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公交车，城里的柏油路狭窄，火热的太阳一晒，凉鞋踩上去粘粘的，一层柏油沾满鞋底。
　　 希坚很心疼，尽管这双鞋是一双玉石色女式鞋。
　　 杨俊穿小了，送给了希坚，希坚渴望穿一双凉鞋已经两年了，他特别想穿那种黑色塑料男鞋，但不敢求父亲买，不只凉鞋，其他任何东西他都不敢求父亲买。鞋子送来后，母亲不想让他穿，说如果百货公司进回合适鞋号，她会立即给希坚买一双。希坚不太相信母亲的话，百货公司不是针对他这个小男孩进货，夏季货进过后，一般不会补货，暑假一眨眼之间就过了，一旦天稍转凉，母亲就会说，今年买下也穿不了几天了，明年吧，这一年就荒废了。
　　 他渴望塑料皮子的凉爽，在水龙头下一冲，凉彻心扉。他哭着、闹着，母亲拗不过他，他带着泪穿上了女式凉鞋。
　　 随同女式凉鞋一块儿送来的，还有半口袋杂粮。
　　 杨家人不吃粗粮，粮本上的杂粮基本上都送给了希坚家。
　　 希坚家弟兄姊妹六个，四男两女，四弟当时是决定送给杨家的。不知是杨家不想要，还是李家母亲不太情愿给，四弟没有送给杨家。
　　 婉玉怀孕纯熟意外，十月怀胎，战战兢兢，命大福大造化大，还是生下了杨西。
　　 不是说婉玉心脏不好吗？不是说她不宜生育吗？她怎么敢继续冒着生命的危险生孩子？但事实上是真的，她自己是没事儿，后来享寿九秩。但在杨西之前，杨俊的儿子得了心脏病，换了心脏，其痛苦有谁知道。
　　 天气很热，父亲领母亲去医院找最好的大夫就医，医生看不出什么病，只说神经衰弱，开一些安神补脑液。
　　 母亲仍旧不走，父亲又领她去市里看病，市医院也看不出什么毛病。
　　 夜深了，空气湿润潮湿。一只飞蛾在黄灯周围盘旋，暖昧氤氲之息轻轻荡漾。
　　 一朵沾满花粉的花朵灿灿烂烂地绽放，花香浓郁，盛情邀约蜜蜂与蝴蝶的光临。
　　 蜂蝶翩翩起舞，寻觅着最美最香的那一朵，禁不住灿烂柔嫩花瓣的吸引，终于停留在一朵花上，探出坚挺有力的柱状触角，用力去抵花蕊，花蕊一阵阵颤抖，发出细微压抑的呻吟，花泪纷纷扬扬，殷红落在碎花裙下。
　　 在单位男人是可以容忍女人的，即使发火也压低声音，且不会持续责骂。回到家里则是非打骂，骂起来毫无留情。其实在家里他享受的是皇帝般的待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吃实碗不送空碗，吃干的不吃稀的。还不时举优秀女人的倒子打压她，老李家女人多么会操持家务；老王的女人里里外外一把手；老张的女人多么能说会道善于交际。
　　 某日，屋里窜来一只老鼠，男人吩咐女人去打，女人拿着铁钎去拍，拍了几下没有拍死，男人怒骂女人，女人受不了了，呜呜呜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轻声念叼：我就什么也不好，婉玉好，你请她来伺候你！男人转而“嘿嘿嘿”地笑了。
　　 希坚长大后，考上了大学，成为杨西的榜样。他结婚时，杨西已成为一个翩翩少年。
　　 希坚结婚时，场面相当宏大，父亲租了家里附近的大队部作为场地，请遍当地厨师，邀请八方宾客，菜肴别致丰盛。
　　 村里人窃窃私语，想着这么重大的婚事，那个女人会不会来呢？听说那个女人如花似玉，像明星一样漂亮，不知漂亮到了什么程度？他们在来宾中搜寻，猜测，询问，相互提醒如果那个女人来了，告诉一声。
