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打开窗户，看了一眼眼前这座满目疮痍的古城，回过头来对我说：“夏莲。你看到了吗？被损毁的城市又要被再一次重建了。”
　　 “不要担心。对于我们来说，一切都是崭新的样子，我们只是过客。这里不属于我们，我们走吧。”我说。
　　 “那么你想好下一个要去的地点了吗？”
　　 “我都可以，如果你有想去的地方就告诉我。我们先去新城里租车。”
　　 于是我们又开始了下一趟旅程，这和我想象中的旅行是一样的，随时出发，随时休息，没有固定地点。
　　 汽车行驶进入幽暗狭长的隧道，慢慢离开这座雨中的城市，一路往前，天气逐渐好转，太阳的光芒出现在云端，打开窗户，可以闻到属于夏天的浓烈味道，是栀子的气味。
　　 我把车停在靠近农家院落的梨树下，公路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卖栀子花的老爷爷，还有农民把家里的水果摘下来摆在路边售卖，有桃子、李子、西瓜，还有葡萄，都是这个季节的果实。夏天是充满迷幻和想象的季节。
　　 我只是想从卖栀子花的老人那里买一束花，两块钱一束的花朵，乔安拿过来放在鼻子上闻。付完钱之后再重新上路。
　　 那天我开了九百公里的路程，黄昏的时候，开始寻找到下一个高速路的出口。这样，我们又在下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寻找居住的地方。
　　 晚上睡在酒店的大床上，我问乔安：“你喜欢这种陌生又迅速的感觉吗？”
　　 “喜欢。有时候我甚至以为它就是无数世连接在一起的缩影。夏莲，都是一样，所有人的快乐都是一种快乐，所有人的孤单都是一种孤单，在这里，每一个人都一样。”
　　 “我只希望我们有一个愉快的旅行，乔安，晚安。”我关上灯。
　　 夜里我听见城市边缘的虫鸣声，宇宙的声音就是夏夜里草丛中昆虫发出的叫声，那是孤单得无边无际的声音，它们总是让我想到天上的银河和地上的萤火，然后让我在无边的梦幻中迷失。
　　 我看到乔安把自己逼到绝境的边缘，她的处境十分困难，她对生活已经开始感到失望，活着似乎是一种负担，她也许遭受过一些往事，仍然沉迷于过去，看不见未来。我必须要带她离开，也是带我自己离开。我知道那种被自我捆绑的窒息感，曾经让我痛恨自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和任何人联络，让认识我的人慢慢遗忘我。后来我才开始写作。
　　 写作是我所有被封闭感情的出口，我需要它，甚至也为它癫狂过。所有的艺术都是表达，音乐是，写作是，绘画也是。热爱艺术的人都是神经病，是疯子，因为艺术是一切情感泛滥的罪魁祸首。所以写作给我带来救赎的同时也确确实实把我带入绝境，它让我陷入深沉的漩涡之中，无法自拔地继续下去，深夜里根本无法停止思考，手指落在键盘上无法停歇，它已经成为我的毒药。这些年来，就算没有人看得上我写的东西，我也还在继续着。其实我的愿望应该早就落空了，我就假装以为再也没有可能干这份工作，就这样以为吧，这样以为没有什么坏处，这样以为会给我带来新的生机，带来新的工作，我不愿意被它搞垮，不愿意忍受贫穷和可怜，我要让自己相信就算不干这份工作我也一样可以生活。但是我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思考写作这件事情，它困扰了我很多年，经常把我搞到心力交瘁，泪流满面。只有让我不断地写，就像这样，我才能继续生活。
　　 那乔安的出口又在哪里？我在夜里辗转反侧，还是难以入眠。
　　 第二天醒来，乔安下楼去给我买了早餐，回来她告诉我想去看看大海。
　　 她说：“我就是有些灰心，觉得世间的事都是如此，没有什么两样，每一个人都想用力诠释自己的人生。夏莲，你不也是一样吗？”
　　 “是。就是这样。”我在吃她给我买的早餐。
　　 “我知道你的心曾经一定狠狠地黑暗过。”她突然对我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自己不知道，虽然你用力镇压它，但那样的黑暗还是如影随形，它没有消失。你假装看不见，所以你的脸上总是有一种仓促的笑容，在面对别人的时候你在笑，可是那样的笑很短暂。你的笑容随即转化成严肃，你很快就让自己从情绪中抽离出来，可是我看见你在观察这样的自己，被你观察着的那个自己才是你真实的模样。夏莲，你有些人格上的分裂。”
　　 “哈哈。”我又开始笑。
　　 她看出来我对这些东西只是佯装看不见，我的心里很清楚。
