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纸的那户人家把这事告诉了我妈。当天吃午饭前，我妈拿起掸子照我大哥后背就是几掸子把儿，嘴里还数落着，我打死你这个没人性的孩子！瞎子就够可怜的了，你们还欺负他！打完了，我妈又胡撸几下我大哥的后背，问我大哥妈没打疼你吧？我大哥说就您给我做的这大厚棉袄，用铁锨把儿都打不疼。我妈说快吃饭吧，吃完饭让你爸爸套车带着咱全家到仓上村给兰亭先生赔不是去。谁让你是打人的大英雄来着，妈今儿个给你摊个鸡蛋饼。
　　 吃完饭，爸爸赶车，我妈带着大哥抱着二哥捂着被子坐车上。车上还放着一瓮白面和一篮子鸡蛋。到了兰亭先生家，兰亭先生正坐椅子上抽烟，媳妇给他揉着背。
　　 兰亭先生的媳妇一见我们全家，立刻过来接我妈怀中抱的二哥，说大冬天齁冷的，大哥大嫂您拉家带口的这是要干什么呀？我妈没接兰亭媳妇的话茬，说我大哥你还不快给兰亭先生跪下赔不是认错？我大哥把鸡蛋篮子放炕上，就跪在兰亭先生面前磕头，说兰亭先生我错了，我妈已经在家打过我了，您就消消气儿吧！
　　 兰亭媳妇把我二哥还给我妈，双手扶起我大哥，说大哥大嫂这事不赖孩子，赖兰亭。他要是用竹棍儿探着路，也不至于被绊倒呀！挺重的身子砸在谁家孩子身上谁不心疼啊！要是我也得踢他几脚打他几下才解气。兰亭先生从嘴里拔下烟袋，冲我爸我妈抱拳，说大哥大嫂这事赖我不赖孩子，您可别再打孩子了。
　　 临别，兰亭夫妇一直送把我们全家送上大车，兰亭先生拽着我爸爸的手，说您这儿子太机灵了，您可要好好供孩子念书，您儿子不是凡人，是当大官做大事的人。
　　 瞎子兰亭说的话，我妈记得牢牢的。天天在耳边叨唠我大哥：“儿子你可得记住兰亭先生的话，好好念书，长大当大官做大事。”
　　 可是对大哥寄予无限期望的妈妈，眼睁睁瞧着我大哥退了学，又眼睁睁瞧着我大哥娶了个麻媳妇，这对当母亲的来说，是何等大的打击呀？我妈一边哭着，一边把我爸爸的被窝往炕脚头推，把我大哥的被窝捂在她和我爸之间。捂好被我妈对我大哥说，儿子你以后天天就在妈跟前睡，不理那个麻东西，臊着她。过不了一年半载她自个儿觉着没意思，不用咱家撵她，臊么耷眼自个儿就走了。到那时妈再给你说个好的。我不信了，咱家这么富裕，我儿子又长得这么俊，找不到一个好媳妇？
　　 第二天窗户纸刚发白，我家后房山就被敲得咚咚响，爸爸赶紧起来去开门。没一会儿回来告诉我妈，说郭家府村的人，接我去他家给闺女做嫁妆。闺女腊月十二出聘，满打满算还三天多，所以今儿老早就套车接来了。我妈说这家人也真沉得住气儿，咋不早张罗呢？我爸说也是没法子的事，听说是姑爷病了，想早点儿让他家闺女过门冲喜。我爸我妈说话的当儿，我大哥也穿戴好了，说爸我也跟您做活去，省得您一人忙不过来累着。我大哥特聪明，虽然我爸妈平时只许他看书不许他学木匠活，可是他耳闻目睹的，早把我爸的木匠手艺学到手。家里吃饭坐着的小板凳都是我大哥做的，每个小板凳的面上还都刻着小花儿，涂上各种颜色的油漆。当下，我爸说那可不行，你还是新郎官呢，怎么也得在家陪你媳妇好好待两天呀！我妈发话了，“你就带孩子去吧，也好让他散散心，省得在家看着麻媳妇堵得慌。”
　　 爸爸和大哥刚走，嫂子就过来把尿盆儿端出去了。过一会儿又端进一大铜盆冒着热气的洗脸水进来，把盆子在墙柜前面的长条木凳上放好，嫂子走到我妈被窝跟前，说妈您起来洗脸吧，一会儿洗脸水该凉了。我妈说我不舒服，今儿个不起了。