　　 婉玉找了一百个来参加婚礼的理由，又统统推翻，那时车不普遍，单位的吉普车、大卡车坐满了领导与男同事，大家不约而同忽略了她。乘坐公共汽车，她怕没有伴儿迷了路，她也丢不起做公共汽车的人。
　　 而这时杨西的病也让他焦头烂额。
　　 杨西身体发现了问题。
　　 小时候学习走路时，两只小脚乱扑腾，趔趔趄趄，看不出什么毛病，到三四岁时，走路还是不稳，抱到医院去看，医生捏了捏腿，说，去拍个片子吧！
　　 片子出来了，腿骨头早先裂过缝，不过现在已经愈合，没办法治疗了，两条腿长度不一，走路自然有影响。一家人一筹莫展，彻夜难眠，反正睡不着，那就慢慢捋吧，究竟是哪一次受伤遭成的这个结果。捋来捋去，基本集中在一次坠床事件了。大概杨西不到一岁时，在床上爬来爬去，一不小心，掉了下来。杨西彻夜啼哭，家里人以为是受了惊吓，轮留抱着哄他，第二天，杨西不哭了，谁也没有往坏处想，谁知事情竟糟糕到如此程度。
　　
　　 女人忙前忙后，埋着头，不多说话。耳朵像聋了一样，摒弃了闲言碎语。这样的话她早已见怪不惊，也有人在背后教唆，让女人去闹，去男人单位闹，闹得男人身败名裂，不能让他们逍遥快活，你自己天天夜里伤心流泪。
　　 女人没有那样做，她深爱着这个男人，愿意为他服出一切，为了他低到尘埃里、化成灰也心甘情愿。男人在外面怎么样，她不管，他并没有抛妻弃子的念头，给家里弄钱弄炭弄粮，男人不抛弃她，她已感到十分满足了。无数个深夜里她嘴里念叨着一些谁也不明白的数字，然后在胡梦颠倒中睡去。
　　 儿子结婚，她当然不希望那个女人来，但那个女人来的可能性很大，人家有那种能力，可以在任何场合与任何人打成一片，可以像蝴蝶扇动翅膀，给沉寂的花园带来一片春色，在场的每个人即使脸色再严峻，皱纹也会舒展，心里也会发笑。
　　 她来就来吧，自己会笑脸相迎，热情相待，自己好歹也是出身大户人家，也读过几日书，描龙绣凤，制鞋做袜，样样拿得起，放得不。
　　 日常在家，地里家里一肩挑，做饭洗衣养儿育女，孝敬长辈，和睦友邻，自己感觉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既然问心无愧，她来了，作为女主人，自己有何惧之有。
　　 但也有所畏惧，她怕村里人背后的议论。村里人同情她，但不讨厌那个女人，他们有人进城时见过那个女人。
　　 女人和她的闺蜜去找男人，她们知道男人爱抽烟，抽得很凶，食指与中指夹烟的地方呈现出两小块儿金黄，像用指甲草专门染过。闺蜜在外国有亲戚，探亲时拿回来一些外烟，婉玉引导闺蜜去送几支给他，闺蜜同意了。
　　 两个人来到他办公室，见有亲朋在，也没有多说，放下十来支香烟，说笑了几句，座儿也没坐就告辞了。
　　 村里人回去后，把他那个城里女人描述得像花儿一样，引起了其他人无穷的遐想。他们在静待那女人的来临。
　　 她来就来吧！
　　 可惜，她让那些人失望了。
　　
　　 作为一名政府官员，杨俊、杨茹有什么事习惯性地找希坚帮忙，希坚不遗余力，跑前忙后。婉玉依旧轻声细语，巧兮盼兮，顾颜如玉。
　　 “希坚，你有了车，把姨载上风风光光跑一圈儿。”
　　 “希坚，你玩得剩下的那些个手机，让姨也玩玩儿。”
　　 成年后的杨西沉默寡言，学习成绩一般，自费上了一所中专学校。毕业后，等待分配正式工作时，他去了一家酒类饮料公司当出纳，收入不错。几年后，遇到了好政策，他们这一批230人都正式分配了工作。杨西分到河西一个乡镇，他不想啃哧啃哧去乡镇上班，就长年请假，依旧在老单位当出纳。