　　 我对她说：“乔安。这样没有什么不好，即使你看透了一切又能怎么样呢？你又能因此得到什么？最后只会让你连你自己也看不起，有一天，你会明白这只是一场游戏。”
　　 那天，我们去看了大海。我坐在沙滩上，乔安穿着绿色的碎花长裙，她帮我买来椰子，我们坐在沙滩上一边喝椰子汁一边眺望大海，天空很蓝，我们在日光下闭上眼睛，再睁开。然后起来奔跑，大笑，时光漫长，我记得那个夏天，好像要把这一生最繁华的时刻都浪费完，她长长的如同海藻一般的头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笑容里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我们在沙滩上挥霍这如花似锦的年华，阳光炽热，让我们忘记归途。
　　 我也不需要知道自己的来路，只想像这样活着，感受夏日的盛情，生命之花会一直绽放。
　　 我们每天都有玩不尽的乐趣，在房间里一起看电影，去夜市喝啤酒吃夜宵。停留在陌生的城市里，挥霍、燃烧。半夜里灯火阑珊，整个城市的人群都交汇在一起，纸醉金迷的世界，所有人都陪着我们，纵情、大笑、流泪，我们一点都不会感到孤单。喝醉的时候相互搀扶着回到酒店里，一路上都有车辆和人群从身边经过，我们说话，说各自家里的事情。说着说着就到了深夜，酒醒之后变得异常清醒。半夜里醒来把头靠在一起，望着漆黑的房间，我们不知道都对各自讲了什么话，躺在床上还是像往常一样，这就是生活，没有滋味，没有痛，只剩下麻木。
　　 乔安对我说起她的家庭，她有一个哥哥，只是读了小学就外出打工。那个时候她还没有出生，父母一直在外地没有回家，家里的房子是祖父祖母在居住。直到祖父去世，一家三口从外地回到故乡，哥哥还是杳无音信，她的这个哥哥，在年轻时候就对生活抱有幻想，想要发财，想要出人头地。他偷家里的东西出去卖，还偷父亲藏在衣柜里的钱，家里的每一个地方他都可以找到，偷了钱就玩失踪，突然消失几年。家里任何人都联系不上他，然后他就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他出现在你面前就是一种预言，是恐惧和灾难的预言。那几年母亲已经对这个哥哥失去寄望，所以和父亲决定再生一个孩子，于是她出生了。
　　 她说得最多的就是她的这个哥哥，从来不对我说起她自己的往事，她对自己的人生不感兴趣。她在她这个哥哥身上看到了另一种可能，那是一种冒险，是注定不能安稳的征兆。是抢劫、罪孽、杀戮，她说她的哥哥，他就是一个罪犯，杀人犯，他不光掠夺家里的财产，还去外面坑蒙拐骗，他开着上百万的车子回到故乡，那个时候他已经结婚，婚礼是他自己在外地办的，没有通知家人，他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与这个家无关了。他的荣华富贵和屈辱沉沦都只是他一个人的事情。
　　 他带着他美丽的妻子回来，还是要见一见这个家里的老人，一家人吃饭的时候他就开始吹嘘这些年在外地的风光往事，说的都是自己在一些高档地位管辖着一群平淡无奇的人。他大概从小就自命不凡，想要闯荡一番天地，只是他走错了路，他的路子太野，没有人知道他在外地做些什么。父亲治不了他，索性就放弃这个儿子。那一年她刚上大学，那是她这个哥哥最风光的一年，每天开着他的小车在镇上转悠，在街上与人争吵，对别人颐指气使，破口大骂，他骂别人是乡巴佬，没有见过大世面。他把他这些年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那个小镇上，然后扬长而去。做事情不计后果，不给自己留余地，让家里人的颜面扫地。
　　 第二年他就没落了，时间来得太快，他一生的风光时刻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被关进了监狱，至于是为什么，母亲藏着法院的传单，死活都不肯透露，但是她知道这个哥哥哥在外地一定是干着不正当的行业。
　　 然后她就开始说她的母亲，总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因为有这个儿子，经常在亲戚面前抬不起头。女儿在外地也没有着落，她说她的母亲已经老了，但还是管着这个家里的很多事情，可事实上母亲已经没有能力操心这些儿女的事情了。因为随着年龄增长，经常生病，有时候走着走着路就会突然晕倒，在家里的时候独自一个人呆在房间里黯然神伤。听不得外面的人说闲话，一听到那些闲言碎语就要自己躲在屋里哭。她讨厌母亲那懦弱无能的样子，却也没有办法改变。有时候她恨不得冲进监狱里把这个哥哥杀掉，这个家完完全全就败在他的手里。因为他，母亲无法安度晚年，因为他，她也要成为被观察的目标。他犯下的罪孽要这个妹妹来为他买单，一定是上辈子她欠他的。
