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校长压低声音眨着眼睛：“这份文件就能帮咱们留住雷晓晨。”
　　 廉老师似乎还不信：“真的吗？老伙计，你可别瞎忽悠我啊。”
　　 雷校长指着户外：“相信我，这里的一切，马上会彻底改变的。”
　　 廉老师苦笑着说：“虔诚祈祷吧，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安稳觉了。”
　　 雷校长说：“可眼下，有件事，还需要你助力才行。文件是下来了，但执行起来，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所以啊，我还得靠你这老伙计呢。你在十里八村说话，那绝对是说啥就是啥，没人敢挤兑的。”
　　 “别瞎说，哪有那么夸张？雷三茂那兔崽子时常在人背后说我的不是呢，说我偏心，不好好给他上课，眼睛里只有雷振兴一个人。”廉老师有点郁闷，“瞧你刚才说得那么肯定的？我还以为，雷晓晨转学这事，你能摆平。怎么了，现在又不行了？刚才的自信哪去了？”
　　 雷校长说：“谁让他爸只听你的呢？只要这一关过了，接下来的事，就好办了，完全是在平地上修路，简单得很，费不了多少力气。”
　　 “但愿你的话可以成为现实。”遥望着远方的一片漆黑，廉老师的心里怪不是滋味，可紧接着黑暗中又闪着灯火，顿时暖热了他的心。
　　
　　 三
　　 没过多久，雷振兴果真趁着周末开着车来家里找廉老师。有段日子没见廉老师了，和恩师坐在一起，雷振兴的话多得很，从天上说到了地上，说了很多很多。廉老师倒是没说几句话，主要是在听着。
　　 闲话聊得差不多了，雷振兴说出了这次前来的目的：“老师，我这次来，是有要紧事要办的，还希望您能通融、通融。孩子的未来，不敢耽搁，这话，想当年，您给村里人说过很多次。刚刚包产到户那几年，很多人不让孩子读书了，是您挨家挨户地过去劝说，才把孩子们召集在了教室里。您对我的恩情，我永远记着呢，只要需要我帮忙，您给一句话就成。我能办的，我一定办；我办不了的，我找朋友帮忙。总之一句话，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老师的事，就是我自个的事。”
　　 廉老师一听，嘴角顿时翘得高高的：“真的？别忽悠老师。”
　　 雷振兴说：“当然是真的了，我啥时候骗过老师。您知道的。”
　　 廉老师想了想：“怎么没有？我记得有一天，有村民过来找我，说你翻墙进了他家的果园糟蹋桃子。去吃几个桃子，不要紧，人家认识你，肯定会让你吃的。但你这捣蛋鬼，翻墙进了人家的果园，胡乱糟蹋，搞得人家找到了我这里。结果呢，你是死不承认。等人家走了，你还笑嘻嘻地从口袋里掏出了桃子给我，让我尝尝好吃不好吃呢？”
　　 雷振兴的脸顿时红了：“老师，说那些事干啥？都过去多少年了，您怎么还记着呢。您每次见了我，为何总要提那些老掉牙的糗事呢？”
　　 廉老师说：“你现在就说到底有没有那些事？那是不是真的？”
　　 雷振兴是真够郁闷的，但在恩师面前，只能任由恩师打趣，便苦笑着说：“当年，学生是真不懂事，给老师添了很多麻烦。要不是老师的面子在那里搁着，我那暴脾气爹肯定会三天两头地修理我呢。”
　　 廉老师说：“你想想，看老师当年究竟为你挡了多少麻烦。”
　　 雷振兴说：“多得没法说，您看看，我现在也没忘本啊，时常来看望您。不扯这个了，说说正事吧，我准备给孩子转学。不知您？”
　　 廉老师心道：“这该来的还是来了。”嘴上问，“好好的，转啥学？”
　　 雷振兴说：“是的，我准备让晓晨去城里读书。您是知道的，当然了，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您的学术造诣，我是知道的。但不管怎么说，在咱们村小学读书的优等生毕竟是少了些。您想想，在这样的环境里读书，肯定会或多或少地受到一些影响的。但城里那些名校，就不一样了，那里的学风，是没得说的，同学们都是时刻鼓着劲的。”
