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牛尾巴山药(小说)
大学毕业就回来,哭的日子在后头。一扫把扫去,到处是大学生,没有优势可言。唯有读完研究生,才能找到工作,否则白读。丁飞见火候已到,故意添上一把柴,继续说,你看我们住的那个小区,哎哟,哪家的孩子不是大学毕业?又怎样呢?还不是都窝在家里。只有那些读了研究生的,一回来就找到了工作。博士生毕业的那家,更不用说,还未毕业,就有单位来要。
人家那些没钱的,砸锅卖铁,都得读。你有这么好的条件,你哥供你读,你还啰嗦个哪样!我和你妈不要你操心。一直不说话的丁大爹开口了。找不到工作,还读了干哪样?那时我们可养不了你。
正说着,响起敲门声。丁飞站起来,拉开门闩,门吱呀一声打开。堂哥走进来,很小心的样子,端着一碗豆花。紧接着,堂嫂走进来,也很小心的样子,端着一碗山药炖猪脚肉。
丁大妈说,来就来嘛,还端吃的来。
婶婶,这不是丁惠从北京来吗?我们下午特意为她赶做的。家里还有,我们还要喊丁惠去我们家吃,管她吃个够,吃个饱。还莫说,如今这乡下啊,吃的是不愁,还尽有好的,城里吃不着的。堂嫂说起来就像点燃的鞭炮哒哒哒止不住,说完还自个咯咯笑个不停。
正笑得起劲,猛然发觉氛围不对头,顿时打住,眼光落在丁惠脸上。
丁惠,怎么哭啦?应该高兴啊,堂嫂从桌上扯过纸巾,往丁惠眼角抹去。
丁惠任由堂嫂擦,还顺势靠在堂嫂肩上,抽泣得更厉害。堂嫂见状又问,丁惠便哽咽着说起来。
唉,我说是啥了不起的大事呢?这事好解决。叔叔婶婶进城享福,这不就解决了。堂嫂接上话,说,我说叔叔婶婶啊,这种双喜的事你们还不赶紧做。到城里儿子那儿享福,又能让宝贝女儿安心继续读书。哪个村子不这样!只有像我们这些没有出息的才窝在村子里,在泥巴里刨饭吃。
很少说话的堂哥也冒出一句,叔叔,婶婶,进城去才对,不要再犹豫。
丁飞越听越喜,暗暗赞赏自己把妹妹喊来这一招。没想到,关键时刻堂哥堂嫂进来,派上大用场。丁惠这鬼丫头,蛮机灵的,太会赶羊上树啦,借力打力,嘿嘿,老爹老妈,缴械投降吧,乖乖跟我进城吧。丁飞只管低着头,夹起锅里的山药,往嘴里送。堂嫂送来的山药,白白的,与猪脚一起炖,又香又甜,味真好,这山药,就是他从小最喜欢的味。
丁大妈终于熬不住众人的劝说,她望望老伴,说,不是不可以去飞儿那儿,那我们一走,这土地怎么办,这老屋怎么办?
堂哥正要开口,堂嫂话已出来。没事啊,贵重东西带走,老屋我给你们看护,土地租给我家来种山药,你们想吃,回来拿就行。
丁大爹一直没说话,把土地租出去,没门!没了土地,他觉得空落落的,就像一个人没了魂。没魂的人就是鬼。农民就是农民,住进城里也是农民。农民没有土地还是农民吗?都说叶落归根,土地才是根。儿子不懂自己,不愿意住在城里,不习惯是真的,但不是真正的原因。在农村滚打快一辈子,最放不下这一亩三分地,这是命根子,最亲最舍不得的命根子。再穷,只要有土地,就能挺过。
丁大爹闷了好久,抓抓头,对丁惠说,儿,你还是好好念书,容我和你妈想想。不过,不管进不进城,土地不租,还是要种。我要种牛尾巴山药。即使住城里,栽种时回来,收割时回来。
丁飞心里一颤,爹放不下的是土地啊!爹说到这份上已是他的底线,再说恐怕爹会反悔,忙站起来说,要得,要得,爹考虑问题周到,很周到,留有余地。就按爹说的办。
丁飞没有料到,此时李向东提出租土地,忙摇起头来,摇得像货郎走村串乡舞动着的小鼓。不行了,我爹要种山药。丁飞把昨晚的事说了一遍。
李向东一脸的失望。这样啊,好吧。丁大爹把土地当成命根子,是村里人人知道的。说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沉默,两人都不说话,过了一会,丁飞问,你租土地种什么?你家的土地难道还不够你种?
这你就不明白了。现在,引进新品山药。才刨出来,就被客户盯上。你在街上买到的,都是一般的,优质的早被买走了,销往外地,有的到国外。这样吧,饭后我再带你出去走走,看看,细细与你说说,如何?
