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花】酵母义嫂(散文)
一
我的妈妈有一个雅号,叫“酵母义嫂”,她做得一手好酵母,我爹的名字最后一个字是“义”,故人称“酵母义嫂”。
金灿灿的秋色,黄金般的色彩总是多情地落在我家的小院子里,近老屋檐下的石条上,摆满了高粱秸做成的圆盖子,盖子上撒满了亮晶晶的星星,如纽扣,似黄玛瑙,看一眼,就是喜相逢;嗅一下,就是秋天里的国色天香。那是妈妈做的酵母。
老家的门槛被父亲锯掉了,当然是为了将小推车推进院子,可老街的邻居女人们都说,是为了她们而锯掉。入秋后,几乎每天都有邻居女人进门喊“酵母义嫂”的,无论辈分,就叫“嫂”,妈妈总是笑盈盈相迎,接过邻居手中那瓢玉米面,嘴里嘟囔着:看你见外的样。
秋天,是收获季,农人很忙,妈妈也多半时间到队上的晒场去做些活,她的装束总是一方退了色的蓝布头巾,打着很多补丁的衣裤,晨起,总要花点时间打扮自己,每日要用两根棉线打成细绳,拧紧,在脸上反复地拉来拉去,去掉汗毛和皮肤角质,用粉扑轻拍几下。她说,人家来我们家,灰头土脸的,就不是“敬”(尊重)着人家的样子了。来咱家求“引子粑粑”(酵母)的都是捧着满满一瓢面,有的甚至端着笸箩盖来,里面盛着玉米面或麦子面,妈妈对每个人都笑容可掬,嘴里只说“见外”两个字,接过来,要多少酵母,随来人取,有的只是拿几枚酵母的,妈妈过意不去,就进屋将早就准备好的葡萄端出来,“压着”人家的家什,妈妈说,日子换来换去才活了。那年月,谁家都不富裕,能够互换的,就是些不起眼的农产品,但在妈妈看来,互换是一份和睦向好的情感,妈妈说空话连篇换不来真情实意,一点意思,不值钱,可把人拉近乎了。我常常想,那时我家的日子捉襟见肘,妈妈为何脸上总挂着笑,还那么喜欢打扮自己,坦诚交流,可能就像生活的酵母那样,是发酵情感的面团。妈妈说,人家多回(何时)能用得上咱,脸上一点阴天都不好。是啊,被人需要,在妈妈看来是莫大的幸福。
我家的两分自留地,除了一季小麦,每年必种的是玉米,就连庭院周围,也见缝插针,点几粒玉米种子,为的是秋收玉米做酵母。爹常不满,黍子、高粱等小粮就被压缩了,妈妈还是坚持,说邻居端着瓢来要“引子粑粑”,我总不能让人失望而归。语气不容商量。每到玉米收获,我家的屋檐下每颗钉子都挂着金灿灿的玉米穗子。每晚饭后,妈妈就踏着梯子揪几个穗子,舍不得点煤油灯,就抹黑用钻子刺下米粒,第二天,趁着大中午的日头最亮的时候,在院子里翻晒。妈妈说,阳光钻不进玉米粒里,做出的“引子粑粑”就没有味儿,妈妈这样一说,我也觉得日光就是扑着我家的玉米粒而来,小院不大,玉米照射的光,亮得耀眼,我曾跟妈妈说,变成满院的黄金该多么好。妈妈笑了笑说,农家日子靠金黄的玉米过得好,金子可不能吃。常言道,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在妈妈的心中,玉米的黄,比金子的光还温暖,还亮堂。妈妈不是不喜欢金子,而是不敢奢望。
