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门外有人(小说)
大象说:“不知道。”
“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这是啥?”
大象看了以后,脸色通红,低下了头,却装作没事:“奥,保证书呀。”
“知道就好。念。”
“在这里念?你这也……”
“我这什么?少废话!念!”
大象偷偷地看了看其他人,小蚂蚁脸涨得通红,眼镜蛇眨巴着眼睛,老狐狸装着打扫屋子,愣子望着窗外。他想起警匪剧里,一帮黑社会绑了一个女孩,放在屋子里的灯光下,厉声威胁:脱!而他的老婆,就是执行这件事的人,就是匪首。
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很可怜!
可是,他太了解她了,在这里,自己救不了自己时,别人更救不了自己,故而用有些哀求的声调说:“老婆,咱们有啥事,回家说。”
“有啥事?就这事!你跟我商量啥?你还有脸跟我商量?今天,我就不信喇叭是铜锅是铁,咱就试火一下软硬。”
“这是大众场合,咱不能在这儿丢人。”大象指了指周围一圈人。
“丢人?我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情了吗?大众场合怎么了?只有你才干这种偷偷摸摸见不得人的事。哎,你不务正业的时候咋不担心在大众场合呢?放着阳光大道你不走,却走邪道!你说你贱不贱?说!”
这句话“嘭”的一声砸在大家脸上,这大象干的事不就是他们几个一起干的事么。
“你念还是不念?”
对于赤裸裸地威胁,大象实在没办法,这分明是铁丝拴尿罐——硬系呢。看来,事已至此,不念是不行了。他横下一条心,扫视了一圈几个人,此时,他们也怔怔地看着他,表情都很复杂,让他琢磨不透。
大象从四五张纸里,随便抽出一张,咳嗽了一声,捏诺地念道:“保证书,尊敬的……”
“声音大点?你不是刚才在打麻将时声音大得很吗?”
“保证书。尊敬的老婆大人:站在红旗下,长在新中国,在本该扬眉吐气的今天,我迷失了生活的方向,走上了资本主义腐化堕落的道路,对此,我深刻地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特向你保证,从今以后,绝不打麻将,如果违约,老天作证,永远丧失性功能。立此为据。保证人:您的奴隶——大象。牛年马月猪日”
几个人捂着嘴笑。
继续念!
大象又拿起另外一张,清了清嗓子,
“敬爱的老婆大人:您好!您知道吗?天在变,地在变,我心不变。我爱你爱得彻底,爱得绝对,爱得粉身碎骨……”
大象媳妇顿时骚红了脸,一把抢过大象手里的纸,看了一眼,揉成一团,塞进裤兜。她的声音低了下来,“谁要你念这个的?”
“那念哪一个?”大象表现得很无辜。
大家哄堂大笑,小蚂蚁都感动得眼泪兮兮的。
女人气恼了,她扬起胳膊,够着了大象的耳朵,使劲朝下一拽,把大象的身子立即拉得弯了下来,好像在树上摘柿子或者摘桃子时拉下来的树枝。“我叫你不听话!我叫你不听话!这是咱来的地方不是?你要这耳朵干啥呢……”
大象咿咿呀呀啊啊啊地惨叫……
当大象感觉自己的耳朵连同周围的皮肉快要被撕扯下来的时候,女人住了手。大象这棵树又弹了回去,恢复了高大的原貌。他捂着耳朵,说:“你咋下死手呢?”
“你都不在乎我,我为什么要在乎你?你这号货,就是核桃,该被砸着吃!我说你咋不去死呢?死了做了鬼,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干啥就干啥……”女人的唾沫就像大白雨,随着话语飞溅到大象脸上,汇成小溪,顺下巴流下。说罢,女人还把牙齿咬地咯噔磴响。
大象心里清楚,反击是没有任何出路的,只要被女人蹂躏能使她出了气,使她快乐了,她也就罢手了,谁不想要安宁的生活呢?
但女人并没有罢休,突然委屈地流下了眼泪,似乎是大象拧了她的耳朵,家暴了她。她颤抖着声音说:“好,从今以后,你和你的麻将过日子去!”
说罢,转过身,飞也似的跑出了屋子,伴随着她的抽泣声,淹没在了茫茫的黑夜之中……
大象愣在那里。
想到这女人可能会出意外,愣子推了一把大象,说:“还愣着干啥?赶紧去追呀!”
咕咕妙不满地说:“大象你放心,绝对死不了人的。要这女人干啥呢?得是谁没见过女人?走了穿红的,来个穿绿的,谁离了谁活不下去!”
老狐狸说:“按大象这人样子,这条件,啥女人找不来?这坏毛病,都是自己惯出来的。”
眼镜蛇说:“大象,我说句难听话,你这女人太没教养没规矩了,要是我媳妇敢对我这样,她今天就别想安宁离开!就算她跑到她娘家,跑到天涯海角,我都跟她完不了,我要让她记住有些事必须注意分寸!男人么,要把自己的腰杆子立正,没有点血气还能行?……”
小蚂蚁没说话,一直望着门口,直到大象从这间房子里完全消失!