好啊。丁飞顿时来了劲,把杯中酒全倒进嘴里,说,走吧!
看你急的,哈哈,走。李向东说完,丁飞人已在院外。这人,急性子毛病还长在身上啊,李向东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爬上梨湾子后山顶,李向东指着东北边那个山坡,说,还记得吧,咱们小时候经常上那儿抓草。当然记得,丁飞很熟悉。梨湾子背靠老黑山,老黑山属于乌蒙山系,翻过老黑山,那边是贵州。顺着老黑山往北是大大小小的山峰,长满青松。山肚子里,藏着宝贝,老百姓叫烧火煤,煤老板叫票子,私挖乱采者叫黑金,政府叫资源。往北的皮带坝,煤矿挨煤矿,挨挨挤挤,像山上的野草。丁飞想到这,问,你怀念挖煤的日子吧?
谁不怀念,挖煤有钱啊。现不准挖,又穷下来,又有哪样法子呢?政府叫停,不能不停。为了生存,病急乱投医,啥都做过,还是穷。后来政府引进山药,种山药好,有钱赚。可惜我没有多余的资金,不然多租些地,成片种植,更能赚钱。上面的人说,这是发展生态产业,还给补贴呢。一个昆明老板跑到南边的几个乡镇,租了大片土地,还到其他几个乡镇,种了四五千亩山药,他还教农户种呢。农户种,他负责收。在我们这儿,亩产比外地略低些,亩产可达两千来公斤,一亩能挣万多元。他生意越做越大,把经营山药种植分公司直接办在县城,县里的头头都夸他带富一方人呢。但夸不重要,关键是农民喜欢,有钱啊。
啊,真不错。成本在多少?丁飞问。
买种子、地膜、肥料,人工费出在自己身上,就不算吧,每亩成本费要七八千元不等。李向东说得很慢,望着远处成片的土地。一阵风吹来,有些冷,李向东不停地搓着手。
也就是说,每亩纯收入四五千元左右,是吧?丁飞往下走,问道。
对。种得越多,收得越多。散卖比收购价高,与公司签约的,可获得前期资金投入,收购时扣除。李向东收回目光,望着丁飞回答。我们没有资金。做这事,有前期资金投入,收入就高。
李向东突然神秘地说,你家的地,你爹种上了山药,管理得很好。我带你去看,你就知道了。
啊?爹没有说过啊,妈也没说。丁飞鼻子一酸,没有再问,冷风呼呼吹着,他拉紧衣领,跟在李向东后面。这里他很熟悉的,不就是在这地方玩大的么。自家的地,爹说,有地种就好。种什么丁飞不管,他有钱,不图爹妈挣钱,只要老两个种得开心,有事做,权当活动身子骨,不生病就好。
来到地里。那不是爹吗?正挥着刮子刨地。丁飞递给李向东一个眼神。两人停住脚步。
老人没有察觉身后来人,他刨开泥土,一节塑料彩布露了出来。他放下刮子,抓住塑料彩布,用力一扯。泥土翻开,露出一根根山药,白灰灰的,长着根须,真像一根根牛尾巴躺在地里。丁飞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爹在变魔术。
这样抖出来,要不是亲眼所见,谁说给丁飞听他也不会相信。天,太出乎意料。儿时,他随爹爹上山挖过山药,天刚亮就出门,过沟攀崖,满山寻找,脸上被树枝刮得血红,肚子饿得咕噜叫唤,天都黑了,也没有挖到几根。
爹说山药很娇气,有灵性,讲究生存环境,环境差,即使长了出来,也发育不好。爹有经验,往往在冬季上老黑山,找到枯萎的山药藤子,顺藤摸药。爹说,山药很稀罕的,很贵,你爷爷说过,一斤山药千金力。可眼前的这一掀一抖,让丁飞觉得似乎在梦中。
丁大爹嘴唇紫黑,气喘吁吁,拄着刮子,这才发现儿子与李向东,忙说,我来挖点,这几天煮给你们兄妹吃。
飞儿,你来试试。丁大爹向丁飞招招手。他已经刨开泥土,露出塑料彩布。
好呐。丁飞很兴奋,撒开步子,跑了起来,像孩子。
丁飞弯着腰,学着爹的样子,双手揪住塑料布,使劲一抖。哇,一窝一窝的山药跃入眼眸。
丁飞惊奇得哇哇喊叫。以前的山药,是竖着长在土里的;现在的山药,能横着长在地里。
李向东走过来,说,看你奇怪的,只要有土,山药就能生长。这是新法,农科人员研究了多年,上面派来的扶贫工作队引进的致富种植项目。你不能用老眼光看了,农村与以前不一样了。这种山药,就是刚才我跟你说的新品种,长得像牛尾巴,我们叫它牛尾巴山药。与传统的山药相比,外形有区别,它表面光滑,有弧度,吃起来比较糯软,最适合人的口味。最关键的是好种好收,省时省力。我家选种也是这种牛尾巴山药,要贵一些,卖得上价钱,一公斤能卖到十六元。
原来这样,那你家种了多少牛尾巴?