　　 廉老师叹着粗气：“你这是在埋怨老师没本事了。也是的，你是大学生，老师当前不过是个中专生，和你当然是不能比的。更何况，你在城里工作，是有见识的，而我呢，不过是修了一辈子的地球。”
　　 雷振兴马上摆着手致歉：“老师，我没有那个意思呀，您多想了。”
　　 别看廉老师的眉头紧皱着，但心里却乐开了花，语气却没变：“哎！都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这话，我原来不信，但现在啊，我信了。”
　　 雷振兴拍着胸脯再三强调：“在我的心里，老师永远是我的老师。即便是我拥有了全世界，老师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依然是不会变的。”
　　 廉老师问：“老师在你的心里，真有那么高的地位？还能和你爹一样？这话，我听着，不像是真心话。振兴，话可不敢说得太满了。”
　　 雷振兴的眼眶红红的，显得激动极了：“怎么没有？事实明摆着呢。要不是尊敬您，我怎么可能让晓晨还在咱们村小学读书呢？要不是尊敬您，我怎么会前来和您心平气和地商量这个事呢？我是真心把您当成亲人的，请您一定要相信我。这真的是我的心里话，一点点的虚情假意也没有，要是我说谎，我今天开车回去，车轮胎肯定会爆胎。”
　　 廉老师说：“振兴，千万别那么说。老师信你，还不行吗？老师知道，你是好样的。看来，老师当年的心思没白费啊。但转学这个事，请你理解，老师不能答应你。这个忙，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帮老师。”
　　 雷振兴问：“什么意思？麻烦老师您说明白点？我听糊涂了。”
　　 廉老师说：“晓晨是毕业班学习最好的孩子。要是转学了，剩下的孩子怎么办？肯定也会转学的，是不是？要是村小学的毕业班没了娃娃，低年级的孩子的家长怎么想？会不会跟风？只怕是，难说啊。”
　　 雷振兴说：“老师，您的心思，我明白。我也清楚，要不是您几十年如一日地坚守在这里，只怕咱们村这小学早就没了。哎！明明都是人，怎么人和人的差距竟然这么大呢？太不公平了。农村人？城里人？有啥不同？还不都是人吗？怎么到最后竟然就不一样了呢？”
　　 “人才，都往城市涌呢？村里，有些啥？不过是38、61、99罢了。到了最近几年，更离谱了，38也进了城，村里只剩下61和99了。我估计呀，要是城乡差距进一步拉大，只怕会……”说着说着，廉老师开始哽咽着，“不扯那些了，扯得远了，总之一句话，晓晨转学这事，绝对不行。张艺谋的电影《一个也不能少》，我想你肯定是看过的。晓晨要是转学了，我就肯定是‘魏敏芝’，不把晓晨带回来，我决不罢休。即便把我这条老命搭上，我也必须把晓晨留住。算老师求你了。老师一辈子没求过人，这还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呢？”
　　 雷振兴不言语。廉老师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可让孩子继续在村小学读书，他又觉得会耽误孩子，他还不想让昔日的恩师伤心。该咋办呢？他头疼得很。苦想了一阵子，想不出最完美的法子，就起身说：“老师，我先走了，等我有空了，再来看您。晓晨，就拜托您了。”
　　 廉老师在挽留：“等吃了饭再走吧，你师娘出去串门了，我估摸快回来了。你师娘的手艺，你有段时间没尝过了，难道就不想吗？”
　　 “老师，我是真的忙，等下次吧。劳烦您替我向师娘带好，您和师娘要注意身体。”说罢，雷振兴就大踏步地出了院门，开着车走了。
