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念】风泪眼(小说)
“丫头终于长大啦!”刘龙的笑容还是宠溺的样子。
“何止长大,都长老了!”我笑着感慨道。
“对对对,三十年了,能不老吗?”刘龙笑着附和道,一边把我朝店里引带。乡土人家外表朴实,内里真是奢华,一楼设有舞池,很现代化。二楼以上以树,草,花为名设雅厅,我被带到花厅的玉兰花包间落座,沿途只看到了栀子花厅和凤仙花厅,因为第三间就是我们的这间玉兰花厅。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梦,都有一朵最爱的花,刘龙的最爱便是玉兰花。
赵玉兰还没到。落座之后,刘龙递给我一杯冰镇饮料,我接过来,并没有打开,而是严肃地对刘龙说道:“龙叔,咱再也不是当年的愣头青了,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心里都有数。人,我请来了,但你可不能干坏事呵!这次只能是单纯的同学聚会。”
刘龙的脸色尬了尬,苦笑道:“丫头想什么呢?你叔的人品有这差劲吗?”
我想想也是,以刘龙现在的财力,还用得着使下三滥的手段去追女人?见我不作声,刘龙满意地点点头,继而又沉沉地说道:“丫头,你知道玉兰这么多年来过的是什么日子吗?”
我刚插好饮料吸管,听到这话顿住了,惊疑地望着刘龙,问道:“不是听人说还可以的吗?”
刘龙满脸的心痛,答道:“我也这样以为的,所以这么些年来从不敢去打扰她。谁知道根本不是这样的……”
赵玉兰的日子用一个字可以形容:苦。赵玉兰嫁到婆家后,觉得要不是婆家的五千元钱,哥哥也娶不成媳妇,心里很是感激,对病秧子老公悉心照顾,家里的活也抢着干,公公婆婆很是满意。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公得了如花老婆的细心照顾,心情一天天好起来,病也无形中消退了,对此公公婆婆逢人就夸玉兰,说他们家娶玉兰是捡着大宝了。公公婆婆喜欢,老公更是当玉兰一个宝,玉兰的感觉咋样没人知道,这桩婚姻反正人人满意。哥哥娶了媳妇生了娃,五千元没花完,他用剩下的钱进了一批竹子,专门编织蔑器让他娘背到场上去卖,小日子过得也还可以。但好景不长,时代在发展,蔑器具慢慢被淘汰,收入一天比一天少,家里又陷入困顿的境地。屋漏偏逢连夜雨,在这节骨眼上玉兰妈摔了一跤,瘫痪了。一个屋子里就有两个瘫子,媳妇儿算是半买半介绍来的,本来就一只脚在门内,一只脚在门外,这下一吱溜儿就跟人跑了。玉兰和老公不得不两头跑着种地,一边自己的,一边娘家的。刚开始公婆没在意,有时还帮着搭把手,后来慢慢见儿子消瘦下去,不乐意了,常常打鸡骂狗。玉兰对此无奈,也不好还嘴,只能躲在屋里偷偷哭,哭罢眼泪一揩,又开始娘家婆家两头奔波。这样的日子苦了两年,玉兰妈去世了,玉兰肩上的担子多少轻松一点。但老公又病了!他舍不得去医院,只是让玉兰四处求偏方,最后熬不住了去医院检查,白血病!公婆见此更是指责玉兰是扫把星,害了他们的儿子。玉兰自己也觉得拖累老公了,要不是为了帮衬娘家,老公也不会舍不得看病的,但有苦无处诉,暗里哭完后还得笑脸对老公,怕他多心……
“丫头,听好了,呆会玉兰来了之后你一定要好好配合我,说服她接受我给的五十万。”刘龙慎重地交待道。
“咳咳咳”,我差点被呛到,瞪大眼睛望着刘龙,“五十万?!俺的叔,你真的千万啦?”
刘龙矜持地笑了笑道:“哪有千万?人家传言罢了。”
见此,我翻翻白眼,欲待嘲讽,刘龙的手机响起,是赵玉兰到了。
四
如果在街头乍然见到赵玉兰,我是认不出她的。以前的赵玉兰漂亮得像一朵白玉兰花,皮肤白嫩,吹弹得破,鹅蛋脸上胶原蛋白丰富。一双凤眼稍微微一瞟,便能把人魂儿勾了去。特别是那对齐臀的乌黑长辫子,让人看见就忍不住想去摸摸看。而眼前的赵玉兰哪还有半点年轻时的影子?微微佝偻的肩背让她显得十分谦卑,皮肤暗黄枯燥,眼皮耷拉,鹅蛋脸瘦削成一个锥子脸,乌黑的长辫子不见了,取代的是枯黄的老式发型“上海青年头”。饭店的环境让她感到很窘迫,即使只有我和刘龙。我快步走过去,一把搂过她,夸张地惊喜道:“玉兰,三十年没见,想死我啦!”