家里有两盘石磨,屋内的石磨碾磨细面,屋外的小磨则用来拉玉米大碴子。妈妈有她的打算,“引子粑粑”里七成玉米面,三成小麦面,大碴子则随意添加一些,说,用“引子粑粑”和面,蒸出的饽饽里夹着大粒的黄,那叫“咬着金”,小时候看小人书,知道一个叫程咬金的,手持长槊,骁勇善战,佩服得不得了,我总是重复着妈妈的说法,连喊“程咬金”。妈妈对食物的要求,不仅仅是“色香味”几个字,还看重“意”,咬着金粒,让日子充满希望,即使在最贫困的时候,也都不沮丧,也给了我奋斗的梦想。家庭教育,最根本的不是什么知识性的,而是人成长需要的营养,是做人的教育,妈妈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这话一点不假啊。
夜晚,妈妈将火炕烧得暖暖的,用盆儿盛着发酵的面团,盖上雪白的粗布,太热,怕半熟憋死;热气不足,发酵不充分,怕“冻死”。有时半夜起身用手拭温,用不着温度计,妈妈的手,尽管粗糙,但最敏感。我们的祖先不知世界上还有什么微生物的概念,完全靠着敏锐的味蕾来尝试感觉,“引子粑粑”被发酵,胀满了面盆,裂出口子,就像咯咯笑的胖娃娃,妈妈揭开蒙着的粗布,喜欢看着和发面团对笑。一丁点儿快乐,都给与呼应,这是妈妈的性格。
我曾经问妈妈在哪学得这样的手艺,妈妈笑我傻,说,发面谁都会,老祖宗传下的。不过,她还郑重其事地说出了酵母的秘密。
妈妈随爹闯荡过朝鲜新义州,在那开菜园做小吃。最拿手就是做发面大饼和发面糕。曾经试着用“老面”发酵,味道泛酸,卖得不好,于是就想起老家的“引子粑粑”,不过,朝鲜邻居告诉妈妈,做酵母的玉米面太细,不出彩。妈妈便做一些玉米大碴子掺进去,果然,蒸出来的饼和糕的色相不一样了,卖得也好。妈妈说,估计是玉米粒藏香,咬在嘴里就像咬碎了一颗糖果,甜香而不腻,绵软溢香。
后来妈妈试着将浸泡一晚的玉米大碴子直接洒在面里,果然不一样,金灿灿,香喷喷。那些年,我父母在朝鲜也挣得了满满一桶金,靠的是发酵这门手艺。
二
多年后,再想父母的创业史,与“乌龙茶”的诞生有一点相似。福建安溪西坪乡有一个叫“乌龙”的人,一日入山采茶,猎得山獐,回家后只顾得处理山獐,竟然将背篓里的茶叶忘记了,搁置了一晚,茶青已经凋萎,有的叶子的边缘都变成了蔫红,但散发出一股清香气味。不舍得扔掉,赶快炒制,用水冲泡,浓郁芬芳,味醇甘厚,又无苦涩味,别具一番风味。于是一个名扬中外的茶品“乌龙茶”诞生了。
美国诗人爱默生说,智慧的可靠标志就是能够在平凡中发现奇迹。我想说,真正的智慧是不断探索下一次怎么做更好,不放弃,很用心。
出了名的“胶东大饽饽”,依然延续着使用传统的“引子粑粑”发酵米粉的做工工艺,口味独特,口感地道。真正可口的“胶东大饽饽”并非全用雪白的小麦面粉发酵做的酵母发酵,还是用引子粑粑,尽管掰开后看见有一点点黄色,但当地人觉得这不是瑕疵。那些快递外卖的大饽饽则是一色的雪白(不了解怎么发酵馒头,就不大明白掺杂在白面馒头里的金黄是什么),而口感还是差了一点点。
妈妈做胶东大饽饽的手艺,在村里可以说首屈一指。出锅的大饽饽,一定是笑开了十字,妈妈说,那是兔子嘴,出锅时,赶快用植物红色料点上个红点,妈妈叫“笑笑红”。邻居之所以喜欢妈妈做的酵母,就是因为蒸出的大饽饽都是不差样,个个笑。其实,这个标准在史籍上就有过,西晋时,就有发酵面食的记载:“蒸饼上不坼十字不食。”坼,训为裂。裂就是笑。酵母菌的物质转换十分神奇,我的妈妈并不懂得这些化学原理,但并不影响她是“巧妇”的称号。东方饮食,是一门自成体系的文化,更是一种探索精神。如果我的妈妈还活着,她会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继承人的。