　　 廉老师警惕地向四周瞅了瞅，赶紧转身关了门进了屋子，雷校长从里屋走了出来：“果真是师生情深哪！看，我说得没错吧。只要你出马，雷振兴肯定会给你几分面子的。我是真没想到啊，这家伙竟然这么在乎师生情分。实在是想不通啊，我的学生里怎么没有那样的？”
　　 “滚！”廉老师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只是暂时不提了，以后肯定还会来的。这一关是过了，以后咋办呢？我这学生，我是了解的，今天啊，纯粹是给我留面子呢。我这面子，只怕是用得次数多了，也会没用的。你上次说的那个事，怎么还没有动静呢？究竟靠谱不？”
　　 雷校长说：“政策已经定了，肯定会快速实施的，不会太久的。”
　　 廉老师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泛黄的黑白合影，那是现在的村小学竣工的那一年拍的毕业照，到了现在他还保留着，坐在第一排的都是当年的老师。掐指算算，还在这个世上的，现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时常会把那张照片翻出来看看，看着看着，眼窝就湿了。
　　 瞅着那张照片，雷校长用力握住了廉老师的手，他能察觉到廉老师手上那粗糙的老茧。通过那些老茧、那张照片、教学中的点点滴滴，他能读懂廉老师的内心世界。他们老哥俩就那样久久地紧握着对方的大手，一句话也不说，却似乎又说了很多鼓励对方的贴心话……
　　
　　 四
　　 雷晓晨转学这事就算是被廉老师暂时压住了，但也带来了不小的风波。不知雷三茂是从哪里得来了消息，马上在村里扯着大嗓门大声嚷嚷着。这下好了，全村人都知道了，相跟着涌向了村小学。
　　 廉老师正上课呢，隔着玻璃窗就瞧见了雷三茂这个火药桶子，赶紧吩咐同学们：“大家先组成小组自由复习，老师出去一会儿。”
　　 雷三茂见廉老师出了教室门，嚷嚷着：“廉老师，我听说雷振兴要给自家娃娃转学呢？有没有这事？”声特大，和打雷一样，这下把事闹大了。身在教室里的同学们都听见了，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同学们不看课本了，纷纷将目光扫向了雷晓晨，似乎在问：是真的吗？
　　 雷晓晨马上否认了，但同学们的眼神里依然流露出了疑惑。
　　 廉老师顿时黑着脸训斥着：“三茂，你怎么也不瞧瞧这是啥地方？乱嚷嚷啥呢？你知道你现在站在啥地方吗？你知道你在干啥不？”
　　 雷三茂一下子被问住了：“这是啥地方？不就是咱村的小学吗？”
　　 廉老师冷哼着：“你还知道这是学校？知道学校是干啥的不？学校是为国家培养栋梁的。你知道你爹当年为何让你读书不？说说！”
　　 按理说，还没到夏天，天并不是很热，可雷三茂那肥硕的脑门上却渗出了汗珠子，他喷着唾沫星子：“说我爹干啥？我又不是读书的料，硬是把我塞进来，让我受罪。我每次考试都是倒数第一，甭提有多么丢人了。我说，廉老师，你咋老是揭我的短呢？怪没不好意思的。”
　　 “你还知道不好意思啊？”廉老师接着问，“有啥事，放学后，你过来找我或者雷校长都行。你看看，你带来这些人，这是干啥呀？扯远了。我问你个问题，你读书不咋地，为啥让你家娃娃来读书呢？”
　　 雷三茂撇着嘴说：“这还用问吗？当然是来这里学知识了。”
　　 “学知识？”廉老师又问了一句，“你说，学了知识有啥用？”
　　 雷三茂说：“这还用说吗？学了知识当然有用了，要是我当年学习好，我现在肯定和振兴哥一样，也在城里坐办公室呢，那多威风。”
　　 廉老师笑着说：“看来，你这脑瓜里不全是浆糊呀？有些硬货。”
　　 雷三茂说：“廉老师，你咋又在揭短呢？刚才不是说了吗？再说了，在我家孩子面前说那些干啥，我岂不是很没面子？对娃娃不好。”