七
热够了,雨就来了!
秋雨滴滴答答,淅淅沥沥,宛若一个女人喋喋不休地诉说。蟋蟀不知道躲在那棵树下或者草中,鸣叫不停,它们正在给秋夜的安宁和静谧谱曲歌唱。城市在这种混合乐的演奏中安静下来了,屋外高楼大厦窗户里的灯光一盏一盏地熄灭,似乌云慢慢地遮住了亮晶晶的星星。
屋子里还是温暖的。老狐狸接替了大象的位置以后,大家体验着一轮又一轮欲海的沉浮。
大象走了以后,打牌就不用再关门了,但关于他的话题却依然在继续……
老狐狸似乎还记着晚上遭遇的不快,他心里痒痒地说:“真没想到啊,大象把人活成这样了。”
眼镜蛇吸了一下鼻子,站起来,撕了一张卫生纸,进了卫生间,大声地醒着鼻涕吐着痰,走出来的气候还正擦鼻子呢,完了把纸扔进垃圾桶,“那就是个正牌子窝囊废,把咱们男人的脸丢光了。咋过日子的这是?真是生不如死啊,让老婆捏得跟玩尿牛一样!”
“刘狼不也一样,赢了钱,大包小包地朝回买买买,买完了,回到家,还被老婆把身上的钱搜光,据说连几毛钱的硬币都会被收走,她再折回来打牌,又输地一塌糊涂,没办法,他就赊账,就胡整,他不整下这些事那才叫怪呢?据说,都快失业了。大家说说,这个人流落到社会上能干啥?谁要呢?人家掏厕所的都不要他。”
“也是,钱在咱们手里,那就是纸。财富是玩出来的,不是挣出来的,不会玩的人最终会沦落为可怜虫。这世上最公平的快乐,就是打麻将,每个参与者面对的境况都大致相同,这叫共享快乐。”眼镜蛇侃侃而谈。
老狐狸说:“打麻将不丢人,麻将可是国粹啊,坐在麻将场上的男人才最能让家里人放心,对社会稳定大有好处,最起码,大家就不去寻衅滋事,不去风花雪月了。”
“风花雪月也是为社会做贡献,你不去搞,别人搞呢,这就跟商店一样,你去与不去,人家照样得做生意,总不能闲着不过活了。”咕咕妙认为老狐狸说得不透彻,他补充道。
小蚂蚁对咕咕妙竖起大拇指,“风花雪月的事儿,妙哥最有发言权!”
愣子喘了一口气,“你们这叫客不离货,货不离客。赶紧出牌!”
“裤头(三条)”
“不要。”
“豆角(三桶)”
“吃。”
“碰……”
小蚂蚁抱怨起来了,“愣子哥,你不能这样啊,我都快漏了。”
“你的抱怨和批评都是因为没让你得逞,你说,是不是?牌场上就是这么残酷,残酷到让你瞠目结舌,对别人仁慈就会让自己覆灭,懂不懂?该碰的不碰,是要付出代价的。”
最终,小蚂蚁还是被打漏了。(没牌子了)他看着眼镜蛇的牌子也所剩无几,问道:“眼镜哥,你怎么也输了?”
眼镜蛇嘿嘿冷笑了一声,“我只要比你输得少一点即可,就那么一点点。我的快乐就是你在吃稀饭时我已经吃了稠饭,再朝深说,就是你死了的时候我还活着。打牌么,就得顺应潮流,人家打啥你就打啥,人家朝东你就朝东,人家朝西你就朝西,人家咋办你就咋办,这叫啥?这叫‘成熟’懂吗?你的问题,主要是还嫩着呢。”
咕咕妙数落道:“这锅就愣子赢得多,不过,做事要多留后路哈,任何时候,独吞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狐狸哥,拿烟去,每人一包,我掏钱。”愣子干脆得嘎嘣响。
抽着愣子买的烟,眼镜蛇的表情有些古怪,他眯着眼睛,冲着愣子说:“别高兴得太早,早开的花早谢,风水轮流转,这回轮到我火了。”
……
正当他们的精神在麻醉场里充分享受的时候,门外出现了一个长发女人,她就站在黑夜和灯光之间若隐若现。小蚂蚁刚刚抬起头,恰好看到了,吓得他六魂出窍,大喊一声,“鬼!”