“是啊是啊,三十年了咧,我也想你呀!”玉兰高兴地说道,声音要比电话里的有生气。
我一只胳膊搂着玉兰的身体,一手握住她的手摩挲着,玉兰的身体轻盈得像风中的枯草,手里的老茧硬硬邦邦,划得我的心一阵疼痛:生活到底在怎样折磨这个女人?!我偷眼望向刘龙,他的双眼定定地瞧着玉兰,满满的心疼。我怕玉兰难堪,故意嚷道:“龙叔,你发财了,今天点的什么好菜招待我们?”
刘龙回过神来,收回眼光,笑着问我:“那你想吃什么呢?”
“我不知道啊,我可从没来过这么高级的饭店!”我撇撇嘴,酸酸地说道。
玉兰含笑看我们打嘴仗,时光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在等菜的空档里,刘龙把时光拉回到三十年前。
刘龙结束活儿后回到家时,赵玉兰已出嫁了一个月,正是和新女婿回门的时候。刘龙站在玉兰家旁的树林里,偷眼看那鲜红的囍字,看到新郎担来的满筐的回门礼,他一切都明白了,玉兰肯定是嫌他家穷才另嫁的。失落的刘龙跌跌撞撞地跑回家里,蒙头睡了三天三夜,把龙妈吓坏了,赶忙找来刘龙的师傅,想让师傅帮忙掏点话出来。但师傅也掏不出游虎的心思,当下便回去了,临走时丢下话,男子汉有什么坎迈不过去的要这般病死讨活的?明天跟我去给邻村支书家铺个水泥禾场,有气撒在活儿上!
师傅是刘龙的泥瓦匠师傅,与他情如父子。第二天刘龙拖着虚弱的身体去了,师傅让他打打杂,他明白师傅是借故让他散散心,主意不是要他帮着干活。一个水泥场子,以师傅的本事怎么会需要帮手呢?师徒俩不到天黑就完工了,支书热情,整了一大桌酒菜酬谢。刘龙三天水米未进,本来是喝不得酒的,但他心里愁闷,正需要酒来安慰,就不顾师傅眼色端起酒杯猛灌!
刘龙是被师傅的耳刮子打醒的。醒来时他发现自己睡在一个粉红帐里,香味扑鼻,师傅和支书站在床前,脸色都阴沉沉的。“孽障!你干得好事!”师傅咬着牙恨铁不成钢地骂道。
刘龙一脸懵逼。支书在一旁沉声道:“先让他穿衣服吧,去堂屋讲话!”说罢率先走出了房间。
原来刘龙喝酒后去小解,却不知怎么睡在支书闺女的床上了。“我家的闺女以后怎么嫁人?你们说!”支书低吼道。
师傅恨恨地盯着刘龙,刘龙惭愧地低下头看地面,一时师徒俩谁也没接话。
“你们要没办法解决,我倒有两个。”支书见师徒俩都不吭声,自己接着说道。
两双眼睛转向支书,几乎同声问道:“什么办法?”
支书的眼角飘过一丝得意,声音却极冷:“第一个方法,娶我女儿!第二个方法,报警!”
师傅望向刘龙,刘龙眼神空洞,不知听进去没。毕竟只是师徒,不是父子,师傅不好代为作主,只好沉默。
见他俩都不作声,支书急了,说道:“第二个办法我是不主张的,那样的话我的女儿以后怎么嫁人?所以最好是第一个方法。”支书阴阴地盯着师傅继续说道:“如果同意,我另外陪嫁五千元钱!我可不愿意像赵老五那样,嫁女儿整得像卖女儿似的,把女儿卖了五千元再来给儿子娶媳妇。咱女儿当儿子待,光现金就陪嫁五千元!”
师傅面露喜色,五千元!也就是说刘龙只要答应就能立马变为大半个万元户了!这等好事去哪找?师傅看向刘龙,打算催促他答应,却发现刘龙脸色发白,身子摇晃,快要倒下去的样子。师傅赶紧跨过一步,抱住就要倒地的刘龙……
刘龙是气极攻心而导致的昏厥。赵老五是赵玉兰的父亲,刘龙从支书的话里猜到了事情的原委,惭愧,心痛,心疼,后悔等等万千情绪一齐涌来,加上身体虚弱,就倒地了……
刘龙与支书女儿最终结婚了。结婚那天,刘龙在院子里栽下一棵玉兰花树,在树下一个人度过新婚之夜。
刘龙讲到这里结束了,包间内一阵寂静。赵玉兰没插一句话,一直安静地听着。听到最后,她低头看着桌面,黑黄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玉兰的那双祈求的目光又浮上来,我望着刘龙内疚地说道:“龙叔,对不起!都是我的错!玉兰找过我,求我通知你,可是要高考了,我,我……”
刘龙的眉毛紧蹙,眼里射出一道怒光。我打了一个寒颤,但依然勇敢地望着他,我已做好挨骂的准备。
“别怪亦萍,龙哥。”赵玉兰这时抬起头,对刘龙平静地说道,“一切都是命。即使她告诉你又如何?当时你能拿出五千元吗?没钱,我一样会答应嫁给小孩爸的。再说,亦萍尽力了,她要我逃出来和你私奔。可是我不能。只要我一逃,我妈就会跳河的。”玉兰苦笑。
刘龙眼里的凶光蔫了,代替的是一种无奈和痛苦的交织,聪明如他,怎么会估算不到最终的结局呢?我的传话与否,根本阻止不了赵玉兰的嫁期!饶是如此,我还是内疚地低下头,不敢对着玉兰的眼睛。
“其实现在不是挺好吗亦萍?”玉兰的声音欢快起来,自嘲道:“我婆婆说的没错,我就一扫把星。幸亏没嫁给龙哥,不然带累他也成不了干万富翁。”
“我不许你这样作践自己!”刘龙心疼地阻止道,“若你跟了我,我会更好的!”
