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二十一岁当工人开始，到五十二岁退二线，除了两三次迫不得已喝醉了酒，喝酒过牙的情况，大概不会超过十回。即使过了牙，喝到肚子里的酒，不会超过半两。就是半两酒，也会让我面红耳赤如关爷，喘气粗重，脑子里嘣蹦嘣直响，而且，得赶紧躺床上，睡上几个小时，才能缓过神儿来。
　　 所以，面对冉校长这样相见恨晚的人，在喝酒这档子事儿上，我也不敢造次，因为我深深知道，我稍微喝一点儿酒，就如同大病一场，那个难受劲儿，实在是不堪忍受。喝酒，对我来说，真真的是大大的痛苦事儿。我就对冉校长说：“不喝酒，对不起你，喝了酒，对不起我自己。”
　　 冉校长倒也不计较，可是，一定要让我找一个替酒的人，所以，每一次去他那里，我都要找一个酒量大的人陪同，当陪酒的。要不这样，也实在太驳冉校长热情好客的面子了。
　　
　　 七
　　 上班的时候，单位同事们都知道我不喝酒，所以，酒桌上，我喝与不喝，做做样子和不做样子，他们都不大计较。我偶尔还会跟同事们开玩笑说：“不跟你们喝，对不起你们；跟你们喝，对不起我自己。我还是先保我的小命要紧！”
　　 很多时候，我面前摆的只是一个水杯或者茶杯，大家一起喝酒或者别人邀我喝酒，人家端酒杯，我端水杯或者茶杯。
　　 就是喝水，也有尴尬的时候。
　　 有一次，单位同事在一起聚餐，弄了点儿酒喝，当时，我们校长跟我开玩笑，挖了个小陷阱：“知道你不喝酒，我们喝酒的时候，你也不能闲着啊。这样吧，我们喝一杯酒，你就一口气喝一杯白开水，可以吧？”
　　 他们的酒杯很小，大概不会超过半两，我的水杯，虽说不太大，最起码，也能装二百五十毫升水，大概也就是半斤。
　　 一开始我没有细想，反正觉得，不就是多喝点儿水吗？喝就喝！大不了，多下几趟厕所罢了。这样一想过，就一脚跳进了校长给我挖的坑。人家喝酒，我就喝白开水。
　　 白开水是热的，一口气真喝不进去，我又不能停下来，只好硬着头皮，忍着烫，不停地喝，直到喝完为止。接连四五杯热水喝下去，嘴和喉咙被烫得受不了，肚子更鼓胀得受不了，只好举白旗，投降告饶。校长在一旁哈哈大笑：“你是真实诚，我不就给你开个玩笑吗？”
　　
　　 八
　　 别看我不喝酒，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我们语文组里，每逢本组同事聚餐，我还是语文组的“国际裁判”呢！我这“国际裁判”虽然有点儿拉大旗作虎皮，但也不是自封的，是语文组一众人推举的。
　　 人的酒量有大小，性格不一样，所以，每逢喝酒的时候，总是有喝得多的，有喝得少的；有喝酒实在叫喝就喝一口就闷的，有喝酒打滑虚以应付的。大家就想找个监督者。另外，语文组聚餐时，爱行酒令，无非是一些猜谜语、说歇后语、成语接龙等与语文学科有关的小游戏，有时候，也划拳。有些人输了就喝酒，有些人却可能推三阻四，想耍个小赖，赖掉一杯酒。这也需要找一个判官一样的人。找来找去，大家一致推举我。
　　 推举我的理由是，不喝酒，就有跳出三山外不在五伦中的超脱。再者，在组里，我的年龄，承上启下，上面的，大多数都是我的老师辈儿的；下面的，都比我年轻大概十岁左右。最关键的，第三条，我这人，跟我们家族里很多人一样，实诚蛋子，爱认死理儿，一发现自己觉得不合常理的，就憋不住想说出来。还有一条，我虽然不喝酒，但是，在人际关系比较融洽的人群里，也爱凑热闹。
　　 大家的盛情难却，我就当仁不让，走马上任。
　　 越是大家喝酒喝得热闹的时候，越是有的人已经豪情万丈或者胡言乱语或者已经眼睛眯缝口齿不清的时候，我越是头脑清晰，瞪着一双眼睛，观察瞬息万变的酒场动态，一旦发现有人作弊，马上毫不客气地指出，并且逼着他喝酒。
　　 如果是年龄大的，看我是学生，不好意思驳我的面子，只好笑笑，端起酒杯，喝了。比我年龄小的，更不好意思糊弄我，爽快地喝了下去。
　　 还别说，我在我们语文组的酒席上当“国际裁判”，还真差不多是人尽其才呢。
　　
　　 九
　　 因为酒精过敏不喝酒，在讲究酒文化酒肉朋友的大氛围下，我经常结交的所谓朋友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不是有句话说，秦桧还有俩相好的呢。又何况我确实跟秦桧那样的人不搭界。
　　 有时候，跟几个知心朋友坐一起，弄几个小菜，倒上酒，他们喝酒，我喝白水或者茶，大家一边慢慢觥筹交错，一边拉着知心话，坐到深夜，甚至一直坐到天明，还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这种场合，真的是“酒逢知己千杯少”。