大家都扭过了头,才看到那个面无表情的女人。
眼镜蛇冲小蚂蚁说:“你咋呼啥呢?你姨才是鬼呢,那是你嫂子。”
可他的话音刚落,那个女人就飘了过来,抡圆了胳膊,对着眼镜蛇就是一记耳光。眼镜蛇的眼镜被打得掉在了麻将桌上,就像赌博机,打老虎狮子兔子的指针那样,飞快地旋转。
眼镜蛇眼冒金星。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一抬手,捞起了屁股底下的椅子,对着女人就扔了过去。
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
愣子“嚯”的一下站了起来,伸出双手,接住了椅子,但椅子的一条腿砸在他肩膀上,他顾不得许多,厉声断喝:“眼镜蛇!你疯了?”
眼镜蛇确实是疯了,他嗷嗷直叫,疯狂地朝女人跟前扑。
咕咕妙和老狐狸拽胳膊拉腿使出吃奶的劲才拦住了他。小蚂蚁也急忙给女人摆手,让她快走……他们,不会让更糟糕的事情发生在这里!
女人走了以后,眼镜蛇才拾了眼镜,用嘴对着镜片哈了几口气,用上衣襟擦了擦,慢慢地戴好。他一言不发,却一直在喘粗气。大家知道,如果此时让他走,那,不可预见的事情就太多了。
老狐狸安慰眼镜蛇:“夫妻么,狗皮袜子没反正,这太正常了。要不然,今晚你就睡我家,等明天气儿消了,再说。”
愣子感觉嘴里吃了个绿头苍蝇,说:“你这货,给媳妇咋发这么大的火?多大个事吗?咱不打了,收锅。”
“打,不打害怕啥?有本事让她再来。”眼镜蛇的脖子似乎比他的话还硬,还倔强。
不打了,不打了,大家都这样说。事实是,大家也不愿意因为打麻将这种拾闲干的事,让人家夫妻闹得下不了场。
可眼镜蛇是头犟驴,“我眼镜蛇打牌从来没有打半锅的,谁不打就把我今天输的钱还给我!”这句话,实实地把大家将住了。
“你的意思就这半锅?”
“我堂堂眼镜蛇可是站着尿尿的人,能说不算数的话吗?”
愣子真的很想立刻离开。今天,他见到麻友的女人们,才明白了这气候变了,呆在那里都是一个样。也清楚了每个人的背后都有人,都有事。是的,人,都想把他最亲近的人当做麻将一样抓到手里,把他朝自己心目中那个影子里套,套不中,就会心生怨恨,就会走极端。这样的话,谁还会在意自己的亲人到底舒服不舒服呢?即便是为了这个人好,实际上也仅仅是为了他自己而已。
由此,他便想起了自己的老婆。
愣子的老婆是一个考古工作者,她最擅长的,就是发掘和发现。前段时间,她在愣子的日记本上,看到了他写的一首诗:
风,带走了生气,留下了躯壳
欲望如雨,淋透生活。
从此,
我不认识你,你不认识我,
咱们谁也不认识谁。
我在生活中带上面具
和铁制的枷锁。
你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
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该怎么把你琢磨?
走啊走,
走进一片无边无际的荒漠。
八
读完愣子的诗以后,他老婆就直接改了手机里对他的称谓,还特意找了个机会让他看。当他看到“野男人”三个字的后面便是他的电话号码时,没说话,连续抽了五根烟,也导致他最近心情不好,以及今天中午他接老婆电话时撒的谎和发的火。女人的焦躁和埋怨还有一层含义,他从电话里已经听出来了,那就是:她也想他了。
曾经为诗的事儿,老婆实在憋不住了,对他说:“我们必须谈谈。你告诉我,你想干啥?”
他说:“我丢了东西,得去寻回来。”
老婆沉默了许久,“啥时间丢的?需要寻找很久吗?你别忘了,你不单单是我的伴侣。”
“我也不清楚得多长时间。”
“背着责任走人生,才是生命的意义所在,生活里的愉快只是你的奢想,我周围有些人就因为不这么认为而漠视和糟蹋生活。灵魂不被束缚,不被拴住,就会被风吹走了的。”
愣子最不喜欢的是别人给自己讲大道理,而且这个人还是他的老婆。“你想给我当生活导师吗?不管以什么名义,被人绑架的生活都是可悲的。我问你个问题,当眼中浮现出海市蜃楼的时候,谁还知道自己是谁吗?”
“一只野鸡野鸭野兔,它们的命运就是被野狐狸黄鼠狼等吃掉,要活命,就得相互依存,把依存理解为绑架,是可笑的。过日子这件事,知道不知道自己是谁并不重要!我请了一段时间假,去趟妈妈家,再去陪陪孩子,你去找吧,找到你丢的东西了,再回来。没事。”
愣子在物价局工作了二十多年了,他的工作就是给一些商品定价以及市场巡检。这也算一个能卡别人脖子被人巴结的工作,可他还得看这里里外外人的眉高眼低。而且,在单位里上班,露脸就是露危险,给脸和语言准备好道具,把“藏”这个字理解透彻非常实用,却也很累,很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