　　 我嫂子没言语走出屋子，一会儿手里拿着一条新的花手巾和一块香胰子进来。嫂子把手巾放洗脸盆里洇湿，又用香胰子在上面蹭了蹭，就走过来说妈我给您擦擦脸。擦完我妈的脸又擦我的，把手巾在铜盆里涮掉上面的香胰子末儿，又给我们娘儿俩各擦了一遍。
　　 被嫂子用柔软的新手巾和香胰子擦过的脸又香又舒服，我使劲儿吸溜着香味，就怕它跑了。我家平常用的胰子都自己家里搓的猪胰子，圆圆的，一点儿香味都没有。全家用的那块手巾是我妈织的粗布，比铁片子还硬，擦脸上疼着呢！
　　 嫂子把洗脸水端出倒掉把铜盆放回原处，就过来叠我爸和大哥的被子。爸和我大哥走得急，睡过的被窝散乱地堆在炕席上。嫂子把被子叠好码放在炕脚头的被垛上，又把吃饭的炕桌放上，对我说妹子你起来吧，一会儿该吃饭了。妈身子不合适，就让妈一个人多躺会儿。
　　 我起来穿好衣服坐在饭桌边等着吃饭。心里想今天新嫂子给我做什么呢？不会又是棒子渣粥泡白薯吧？我都吃够了。
　　 门帘一掀，嫂子两只手各端着一只深帮大白碗进来，一碗放桌子上我跟前，嫂子说妹子你先吃，我来喂咱妈吃。
　　 不是我早就吃腻了的棒子渣粥，是香喷喷的面条卧鸡蛋。我都没顾得注意面条的粗细，稀里糊涂一大碗就吃进去了。
　　 “锅里还有，妹子你自个儿会盛吗？”坐炕沿上低头喂我妈的嫂子问我。
　　 我说会，就拿着碗叽里骨碌出去了。我把锅里的面条都盛进碗里，又坐回炕上吃。可能因为有一碗面条垫底不饿吧，第二碗怎么也吃不下去了。我就用筷子挑着跟头发丝一样细的面条，仰脸张嘴一根一根往嘴里送。送了几根面条，我实在吃不下去了。说一声我玩儿去了，撂下饭碗就没影了，到西院的小香头家踢瓦去了！
　　 晌午，我头上冒着热气风风火火跑回来，我妈和嫂子正在炕上做针线活。我妈把我好一通数落，说你个疯丫头，不饿不知道回来！吃东西没一点寸量，吃不了还得盛。早上你吃剩下的面条都让你嫂子打扫吃了。也就你嫂子不嫌你脏，要我早倒进狗食盆子里喂狗了！快来看看吧，你嫂子正给你绣花兜肚呢！
　　 三天后的晚上，爸和大哥做完活回来了。一进家我妈就把大哥叫进东屋，说儿子今儿晚上到西屋陪你媳妇睡吧，你媳妇可是个难得的好媳妇。
　　 转眼就到了过年。我们这里每年的正月都很热闹，从初一到正月十五，天天都有走会的。小车会高跷队跑旱船的，敲锣打鼓挨家挨户讨喜钱。日子富裕的人家给几个钱不算啥。就苦了穷人家，为了打发讨喜钱的，把粮食都卖了。有的甚至躲到亲戚家。我大哥结婚那年是解放第二年，祝乡长说小车会高跷队跑旱船的唱词都是封建社会的糟粕，挨家挨户讨喜钱是剥削行为，都不能提倡，村里要组织剧团唱新戏。那时候的农村识字的人特少，祝乡长就让我大哥组织剧团，取代封建性质的花会活动。自然，团长也非我大哥莫属了。
　　 正月初一那天早晨吃完饺子，我大哥说剧团今天上午就演，让我嫂子带着爸妈和我去看演剧（我二哥在北京念书，住舅舅家）。他现在得去剧团，看看准备工作咋样了。我是大哥的跟屁虫，我大哥撂下筷子往外一走，我就跟在大哥的后面也出来了。我大哥说丫头外边齁冷的，你这么早出来干嘛？我说看你们演剧。大哥说早着呢，看演剧的人傍晌午能来就不错。你回家待会儿，看咱家的大罩子钟敲十下再出来不迟。我说不，我跟大哥一起。