　　 同乡镇有个张姓女孩，看上去鼻子眼睛嘴都不太难看，不知为什么凑在一起，怎么看都不和谐。有人作媒，美丽的婉玉不想同意，不同意又有什么办法呢？儿子如果不走路，圆嘟嘟的脸，面若敷粉，除了嘴唇有点发黑，几乎可以与欧阳奋强饰演的贾宝玉媲美，可惜一走路……，唉！
　　
　　 深宅愈来愈深。
　　 老街一次又一次改造，街面已是高楼林立。深宅周围的小户人家，拆去老屋，垫高地基，建成了一座座小洋楼。深宅太宽阔，却又不在市面上，出路太差，没有开发商感兴趣，原来的豪宅几乎成为城市地坑，各种潮湿的气味儿浸透了每一块儿地砖。
　　 杨西一家三口暂时买了一套小商品房搬了出去。
　　 杨贵去世后，婉玉依旧住在深宅里，守着西窗下那株牡丹花。
　　 牡丹藤很老很老了，扭曲盘旋，一到春天，又抽出嫩叶，夏初时，大朵大朵粉红色牡丹开满枝头，婉玉拿着一把扫帚，一把铁铲，天天清理落蕊。她的头发没有白了几根，背依然挺得很直，除了眼睛有点混浊，她依然保持着年轻的模样。
　　 东厢房空了下来，常有一些人前来租赁。一对年轻男女，父母不同意他们结婚，他们购买了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住了进来。女方父亲知道后，威胁女儿，强行拖走了她。一个中年人，头有点秃，大腹便便，领来一个小姐模样儿的小姑娘。不久，中年人的两个儿子找上门来，把屋里的电视、锅碗瓢盆等砸了个稀巴烂。
　　 婉玉从此不再接受房客。
　　 父亲最后一次住院时，希坚找了个关系，给父亲弄了一间单人病房。父亲最后动了一个小手术，抽出了体内发臭的积液，人已瘦得脱了相，说话已没了后音。
　　 那天，希坚去给父亲倒尿盆，返回时，挤满人的楼道里，他忽然发现了一个身影，提着一箱伊利优酸乳，一个房间又一个房间的探望。
　　 父亲生病，希坚不想告诉任何人，也没几个人知道，这婉玉大概是探望别人的，他想躲开，但婉玉却先发现了他：
　　 “小坚，小坚，你爸在哪个房间？”
　　 “姨，你怎么知道我爸病了？”
　　 “唉，昨天我在路上遇到了我们的熟人赵大夫，他告诉我的。”
　　 父亲似乎听到了门外的说话声，睁开了枯涩的眼睛。
　　 婉玉进了门，还没有到病床前，父亲忽然神奇地坐了起来，伸出了双手，婉玉赶紧也伸出了双手，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你姨对咱们家是有恩的，在困难时期，她们家条件好，粮食吃不完，常接济咱们，父亲说。
　　 数天后，医生给父亲下了病危通知书，希坚把父亲拉回了老家宅院，过完最后一个春节后，父亲溘然长逝。
　　 杨西也前来吊唁，他穿着一身黑大衣，戴着帽子，围着厚围巾，大墨镜下，嘴唇乌青。
　　 元宵节那天出殡，出殡那天，
　　 杨西没有来。
　　 碎雪花纷纷扬扬，天气奇冷。
　　 吊唁回来，杨西住进了医院，他的心脏出了问题，动了手术。
　　 不知什么原因，希坚心里始终放不下这件事，一个接一个的念头缠绕着他，他四处打听他的消息，想去看看他。有一次，他与一个女同事的丈夫一块儿喝酒，同事丈夫竟是杨西好友，他一杯接一杯地与对方先干为敬，不断打听杨西消息，说自己与杨西是亲兄弟，好在对方也有点昏，没有往别处想，只说杨西多么够朋友，多么仗义，多么有远大的雄心壮志。
　　 怀着复杂的心情，在一个黄昏，希坚来到他居住的荷花嘉园。这座小区也老了，花草树木没人修建，落叶铺满了砖甬小道，抬头看看一栋栋楼房，希坚不知道杨西住在哪一家，一阵秋风吹来，黄叶又哗啦啦地落了下来，再看时，已是万家灯火。
