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六安瓜片(小说)
她从前不在意这些的,别人把她说成什么样,三姨太把她说成什么样,她都不在乎,都是一样胆小慎微地过活。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杜鸿明会怎么想?当他知道她有一个被当做妓女的母亲,还有那样一个最市侩庸俗的姨娘,一个陈旧的养母,他会怎么样?他不可能一辈子不见她们。以安把头从膝盖里抬起来,脸上的泪痕未干,她咬了咬毫无血色的唇。既然如此,倒不如趁早断了,再不联系。
那天下午,以安没有出屋子,没几日,老太太告诉了她婚讯,她也再没去过学校。
五
婚期被安排得很紧凑,好像白家再多一天都养不起这女儿。以安这段时间安静得似一柱快燃尽的香,偶尔说两句话,如同那香头偶然的明灭。出嫁的那天倒也不算寒碜,行的是旧式的婚礼。以安从前一天夜里就开始梳妆,换上了厚厚的暗红的凤冠霞帔。老太太是极重面子的,生怕别人说她苛待了这个女儿,因此虽然时间紧了些,一概的礼数却没从简,一应的嫁妆首饰也都是上。三姨太虽然心有不悦,却也不能说什么。倒是以安,坐在轿子里的时候就不住的想,自己的后半辈子就只值这些嫁妆了?倒也可笑。
她是如何下了花轿,如何拜了堂,又是如何被送进新房里的,连她自己也记不清了。以安只记得昏黄的屋子里,何世礼的身影在桌上一对龙凤花烛的红泪光里由模糊变得真切。油头粉面的,一张脸在烛光下映的闪闪发亮,摇摇晃晃讪笑着过来,嘴里也闪着光,不知是涎水还是镶着的金牙。
他紧挨着以安坐下,边哼着曲儿边将手放在了她的肩上捏了捏。以安嗅到了他身上浓重的酒味与大烟味之后蹙了眉头,那何世礼却还是揉捏着她,从肩膀到胳膊,似把她当了一件玩物。她呆呆地望着桌上一直在淌着泪的红烛,看着那红蜡凝固之后渗进了烛台上镂刻的纹路。
往后的日子,以安总爱坐在临窗的竹榻上休憩。她不愿意理睬何世礼,也不愿意理睬这院子里的任何人,然而她是这院子里的媳妇儿,不愿理睬,却也不得不理。可她的丈夫在新婚后的一个月便在家里待不住了,或是去烟馆,或是去沾花惹草,她也懒得管。她的婆婆像极了她的三姨娘,隔得老远便能闻见厚重的脂粉味儿。只一味地守着家里的钱财,愣是怕人抢了去,因此也不让以安管事儿。所以她更享受靠在竹榻上的光景,不用搭理着谁,就这么迷迷糊糊安安心心的半倚着,也没谁来叨扰她。
索性她也算有福气,嫁入何家一年便生了个儿子,隔着一年又生了个女儿。没几年,她婆婆也病死了,她更爱她那方小小的竹榻了,一日里有大半天躺在那里,只呆呆望着窗外走廊里挂着的那只铁笼里翠绿的八哥。
那八哥也老实,不爱叫,一双圆碌碌的眼睛只喜欢盯着人。见以安看着它,它也盯着以安看。以安就这样一直盯着它,等恍过神来的时候,那八哥身上的羽毛已经变得暗淡而深绿,那铁笼子也锈迹斑斑。竹榻变成了床榻,屋里烟雾缭绕,以安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换上了厚重而严实的衣物。她伸出自己满是褶皱的手,摸了摸袖口寿字不到边儿的花纹,感受到的却是磨砂纸似的粗糙。
家里的仆人怯懦懦地来回话,说二小姐正为要去上学闹绝食,来请太太的主意。以安半眯着眼慢悠悠道:“姑娘家的去外头招摇什么,在闺阁里待着才是正经小姐。她不过耍耍脾气,过两日就消停了。”
她拢了拢手里的一串沉香木的念珠,突然想起自己这双手好像也曾圆润细嫩过,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她也忘了。
这一壶六安瓜片也尽了。您尝过,也该知道味道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