　　 戏台搭在乡公所门口西边，紧挨着乡公所西厢房南山。乡公所的三合院原来是我们后街北财主丁占儒家的，特别气派，一色的青砖大瓦房，房山和围墙都磨砖对缝，平平整整的就像用笔画的一样。特别那座高大门楼，上方四角翘起不说，门框上面的砖还都刻着花。门两边蹲着的两个气势汹汹大石狮子，谁看见都吓得够呛。我爸说有年冬天一个要饭的花子要到丁占儒家门口，生生被那俩大石狮子吓死了。
　　 土改时，丁占儒家被赶进紧挨着大瓦房东院长工房里，这所大宅院就成了乡公所。过去我们村里住家的宅院都讲究母院和子院，母院就是外院，牲口棚车棚猪圈茅厕都在外院。也有人家的外院就是场院，麦秋打场轧麦子，大秋掐谷穗轧场堆棒子。丁占儒家是大财主，自然外院也比一般人家大。三合院成了乡公所以后，外院没用了，围墙猪圈牲口棚车棚茅厕都扒了，成了一个大空场，用现在的话说叫广场。
　　 我和大哥走出自家的秫秸大稍门，往东拐没走几步，就看见乡公所外的空场上黑压压的都是人。到戏台跟前一看，好家伙，拥挤的人都快把台子挤塌了。我跟着大哥小跑着进了乡公所的西厢房，这里是大哥的剧团排练场所。我大哥对团员们说赶快化妆赶快演，外边都挤成人粥了。又对管跑腿的老段大叔说，麻烦您从台上把我妹子放下去，不然她这么小在人群后头看不见。
　　 我记得那天前晌演的是《刘巧儿》。扮刘巧儿的是东关街的小秀头，我大哥扮赵柱儿。小秀头脑后扎一条大黑辫子，红褂子绿裤子，胳膊上挎一个小篮子。我大哥就平常穿的黑棉裤棉袄，脑袋上系一块白毛巾。
　　 就顶属扮地主老财王寿昌的麻瑞旺可笑；密密麻麻的大麻子脸上，眉毛画得又粗又黑，就跟两个大吧叽爬眼框子上头，嘴角还画了两撇小胡子。这还不算，本来就麻的脸上还点着好多黑点儿，大皮袄毛朝外翻穿着。我不记得谁先出场了，反正麻瑞旺一出来，台下就一片笑声，“麻瑞旺麻瑞旺”的喊声震耳欲聋。
　　 人家麻瑞旺可不姓麻，人家姓丁，叫丁瑞旺。因为一脸的大麻子，村里人就给人家改姓了，丁瑞旺变成麻瑞旺。台下的人喊够笑够，就开始起哄架秧子，这个喊“麻瑞旺加油，把刘巧儿弄到手”，那个喊“麻瑞旺那双大头军用皮靴不错，给刘巧儿家当聘礼得了”……反正吧，台底下乱哄哄的。这阵势，怂点儿的演员肯定得给吓趴了。人家麻瑞旺可不怂，人家是解放军战斗英雄，和小日本鬼子拼过刺刀，见过的阵势比这大多了。
　　 麻瑞旺十五岁就当兵了，听说有一回和小鬼子拼刺刀他救了连长的命。那回他步枪里没一颗子弹了，刺刀也扎弯了。忽然就瞥见一小鬼子的刺刀朝着连长后背刺去。麻瑞旺顾不得多想，一下子就把小鬼子扑到身底下，生生把小鬼子掐死了。麻瑞旺自己也受了重伤，肚子被小鬼子的刺刀扎透了，浑身都是血。战斗结束以后，部队授予他战斗英雄称号，还奖励他一只吸铁石的手表（长大才知道是西铁城手表），伤好了，麻瑞旺体力却跟不上从前了，只好复员回家。
　　 麻瑞旺咳嗽一声搜搜嗓子，开口唱道：“王寿昌我今年四十八”，好家伙，他那洪钟一样的声音，立刻把台下镇住。没人再敢拥挤喊叫，好几百人鸦雀无声，就好像谁要再敢弄出动静，战斗英雄麻瑞旺就会扑过来把谁掐死似的。
　　 麻瑞旺刚退场，台底下又拥挤叫唤起来，紧挨着剧台站着的我，脖子被挤得卡在剧台的木板上，疼得我哇哇大哭。正在台上和刘巧儿说话的我大哥赵柱儿，奔过来双手掐着我胳肢窝往上拔，生生把我从人疙瘩里拔出来放到台上。我的毛窝（棉鞋）和粗布袜子都被拔掉了，露出脚后跟的像蚂蚁窝似的大黑皴。麻瑞旺从后台跑过来，让台底下人把我毛窝扔上来，他拿着毛窝把我夹胳肢窝里跑进后台。
