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人间值得】六月(征文·小说)
当叶飞知道我的想法后,果断地打消了我的念头。他说,我的傻妞,那是你和母亲的家啊,怎么能卖了呢!以后逢年过节,我还要陪你回去,看望姥姥小姨舅舅他们,给母亲上坟,卖了,我们在S市就没了家了。我趴在他肩上,泪水不争气地流淌——知我者莫如我夫叶飞也!
我们是在叶飞的老家正式举行婚礼后,又回到S市在我母亲留给我的院子里举行的简单仪式,没有大张旗鼓地大操大办,只是通知了我姥姥家的人和我父亲那边的几位长辈。就是在我的简易婚礼上让我与父亲的那份亲情彻底断了。父亲在我的婚礼上,除了送我和叶飞一人一个六千六百六十元的红包外,再有没有任何物质上的给与,这些就都不说了。母亲给我留了买嫁妆的钱,他这份没有也罢。让我大跌眼镜的是,父亲居然就在那天晚上,等亲戚们都离开,我看时间不早了,父亲还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说,爸,要不你就住在这里吧,我去给你收拾床铺,说着我就真的去取姥姥和小姨按家乡的规矩给我缝制的崭新喧腾的棉花被,准备给父亲铺。
父亲连忙阻止道,不,不了,我是,我是……父亲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模样,让我疑窦丛生,我说怎么了,爸?你有话就直说嘛,别这样欲言又止的让人急得难受,你也知道我是急脾气。父亲又吭哧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歌儿,你看,是这样的,我,我,我一直是,是租房住的,要不,要不……我大概猜出来他要说什么了,但我还是不能确信,这个院子可是母亲留给我的呀!我忍着没有说出我在喉咙边的话,等着他说。他终于像是下了大决心、带着某种大无畏的凛然之气,说道,这房子让给我们吧!反正你也要去M市定居了,以后极少回来了,就算回来,家里给你留一间就是了。
我想你也该猜到了。我确实如你所料,非常气愤、难过!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走吧,想都不要想,这是我母亲留给我的,这个院子已经不仅仅是座院子了,更是母亲的象征,有它,就有母亲在,没有它,我和母亲一起成了漂泊者了!父亲拧起那双浓眉,下巴耷拉着,法令纹像个下拉的皮筋,那样子,怎么说,难看极了。他鬓角的白发在明亮的灯光下闪着灰白色的可怜巴巴的光芒。我的心一凛——父亲,他也老了。
面对这样一个父亲,还能怎么样呢?虽然我当时没有答应他,但我在和叶飞临出发回省城的前一晚,还是把钥匙、房产证等一切证件都给他了。第二天,我们就回省城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进过那个院子。逢年过节也极少回来,除了偶尔回来看望年迈的姥姥,我与故乡以及故乡的父亲基本上已形同陌路,每年的清明也只是找个十字路口,朝着家乡的方向祭拜一下母亲。
我在大城市的不易,我的孩子等等的一切的一切,父亲皆没有过问过,而我更不想主动去联系他,当年母亲去世后,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那么难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如今,我不但已经成家,而且已为人母,还有什么抗不过去的呢!关于父亲,慢慢地已经从我的人生字典里抹去了,甚至,说句不好听的话,还没有我对去世多年的母亲依恋、需要得多。生活上工作中有时候有了觉得过不去的坎儿了,我就会对着母亲的遗像念叨念叨。母亲用她那一贯的优雅的学者式的微笑静静地看着我,好像在说,歌儿,妈妈懂了。然后,我好像也就懂了眼前棘手的事该怎么处理了。有时候我就想,也许母亲真有在天之灵呢,一准是母亲的在天之灵给我指点了方向。
本来以为这辈子我和父亲的关系就这样形同陌路了,可谁知道呢,造物弄人。父亲却因为他儿子,也就是我那同父异母的弟弟患病不得不联系我了。
一晃,十来年就过去了。
又是六月份高考的日子,这个日子对我来说,始终是黑色的。当然不是高考,因为我高考考得好,如果仅仅作为高考的日子来说,于我来说不但不是黑色的,甚至还是红色,或者别的颜色,总之是彩色的。它作为我家庭的破裂日,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说,也可以称之为我母亲的忌日,所以,这个日子对我来说便永远是作为一种黑色存在于我身体的某个角落,平时,我尽量不去碰触,但每年的高考,铺天盖地的信息反复提醒我这个日子,让我不得不不由自主地陷入深深黑暗中,凝滞而沉重,灰暗而肃穆。
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巧,就在我又对着母亲的遗像黯然伤神、默默流泪的时候,父亲的电话发打过来了。我正沉浸在对母亲的回忆中,极不情愿地被打断,但是,扫了一眼号码,是父亲,心中只立马升腾起无数个问号——实在太奇怪了。尽管我一直保存着父亲的电话号码,尽管父亲十多年来未曾换手机号,但我依然觉得陌生而突兀。多年不联系了,怎么忽然就……
我按下接听键,喂了声,我喊不出那个曾经被我叫了多年而又弄丢了的爸爸二字了。父亲在那头说,喂,歌儿吗?父亲嘴里的这个歌儿已经绝非十多年前的那个歌儿了,那时的歌儿带着天底下所有的父亲都会有的对女儿的某种宠溺的、娇惯的、无条件的爱的意味。而今天的这个歌儿里却被岁月浸满了沧桑的、生疏的、掺和了说不清的杂质的味道。不得不说,父亲老了很多,单从声音里就可以听出来。声音不再是曾经的那种洪亮的、带着些微的磁性的青壮年的朝气和硬气的质地,而是带着些微的颤抖的、低沉的,没有底气的,给人以人到暮年的颤巍巍、苍老的感觉。
本来以为我叫不出爸了,谁知道我居然脱口而出,爸,怎么了,你还好吗?不得不说血缘关系的某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力量。
是,是这样的,歌儿,你弟,弟弟,就是就是陈小果他病了,需要换骨髓,他得了再生障碍性贫血……父亲语无伦次地讲述着,听上去艰涩而沉重。我,我和他妈妈都没有配上,配上血型,实在,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只好找你了……
天哪,平地起惊雷!