　　 杨西出院后不久又上了班，心脏不好，工作勉强能拿下来。按理说，媳妇儿、母亲与自己都是财政工资，一个小男孩，足够生活了。杨西耐不住寂寞，不断谋划着做大生意，他开洗煤厂，没赚什么钱。又承包了三百亩地，搞种植，搞养殖，企业风险高，资金常常断链，在外面陆陆续续借了不少外债。
　　 有一天晚上，他给希坚打了一个电话：
　　 小坚哥，我急用钱，可以借我一些吗？我很快会还你！
　　 得多少？你说。
　　 希坚手头刚好有一笔五万的余钱，反正暂时不用。
　　 三、三万吧，杨西嗫嚅着说。
　　 好吧，你把卡号发过来，我改天给你打过去。
　　 第二天，希坚把五万块钱给杨西打了过去。
　　 此后好久没有杨西的消息。
　　 希坚的妻子在家里谈到杨西时，语气总是含着意味深长的酸味儿，这缘于希坚谈恋爱时的波折。
　　 希坚与妻子是经人介绍认识的，谈了一段时间，妻子那边态度暧昧不明，婉玉与妻子父亲曾经在工作上有些交集，算是熟人，听说了这个情况后，找了个借口来到老同事家，拐弯抹角地探听了一下口风。未婚妻子感觉到有点奇怪，追问了自己父亲几句，父亲呵呵地笑，未婚妻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这天，妻子去同学家参加婚礼，在饭桌上听到了一个骇人的消息：
　　 杨西死了！
　　 这不可能，这怎么可能，其先怎么一点儿消息也没有？荷花嘉园里住着希坚几个同事，他们都知道希坚认识杨西，不可能一点儿风声也不透露的。
　　 妻子又打电话问询了那个知情人：
　　 消息属实。
　　 杨西真的死了。
　　 杨西的心脏病犯了好几次，本来是应该请假好好休息的，他不甘心，希望把生意上的亏空补上来，希望尽快赚一笔钱，他赚这一笔钱干什么呢？无人知道。至到有一天，救护车把他拉到市医院，从医院回来时，他已被装在了一个小匣子里。
　　 那个带着鸭舌帽，爬在橱窗里，两只珍珠似的黑溜溜眼睛看着街头人的杨西真的死了，也许在他会走路后发现腿瘸时他的童年自信就已消蚀，童年的福祉里埋下了祸患，他的一生都在无休止地偿还，没上了好大学，没找到好工作，没娶到好媳妇儿，没赚到大钱等等。
　　 没有哀乐，没有花圈，没有葬礼，屋之一角设了一个祭台，祭了点水果、糕点，点燃了一支清香，烟雾轻袅，从杨西遗像前的红领带往上萦绕，他微胖白净的面孔隐在烟雾中。
　　 没有通知几个宾朋，同楼道粗心的邻居也没有感觉到有什么异样。
　　 知晓事情结果后，希坚还是给婉玉打了个电话。唏嘘感伤一番后，婉玉还是主动提到了那五万块钱。杨西给她说起过，但说也只能说说而已。
　　 夜里，希坚做了一个梦，杨西坐在深宅门口乱石上，宅院里那栋牡丹还在西窗下，满树粉红色花朵，窗下堆满了陈旧的老砖破瓦，杨西说：
　　 在这儿起一栋楼，这院子就不潮湿了！
　　 细听，那声音又分明是希坚的。
　　
　　 后记：
　　 一年后，希坚母亲与婉玉在一家养老院相遇，婉玉拿出饼干与希坚母亲分享，两个九十岁的太太坐在一起吃饼干、晒太阳，她们各自说着话，有应有答，稍微用心的人路过一听，唉，她们两个人应答的根本就不是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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