　　 那天演完剧都正晌午了。大哥没让剧团里的人回家，说咱们剧团头一回演，大伙儿看看哪儿有缺点，下回演好改过来。三十多岁剃头匠丁广恒说小秀头有一个地方唱错了，那地方应该是十八个“哎”，她拐弯拐得太直了，少唱俩“哎”。
　　 小秀头和广恒一个姓，比广恒大两辈，广恒得叫她姑奶奶。剃头匠连一声姑奶奶都不叫，点着她小名就说她唱得不好，她咽不下这口气。就说你嫌姑奶奶我唱得不好，姑奶奶不唱了行吧？一个剃头的跑这儿充什么大尾巴鹰啊！说罢就要走，被老段大叔拦住了。老段大叔说小秀头，这可就是你的不是了，广恒和我都是咱们团长登门请来帮助排剧的。你别瞧不起广恒这个剃头的，人家正经在科班里唱过评剧呢！要不是回家娶媳妇和戏班子断了联系，马上没准儿早成角儿了！小秀头你这么点儿小人更不应该当人家广恒姑奶奶，人家可比你大十多岁呢!
　　 广恒大哥脾气好，说老段大叔您别再说她了，人家真是我姑奶奶。说罢走到小秀头跟前连鞠三躬：“姑奶奶，孙儿这厢给您赔礼了！孙儿知错就改，下回再不敢无礼了。姑奶奶您要是甩手不干了，孙儿就是罪人。咱剧团可离不开姑奶奶您啊！”
　　 全屋的人都被广恒滑稽的表演逗笑了，我也笑得前仰后合。广恒就过来胡撸我脑袋一下，说小丫头片子也不怕把脚后跟的黑皴笑掉哇！广恒大哥的话提醒了我，撒丫子就往外跑。我得到戏台底下找我袜子。那是我妈给我做的新袜子，上面还有绣花呢！这要是被别人捡去，到家我妈的小尖儿脚得把我屁股踢成八瓣儿！还好，那双袜子静静地在剧台底下躺着呢！本来今早吃完饺子，我妈让我把脚洗干净再穿新袜子，我不干，撂下饭碗跟着大哥就出来了。要是听我妈的话洗完脚再穿新袜子多好，也不至于让全村人都看见脚后跟上的大黑皴了。虽然我知道一块儿玩的小伙伴们各个脚后跟都有大黑皴，可人家没让全村人看见啊！
　　 从初一到初六，我门村的剧团天天前晌演，后晌和晚末晌排。头一年从初一到破五演了五个剧：《刘巧儿》《小二黑结婚》《小女婿》《柳树井》。最后那天是《兄妹开荒》和《天女散花》，因为短，俩剧算一个。这些剧里，哪出都有我大哥和小秀头，他们俩不是夫妻就是乱爱。
　　 所有的剧里我最爱看的就是初五那天的压轴戏《天女散花》。剧团里的人都上了，男的一律剃大秃瓢，脸上被彩笔涂得花花绿绿，额头正中点个比玻璃球还大的红点，大皮袄毛朝外翻穿着，光着的两只胳膊从皮袄里伸出来，双手合一起竖起胸前，嘴里还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麻瑞旺和我大哥在这群和尚里最突出：麻瑞旺的脸被涂得漆黑，眉毛是白的，嘴唇鲜红。我大哥脸上被抹了好多白胭脂，眉毛又黑又细，嘴唇涂得红红的。我大哥和高大魁梧的麻瑞旺站一起，被麻瑞旺一衬，显得更加俊美。有人就在底下喊小秀头，你重孙子（“瑞”字在姓丁的里辈分最低）把你二黑哥抢走了，还不快抢回来！扮仙女的小秀头和老邓家丫头，在一群秃瓢面前又唱又舞，还不时地从跨在胳膊上的白柳条编的小篮里抓出纸花往台下撒，系在腰间的大红绸子也随着她们的舞蹈飘起来，还真有点儿仙女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