懂地说:“真的,真的没有弄明白你妹妹的意思。什……什么叫移情别恋?”
女儿用肩头撞着老父亲的膀子,嘻嘻哈哈地说:“真逗!您老把对我妈的那份情儿,移到了别人的身上,那还不是移情别恋呀?”
李老爹有些生气地说:“谁说我把对你妈的情,挪到别人身上去啦?”
儿子说:“瞧,急了吧!听说您跟一位叫周大姐的,打得蛮热乎,有没有这事儿?”
李老爹的脸顿时变得通红,吭吭哧哧地说:“有……有又怎么样?你们眼里只有自己,都不把我这个当老的放在心上。我不去看望你们,你们谁搭理过我?我孤零零的一个人,还不许找个人说说话儿、聊聊天儿?”
女儿凑到老父亲的身边坐在,抱着他的胳膊说:“老爹,别说得那么可怜!你老人家在秧歌队里找到了‘老有所乐’,我们打心眼里高兴还来不及哩!谁想到您动机不纯,竟跟个老寡妇好上啦!老爹,说实话,您没打算娶她吧?”
李老爹闻听低下了头,一句话也不说。
儿子说道:“爸,您也真是的!自打我妈去世,这么多年您都忍过来了,怎么老来老来,反倒忍不住了呢?”
李老爹说:“那时候你们还没成人,我怕娶个后娘进门,委屈了你们。”
女儿说:“那你现在就不怕啦?”
李老爹说:“你们都成家了,都飞出了老窝儿,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儿子说:“你就不怕她夺去了你对我们的爱?你就不怕她抢走属于我们俩的家产?”
李老爹抬起了头,不错眼地瞅着儿子:“家产?你说谁抢夺你们俩的家产啦?”
女儿亲热地摸了摸老父亲下巴的胡茬子,说:“老爹,别生气嘛!胡茬子都冒出来了,也不知道刮一刮。嘻嘻,您也不是不知道,那些闹黄昏恋的大爷大娘,有几个搞成的?还不都是为了各自的子女,最后谈崩了。尤其年怪一点的老女人,为了贪图老头儿的财产,死活非要嫁。结果一进了家门儿,就往死里折腾老头儿。人死了,财产都归她了。老爹,你就不怕闹出这种事儿来呀?”
儿子说道:“我妹妹说得再明白不过了!爸,您要是想找个做伴解闷的人,非娶她不可,我们也不好死乞百赖地硬拦着。您看这样好不好,您老事先立个遗嘱,死后所有遗产归儿女,新老伴儿不得分享。一来可以考验她是不是冲您家产来的,二来也保护了您的儿女经济利益不受损失。爸,这可是两全其美的绝招儿!”
李老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哪一个做父母的,不是把儿女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尤其是咱们中国人,那份舐犊之爱,一往情深啊!好啦,你们的意思我都明白啦!”
说着,李老爹站了起来,他刚迈了两步,猛地觉得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猝然倒了下去。吓得一双儿女,大呼小叫地将李老爹送进了医院。
李老爹总算抢救过来了,两个儿女这才松了一口气。可是看见周大姐也守在病床旁,那心就又揪了起来。
“周阿姨,”女儿颇有礼貌地说道,“到了我父亲这把年纪,心脑血管难免有点毛病。这两天瞅您床前床后的忙活着,我们挺过意不去的。不过,您毕竟是个外人,这么任劳任怨地侍候家父,倒显得我们做儿女的太不懂事儿。嘻嘻,您以后就不用这么费心啦!”
儿子则冷着脸说:“其实这样做,也是为了阿姨你好。无论做什么事情,名份很重要。不然的话,在别人眼里,好像图我父亲什么似的,这有损你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