　　 随着年龄渐长，社交圈越来越小，但是，总还有一些需要经常碰碰面啦啦知心话的朋友。每逢中秋和春节，或者就是平常，只要机会合适，我就和我的几个有共同语言的老朋友聚在一起，一人一约，大家相应，就自然而然地聚集在一起。
　　 这些人，首先是我曾经的知心同事，大家学识相近，意气相投，都有自己的独到见解，而不是人云亦云，每个人都有比较高雅的爱好，说话的话题就能彼此接近，容易沟通。
　　 譬如王老师，已经八十多岁，我的老师，一生酷爱书法，已经在国内草书界颇有名气，至今还矻矻以求。刘君，和我年龄相近，一个平时比较清淡的人，但爱音乐，不但自己爱唱，还可以当乐队指挥。高君，虽然年龄比我小十几岁，书法、太极、围棋等都颇有造诣。尹君，爱篆刻，多少年前，篆刻功夫就十分了得，上世纪九十年代，我的三颗藏书章和书法印都是他刻的。这四个人，过去都是我们语文组的同事，还有教数学或者化学的同事，因为有共同语言，也是经常聚会的朋友。
　　 我们聚在一起，很少谈鸡毛蒜皮的家务事，谈得更多的，是时事、文学、书法等超物质利益的话题，彼此没有隔阂，更没有戒备之心，完全放松，亲近融洽，越说越投机，加深了彼此了解，也开拓了彼此的眼界和思路，当然，还增进了友谊，何乐而不为？每一次，都是在只恨韶光短的遗憾中暂时挥手告别。
　　 当然，还有我的一些老同学，上学时就心灵相通，毕业之后，也一直来往着。和这些人坐在一起，以喝酒为幌子，与几个知己互诉衷肠，倒也确实是愉悦心情的事儿。
　　
　　 十
　　 有些酒席上，像工作时的招待酒席，婚丧大事孩生娘满月的酒席，特别是与素不相识的人坐在一起，尽管身边推杯换盏，哥俩好，朋友欢，酒气熏天，嘻嘻哈哈，热闹非凡，我却总感觉自己犹如深处荒原之中，茫然不知所顾，寂寞孤独的感觉像厚厚的茧壳将我层层包裹。很多时候，都是默默无言，做酒桌上的冷眼看客。所以，经常会有别人与我说话我答非所问的尴尬。
　　 这样的酒席，酒桌上的中心话题，就是喝酒。酒席上话越多的人，往往喝的酒越多。一个不喝酒的人，一提酒字，就胆怯十分，避之唯恐不及，当然尽量少说话，更不敢劝别人喝酒——劝别人喝，自己却不喝，犹如己不正不能正人，自己都觉得理亏。这样，无形中，就相当于自我剥夺了酒席上的话语权，焉能不沉默寡言？
　　 不敢劝别人喝酒，往往也阻止不了别人劝我喝酒。碰到熟人，知道我不能喝酒的人，脾气随和的人，还好说；碰到生人，对我一点都不了解的人，脾气执拗的人，甚至还有极个别故意想在酒席上调侃我一下的人，就麻烦了，不但要费很多口舌解释，还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儿得罪人。
　　 许多这样的事儿，至今也不好明言，就说一件我年轻的时候在一个农村和素不相识的人一起喝酒的事儿。
　　 有一次，在电器厂工作的我的一个朋友要下乡给某村修变压器，非拉着我去不可。修完了变压器，已经过了中午，当然要吃饭，吃饭时，自然就要喝酒。
　　 农村人喝酒实诚，劝酒也实诚，有时候，确实有些太执拗太不合常理。有一个人，劝别人喝酒，就一定得喝下去，别人不喝，他就双手将酒杯举过头顶，跪在地上，直到别人喝了，才站起来。
　　 轮到我了，尽管我的朋友一再解释我不能喝酒，他依然如法炮制，长跪不起，反反复复一句话：“你喝了这杯，我就站起来！”而且，已经急得瞪大眼，红着脸。
　　 他这一闹，我更不敢喝，我心里明白，只要开了头，喝了第一杯，第二杯、第三杯……N杯，将会接踵而至，后患无穷。我满脸通红，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赔礼也不是，道歉也不是。我心里窝着一团火，真想站起来就走。
　　 还好，最后，我的朋友出面，替我喝了那杯酒，又替我罚了两杯，还有好几个人劝解，那人才极不情愿地站了起来，悻悻走开。
　　 经过那一次，凡是不相干的酒席，我总是能躲就躲，真躲不开，也是尽量少说话。不能说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也是惜话如金，能一个字表达意思的，绝不用俩字。意思很明确：为了不喝酒，宁愿当哑巴。
　　 很多时候，又真不能当哑巴，还得违心地假装豪爽，陪着别人说说笑笑，吵吵闹闹，心里的那个憋屈啊，真是千言万语难以尽说！
　　 唉！都怨咱自己个没本事，酒精过敏，不能大口喝酒。怨不得别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