好几亩吧。
那有多少收入?
两万来元。
那不错啊!丁飞本来就是做生意的,他认为种这个划算。那为什么其他家没种呢?
要钱啊,前期投入多。村民如果都种,不要几年,都会富起来。李向东说。你看山坡这边这一片,起码上百亩地吧,最适合种植牛尾巴山药。唉,白有土地,没钱投入等于零啊,端着金饭碗饿肚子。
你说的那个昆明老板,签约收购价是多少?丁飞问。
他给农户的是每公斤八元。他投入前期资金,他昆明的公司负责收购销售,在县城超市里都有销售点。李向东说。
哦,那老板赚得也不少啊。精通生意的丁飞眼睛一亮,来投资种山药是不错的选择。
是啊,人家有钱啊,钱会打滚嘛。
见爹又刨开土,露出一节塑料彩布。丁飞又一抖,仿佛抖出来的不是山药,是一片暖和和的亮光。
丁大爹心里没有亮光。自他明白儿子女儿的来意,脸就阴了下来。
两个老人赛着阴脸,仿佛冬里的阴都跑到他们脸上。
村民悄悄议论。不是儿子女儿都回来了吗?平时一提到儿子,骄傲得不行。省城昆明做生意的大老板,莫说在梨湾子只有一个,就是在全镇也只有一个,在全县也不多。提起女儿,两个老人脸上飘起麦肤色菊花。女儿在北京读大学,方方圆圆也只有她一个人。哪家不眼红?现在,怪了,这两个老人,出去脸垮着,回来脸阴着。
丁大爹,儿子女儿来接你们进城享福,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啊?有人眼馋,说。
进城享福?你不懂。丁大爹头也不抬,说完急匆匆离去。
丁大妈,儿子女儿来接你们进城享福,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啊?一妇女羡慕得不得了,说。
进城享福?你咋个认得的。丁大妈头也不抬,说完慌慌走了
丁惠觉得不对劲,悄悄对跨进家门的丁飞说,哥,爹妈似乎不开心。整个神情,不像是家人团聚,倒像离散样的。
乱说,乌鸦嘴,你不说话,哥不会说你是哑巴。丁飞做生意的,最讲究口风。你在家做饭,我去看看。
别看了,不在家。自听懂了我们要接他们进城的意思,这两天天一亮就出去了。你成天在外与人吃饭,哪里知道。丁惠的话冷冷的,仿佛屋子是一个冰窟窿。
丁飞转身往外走。他来到村中央水井旁,儿时这儿是碾房。村人饭后,喜欢来唠嗑。
几个长辈穿着厚厚的衣裳,有的双手抱在胸前,有的在吸水烟筒。见丁飞,说,孝顺的儿子,接爹妈进城。养着了,你这个儿子。
丁飞见爹不在,嘿嘿笑了几声,问个好,转身往地里走去。好几次回来,爹妈不在家,丁飞就到地里寻找。
风越刮越冷,天更阴了。几片枯叶被风卷起,在空中几个旋转,又落到树脚。
爹妈都在。
丁飞刚想出声喊,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慢了下来,轻轻一步,轻轻一步,靠了上去。
爹坐地里,身子朝地弯着,双手捧着土,呆嚯嚯的模样,像树桩桩,一动不动。嘴上粘着泥土,要吃下去似的。呼出的热气,往土里钻。
妈挨着爹,也坐地里,身子也是朝地弯着,抓着几根牛尾巴山药,眼泪扑簌簌淌。脸上全粘满土,仿佛刚用土洗过脸。
一切都很安静,静得只听得见山风呼呼的,冷冷的,像哭泣。远处,灰蒙蒙的大山,一山挨一山,没有空隙,像在为地里两个老人把风样的。
远处,两只黑鸟无声地飞过。
丁飞心咯噔一下,被什么东西往下扯。双脚再也挪不动,就像被土地紧紧粘住,热热的东西在脸上肆意流淌。
一只手伸来,给他抹了抹。回头一看,丁惠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眼睛红通通的,眼泪扑簌簌的,身子有些颤。
兄妹俩就这么站着,谁也挪不动一步,谁也没有说话。
爹妈两个字,噎在脖子里,喊不出,咽不下。
谢谢你的懂得。共勉!
你的中肯点评,足见你读得仔细。是的,我要表达的新的观念。如今,农村才大有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