“嗤一一”我的鼻子长长地哼了一声,“幸亏没跟你,跟了你的话彩旗恐怕要飘到家里来!”我噘着嘴报复,揭露刘龙的丑事。刚才他眼里的凶光可吓坏我了,他从来没这样子对待过我,我听人说刘龙常把女秘书带到家里过夜,故拿来损他。
“丫头还是那性子,睚眦必报,”刘龙无奈地苦笑道,“我哪有?支书的女儿,我的老婆智力不大好,支书设计栽给我的。我是结婚后发现的,当时气得发誓只要一有钱,立马甩了她。”刘龙的声音慢慢变得愤恨,“后来我有钱了,便把秘书故意带回家过夜,其实人家睡人家的,我睡我的,根本没事。只是想让老婆知难而退。”
刘龙看向赵玉兰,满满的深情,继续说道:“后来想通了,她毕竟是我女儿的妈。如果离婚了过得不好,我还是会心疼的。她傻就傻点吧,真弄个聪明的来了,知道我心里想的不是她,那不得把我移栽过去的玉兰花砍了当柴火烧掉?”
赵玉兰听到这里,枯黄的脸上飞过一抹红晕,低下头“吃吃”地笑起来,一如三十年前在我的手里接过游虎的纸条时的样子。刘龙看呆了,眼神定定的。我感觉到了危险,拿起一双筷子敲了敲桌子,嚷嚷道:“别在这儿装情圣蛊惑人心了,来点实际的,玉兰老公病了,捐俩钱帮助帮助吧?”
玉兰愣愣地瞧着我,我脸不红心不跳地对她神秘一笑,说道:“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离包打听只差一分就能拿到就业证啦!”
傻傻的赵玉兰竟然信了!她刚欲开口,却被游虎抢了发言权。
“哦?真的吗?”刘龙故作惊讶,暗中朝我竖起大拇指,嗔怪道,“怎么不早说?村里乡里的公路都是我出资修建的,如今老同学有难,更应该帮助了!玉兰,你老公什么病?”
“白血病!”我抢着代答道,又见刘龙悄悄竖了个大拇指。
“哦?白血病?那可是要很多钱的!”刘龙沉吟道。
“谢谢,不用麻烦你们了,我自己会扛过去的!”玉兰误会了,难为情地抢回发言权。
刘龙气了,说道:“你这说的什么话?什么不用麻烦?我们三人之间还用说麻烦吗亦萍?”刘龙的脸转向我,手里已掏出一张支票,“我是大老板,借五十万,你呢?”
“五千!”我脱口而出,又觉得不妥,“呸呸”两下,改口道,“该死的五千,一点也不吉利,四千吧,我借四千!”
刘龙和赵玉兰被我的动作逗笑了,玉兰推辞道:“真的不用了!你们的钱来的也不容易……”
“人世三节草,总有一节好。人不可能总是走霉运的。”刘龙打断她的话,“这些钱是借给你的,又不是白给你的!等老公好了,行几个南方大运,你再还给我吧。如果不够,我还可以借的。公家的事我都会帮忙,老同学的事我怎么能袖手旁观?传出去我还混不混了?”
我在一旁“是呀是呀”一阵附和,赵玉兰终于不再推辞,扭头用手去揩眼睛。我打趣道:“得了得了,不就五十万吗?你的眼泪就值这点钱?别把我的眼泪惹出来了,它可是真值钱呢!”
赵玉兰“噗嗤”一笑,不好意思地说道:“哪里,我的眼睛是风泪眼,见风就流泪的。”
我望望封闭严实的包间,怎么也感觉不到风,便疑惑地看向刘龙,他的眼睛也潮潮的,难不成他也是风泪眼?
五
“借”给赵玉兰五千元钱后,我好像是了结一桩心债,日子一下子轻松。可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天,麻烦事来了。
那天中午,我正在听《掌心花》,陶醉在优美深情的歌声中:
“至虔至诚守着一个童话/眼中心上是你笑容无瑕”……
“至怜至惜写下刻骨缠绵/魂里梦里依旧痴痴牵挂”……
听着优美忧伤的歌曲,联想刘龙与赵玉兰这对有情人终没能成眷属,我的心里一阵伤感与遗憾。这时手机响了,是赵玉兰打来的。
“亦萍,他不肯接受治疗,非说那天送我回来的是刘龙,还说死了正好方便我去好处!”手机刚打开,玉兰的声音就急急地传来,委屈而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