　　 她再一次说回她的母亲，她希望母亲可以变得坚强一点，哪怕是哥哥那副讨人厌的模样也可以，如果母亲变成哥哥那副模样，至少可以证明她是可以一个人独立生活的，她就不必再为母亲担心。可是母亲那副不争气的模样最终让她气馁，她眼睁睁看着母亲向命运屈服，因为整日忧郁而患上各种疾病，哥哥是母亲身上的血吸虫，在一点一点把母亲榨干。她唯一可以让母亲开心的事情就是赶紧找到一个合适的男子，结婚生子，这是母亲需要的归属感和安全感。可是她却要出逃，她一样是一个不孝的孩子，为了自己的安逸去伤害母亲。可是她必须要这样做，她没有办法，她要母亲不要再管她，她做的任何事情自己会负责任。
　　 她要绝情一点，要离母亲远一点，这样才会让母亲不那么想念这个在外漂泊的小女儿，才会让母亲过自己的生活。离开对大家都好，离开就只剩下对彼此美好的回忆。
　　 她说到父亲，整日都是不停地在忙碌，很少说话，也不和她开玩笑，他们之间缺少乐趣。经常都是一副正经的面容，父亲认真做事，也不管能够得到多少回报，在父亲的性格里有一种天真。那是被隐藏着看不出来的一种天真。那几年在家乡的河塘里养鱼，晚上一个人搭一个帐篷睡在水塘边，还有两只狗和他作伴。一年到头忙忙碌碌，半夜里听见狗叫还要起床看看是不是有人来偷鱼，寒来暑往，没有一天安逸舒坦的日子，他也从来没有抱怨一句。在新年到来的时候他把鱼塘里的鱼打起来卖，村里的人都来买鱼，那么多买鱼的人，每一个人手里提着鱼放在秤上去称重，他都要把后面的零头给别人少掉，无一例外。他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他们都说他让的太多了，这些鱼最终还是让他贴本。他辛辛苦苦看管的鱼儿们，他要把自己的辛酸拿去出卖。她心疼父亲，她看到父亲的笑容里有一种苍凉，他已经老了，他还是那么善良，那么天真。
　　 她说她讨厌父亲那种无辜的善良，因为她没有办法为他的善良做支撑。她不知道父亲做这些的目的，既赚不了钱也讨不了好，他就是一个喜欢让自己不断受罪的人。从来不休息，不娱乐，不和人说笑，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干活。踏踏实实，勤勤恳恳，像一条老黄牛不计回报。
　　 而就是这样的两个人，生出来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儿子，人性一定有很多隐晦难言的地方，不符合规律，不遵循章程。
　　 长夜漫漫，我们睡在床上，意志清醒。夜很长，我们有说不完的话，就这样说吧，就在这样的夜晚把前半生的故事都说完，说得一干二净，不要留任何余地。把所有的爱恨纠葛都说得明明白白，把你的往事都告诉我。让我看看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东西。
　　 你留念过的人，爱过的人，恨过的人；还有留念过你的人，爱你的人，恨你的人。这一个一个的人，有什么不一样，还有什么是值得你相信的。
　　 她说：“夏莲，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都需要我去拯救，可是谁又来拯救我？”
　　 “只有你自己，乔安，那个人只能是你自己，就算是我，也只能陪伴着你。而且属于我们的时间有限。”我说。
　　 “可是我只想躲藏，不想见到他们。”
　　 “都会过去的，乔安，一切都会好的。”
　　 “我知道生活是不断变化的，变好之后又变坏，变坏之后又变好。可是除了这些也不会有别的了。”
　　 “你的心快要死了，乔安。”
　　 “是。”
　　 “那就让它死吧。”
　　 “你也救不了它了吗？”
　　 “对。就让它死，我要眼睁睁看着它死。”
　　 我没有办法，只能这样。每一个人都想让自己的人生变得有意义，可是当我们看到真相的时候又觉得一切并没有什么意义。乔安的心就在这个夜晚慢慢死去，变成一滩烂泥，散发出恶臭。
　　 我们要活着，就让它发生，只有死亡和痛苦才能带来新生。其他的一切都是苍白无力的。就像她要绝情地离开自己的母亲一样，越走越远，我们需要这样野蛮和旺盛的欲望，只有它才能带我们冲出牢笼。
　　 就让它安息，消失，自此成为天地之间的过客，每一个人都有权利获得新生。
　　 她说：“我要花光所有的钱，把过去做出的所有努力都抹净。”
　　 我说：“我也要这样，把一切归零，重新开始。”
　　 夏日是那样的漫长，我们的钱握在手里，如同我们的青春岁月，用多少就少多少。让钱财来把我们掌控，牵引，让我们来消耗它，挥霍它。纸醉金迷、夜夜笙歌，直至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