味道,看不见,却是舌尖上的灵魂,细微的差别,在中国人的舌尖上都分辨得清楚。在胶东,有自留地的时候,家家户户都喜欢在地边种上一些红高粱,包粽子,煮高粱饭,农妇们尤其看重的是高粱秸,除叶去粗,做成盖子,每年,妈妈都要使用新砍下的高粱秸做成盖子,就为了晾晒“引子粑粑”。高粱秸还是湿的,泛绿,高粱的香,已经渗透进秸秆了,用麻绳穿起做成盖子,盖子上沾着满满的香气。邻居总是做盖子送给妈妈做酵母,妈妈提前采一些茉莉花,摘一些经霜而紫红的柿子叶放在盖子上,摆上扁圆如星的酵母。一定要一个中午好太阳,强劲的光,将盖子上的高粱香、茉莉花香和柿子叶的秋香析出,渗透进小小的酵母。所以,妈妈做的就味道特别,蕴含了各种混合的香气。邻居的女人们常称赞妈妈做的酵母说,经过“义嫂”的手,才得五味香。
酵母晾干后,妈妈总是让我端着一盖子酵母送给那些当初做盖子的邻居(妈妈在盖子上一角都做了记号),不敢在邻居家逗留,松手就跑,生怕邻居再找东西来个“礼尚往来”,妈妈总叮嘱我,别去等着人家舀一瓢面,添点回赠。妈妈崇尚的是经典古老版的“送人玫瑰,手留余香”的情怀,有的邻居一直追赶我到家,埋怨妈妈总是“一头的意思”,不允邻居打点孩子。妈妈总笑着说,多大点事,吃着好,明年还做。有时妈妈就是一直笑着,也不知说什么才好。我想,一旦能够说出来的,都不够美好吧,真正的美好,都是无言,就像睡眠,总在甜蜜的时刻走进梦之乡。善意是可以让人抱成团的,金黄的秋,是我们母子感到最暖的时候,所谓“秋日胜春朝”就是这样吧?
三
上初中了,我读到鲁迅的《故乡》,认识了一个叫“豆腐西施”的女人,想起了邻居喊妈妈是“酵母义嫂”,两者无法划等号,前者是一个外号而已,而邻居送我妈妈的才是品味极高的雅号,于是心中才释然。一个“义”字,蕴含着妈妈对邻居的一番浓情厚意,是啊,邻居用了妈妈的“引子粑粑”,吃着劲道而透暄(方言,绵软)的大饽饽,想着好日子里还有妈妈的一份辛劳,心中感激,就足够了,我想,妈妈也会这么想吧?不必义薄云天,唯在缠绵盈香,妈妈用心发酵生活,精心诠释着“义”的内涵。
发酵是一个很美的词儿,让艰难的生活在小小的酵母里发酵,盈满粮香,溢出芬芳,满足口福,香抵人心。妈妈早已仙逝,不能再吃妈妈制作的酵母发酵的大饽饽了,但当年酵母的香依然驻留我的心间,无论辈分,我也喊妈妈一声“酵母义嫂”吧。
早就想给妈妈做的酵母写一篇文章了,始终没有捕捉到酵母的灵魂。时间发酵了我的心情,终于明白了,平凡的日子,因妈妈的酵母而发酵出浓浓的香味,就像一段平常的路,有了精美的诗句,于是就出现了远方的样子。
妈妈早已走了,妈妈的故事还留在我的心底。生命中某些珍贵的片段,其实都来自于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妈妈的香,已经远去,但她做的酵母还可以留住。一枚小小的酵母,说不上怎么精致,但饱含人情的温暖。每当我咬一口胶东大饽饽,一股妈妈的香便溢出,香盈齿,醉心间。
我仿佛看到了妈妈听到儿这样称呼便羞赧一笑的模样,双手又做团“引子粑粑”的样子,两手颠来倒去,嘴里呢喃着,不知说的是什么。
妈妈,你用温暖发酵了生活,生活才那么富于情调。我还想调皮地再喊你一声“酵母义嫂”,好吗?
2020年12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