　　 廉老师上上下下仔细打量着：“你还知道啥叫面子？会写不？”
　　 “怎么不会写？不论谁，都是有面子的。”雷三茂说，“哎呀！廉老师，你咋故意逗我呢？我来就是为了搞清楚，雷晓晨转学的事。”
　　 廉老师指着坐在教室里的同学们：“你去数数，看班里少了谁？”
　　 雷三茂当然瞧见了雷晓晨：“人数是没少，那为何现在村里人都在说，振兴哥马上要给晓晨转学呢？这还不算，他还要把两位老人接到城里呢。我见旁人传得是有鼻子有眼的，就信了几分，赶紧召集大伙来问问。不问清楚，怎么能行呢？要是晓晨去了城里，我们肯定也要把自家的孩子送去城里读书，我们也得跟上，不能输在起跑线上。”
　　 “是呀，不问清楚不行啊，不能掉队的。”有人在一旁附和着。
　　 廉老师说：“大家伙的心情，我理解。但是呢，现在是上课时间，你们来了，会不会影响孩子们的学习呢？我现在给你们解释雷晓晨转学的事，就会占用孩子们的学习时间。你们刚才还说，不能输在起跑线上，你们现在仔细想一想，瞧瞧，是不是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
　　 雷三茂低着头，小声说：“廉老师，我错了。那个事是真的吗？”
　　 廉老师说了好些掏心窝子的话，总算把雷三茂一行给打发走了。他们走后，并没有完全相信廉老师的话，他们私下里商量好了：一定要时时刻刻关注雷晓晨的一举一动，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小小的细节。
　　 过了个把月，见雷晓晨还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在村小学读书，雷三茂之流就慢慢放松警惕了，也信了廉老师的话。没过多久，雷校长的话果真应验了。天大的惊喜真的从天而降，降临在了这块土地上。
　　 那一天，雷校长、廉老师、雷晓晨，还有大家伙都永远记着呢。
　　 那确实是个喜庆的日子。持续好久的阴雨天终于过去了，天地间的一切似乎都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天晴了，人们的心情顿时不一样了。放学后，廉老师穿着胶鞋、背着双手、哼着小曲准备去校外转一转。可他却瞧见同学们并没有回家，而是挤在校门口，离得远远的，只听见他们在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他赶紧加快了步伐，风风火火地小跑着跑了过去，跑到校门口一看，原来一块约莫4米高、5米宽的大牌子竟然不知在何时站在了那里，就像是刚刚从地下长了出来。
　　 围在大牌子跟前的，有学生，还有雷校长呢。甭管是谁，看面部的表情，就能看出来，这块大牌子带来的绝对是激动人心的好消息。
　　 雷校长见廉老师过来了，赶紧招呼着：“老伙计，快点过来看看。”
　　 “这是啥呢？”廉老师边想着，边走了过去，“瞧把你们高兴的。”
　　 等廉老师站在了那块大牌子跟前，瞅了眼顿时惊呆了，紧接着就老泪纵横，直接捂着那张印满了风霜洗礼的痕迹的老脸蹲在了地上。
　　 雷校长安慰着廉老师。雷晓晨和同学们的眼眶都是红红的，他们搀扶着他，让他起来。他含着热泪，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印在那块大牌子上的大字：“乡，村，教，育，振，兴，示，范，项，目！”
　　 站在原地，廉老师始终念叨着那几个字。火烧云正静静地悬挂在天边。恍恍惚惚间，他瞧见了一道又一道只能在逢年过节才能在村里碰见的熟悉身影，竟然长着翅膀，背着花花绿绿的书包，从火烧云的背后飞了下来，降落在了地上端直朝着他，蹦蹦跳跳地飞奔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