这只有在电视剧或者小说里才出现的情节怎么就让我遇上了呢?
一想到要住院要用长长的大管子插入到我的骨髓了,我的腿就软了。而且听说捐献骨髓后会加速衰老。还有,我和丈夫的事业都正是上升期,我们的孩子才六岁,雇佣的阿姨看管接送。你说一下让我去住到医院,这怎么行。
我说,爸,这么大的事我得考虑考虑,也得跟叶飞商量商量……
我跟丈夫商量,丈夫心疼我,坚决反对。他说,当年你需要钱时,他一分钱没有支持过你,这么多年来,一点亲情也没让你享受到过,更气人的是,居然把母亲留给你的房子给抢了去,他特意在抢上加重了语气。你说这样的父亲还能认吗?就算认,也没有义务去给他婚外生的野孩子捐献什么骨髓吧!万一因此健康受了影响呢?谁负责?
对了,忘了说了,父亲的这个儿子算来确实是还未跟我母亲离婚时就怀了的,丈夫说是野孩子也没错。
说实话,我跟丈夫的想法一样,要拒绝的。然而,接下来的几天我却连续失眠,就像,怎么说呢,就像有一双看不见的小手在挠我的心。时而,我想起父亲当年的行径,是他直接导致我母亲的英年早逝,是他让我一下从骄傲的小公主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还是他,把母亲留给我的最珍贵的礼物——房子给我抢走的……
还有那个女人,也是的。要不是她,我父亲也许还不会背叛我的母亲,更不会保持了那么多年名存实亡的婚姻。她把我母亲丈夫抢走了,住上了母亲的房子,可以说,她就像一头狰狞的兽,吃了抢了还不够,还要再在被她吃掉的动物的孩子身上下手。我不知道我这样比喻是否恰当,但这确实是我此刻的真实想法。
时而,一个模糊可爱的小男孩形象又出现在我脑海里。说实话,那孩子我没见过,但就是那个模糊的影子却能把我的心湖搅扰得波涛汹涌。他的影子每在我脑海里出现一次,我的心就莫名地动一次,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就叫血肉相连。
在经历了一段时间这样的挣扎后,我跟另一个自己妥协了。我决定给他捐骨髓,当丈夫再次抛出那些担忧以及不满时,我说,我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求心安。丈夫看我心意已决,便不再阻拦,而是尽他最大的力量给我安慰和力量。我检查、住院,他都请假寸步不离地陪着我。不得不说,这辈子遇到我丈夫真的是我前世修来的福气,要不是他,我这辈子可能都要沉浸在孤儿的世界里自卑至死了。
那天父亲对我说,那个女人过来看我,说她要当面谢谢我。那个女人当然只是我的说法,父亲说的是小果妈妈。我说就不劳烦了,不用谢,这是我自愿的,不用承我人情。父亲脸上再次掠过那种羞赧的、极其过意不去的神态。
手术后一个月,我和陈小果在病房见面了,他看着我矜持而羞涩地笑,露出一排洁白、细碎,亮晶晶的小虎牙,他的脸庞、神态、肤色都与我父亲惊人的相似,简直是父亲的缩小版!我不得不感叹遗传的强大和力量。姐,姐姐……半天,他才嗫嚅着叫我,谢谢你……我的心忽然像被一只柔弱的小手给轻抚了一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忽然就从胸口漾到了我的鼻子乃至眼眶。以至于我的鼻子发酸,眼眶湿润,我连忙用手揩了一下眼泪,嘴里同时发出了那个迟到的回音,哎……
或许,人生就是一场无休无止的挣扎与妥协吧!
六月,我人生的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