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 • 情】臭蛋(小说)
“扑通”一声,臭蛋掉进了小溪,隐约听到在遥远的地方有人呼唤他的名字:“金生哥,你咋啦……”
臭蛋醒来的时候是在第二天上午,他第一眼看见的人是水生,旁边还有村委员雨生。“金生哥,感觉咋样了。”水生坐在病床上,对正挂瓶的臭蛋说。臭蛋鼻子一酸,眼角又渗出泪来。他咳嗽几声,示意水生把他扶起来。
“水生,谢谢你们……我的银行卡上有五十万,还有现金两万多……我有个心愿,在心里压了很久……我决定把身上全部的钱交给村里,加宽村路、建老年食堂、安置好老拐叔那些老人……”臭蛋断断续续的声音如即将绷断的琴弦。
“金生哥,别多想,只要有一线希望就不能放弃!我们商量好了,决定联系你的家人,明天把你转到大医院去。”水生诚恳地说。旁边的雨生也不住地点头,安慰他。臭蛋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
按照臭蛋的嘱托,水生和雨生一道来到了他的住所,撕去墙上粘贴的做广告用的油彩画,从中取出一张银行卡和一叠叠钞票,并从他的帆布包里找到一个小方盆,里面装着一块精致漂亮的男式钻石手表。
臭蛋身患重病和捐款的事,不到半天就传遍了十里八乡,大家怜惜之余无不挑起大拇指;但是,又有谁能体会到他内心的苦涩呢?
十天前,臭蛋告别了来省师范学院报到的女儿,马不停蹄,乘公交向省人民医院奔去。临出门,他就暗自计划好了,决定去大医院做一次彻底检查,因为最近几年,他常常会出现浑身乏力、恶心呕吐、排尿困难等不适症状。在车上,他打电话给妻子,说在省城住一晚再回家。
医院今天挂号的人并不多,臭蛋顺利进了内科检查室。检查完毕,主治医生拿着检验报告单,面无表情:“得了尿毒症,必须马上治疗!”
“怎么治?”声似蚊哼。“换肾。”声音不大,却敲得人心震颤。
臭蛋没有再询问下去,他知道患了尿毒症意味着什么,这并不仅仅是高昂的医药费,还有后续的治疗,即便是天遂人愿换了肾,自己能活多久,也还是个未知数。他像个木偶人,默默地走出医院,坐上了高铁,心身疲惫的他只想早些回家歇息。火车到达N市时,已经晚上十点多了。
“喂,老兄,你给了二百五,多给了一张。”到达家门口时,的士司机拿出一张百元钞票递还给臭蛋。他好像没听见,打开了车门。司机摇摇头,将钱塞进他的后领窝。
“香兰,开门。”他有气无力拍打着院门。刚拍了两下,门开了,原来院门是虚掩着的。这女人脑子也有病啊!一个人在家,院门也不上锁。他闷闷地想着,一抬头却看见客厅亮着灯,有个高大的身影在窗玻璃上晃悠,同时隐约传来一阵男人的奸笑。臭蛋低迷的神经立刻紧张起来,血往头上涌,大步迈过庭院。
“香兰,快开门!”他的拳头捶得房门通通响,身子急剧摇晃着,几乎站不稳。
门开了,香兰脸色绯红,衣衫不整,头发蓬松凌乱。“金生,你回来了?”香兰的呼吸不太平稳。
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手里拿着一个笔记本。五大三粗的身材,一脸硬梆梆的络腮胡,此人是臭蛋的徒弟,“金氏竹业”作坊的员工,人称王胡子。
“嘿嘿,老板,老板娘叫我来对一下账目。现在对好了,我走了。”王胡子点头哈腰,干笑着向门外匆匆走去。
臭蛋脸色铁青,眼睛几乎冒出火来,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眼睁睁看着王胡子大摇大摆消失在夜幕中。“为啥要晚上对账?”臭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身体好似要散架了。“白天没得空呀。”香兰的脸几乎滴出血来。“看来你比我累得多,早点休息吧。”臭蛋觉得声音不是自己的。
窗外起风了,呜呜咽咽,犹如怨妇的啼哭。黑暗中,臭蛋却怎么也睡不着,女人呀女人,其实我早就知道慧慧不是我亲生的,但我从来都视如己出,把她捧在手心里。这么多年,我对你,对这个家咋样,你心里也明白,可今夜你和王胡子又是咋回事啊?本打算把我的病告诉你,现在看是没必要了。事到如今,我活着也是个累赘,离开这个地方,对大家都好。臭蛋啊臭蛋,谁让你身体不争气呢?都好几年了,竟然没有碰过女人的身子,你呆在这个家不只是废人,简直就是个罪人啊!
次日,天上飘着毛毛细雨,缠缠绵绵。
“香兰,这段时间,我觉得好累,想回老家休养一段时间。现在全国到处搞新农村建设,我也想为老家出点力。你看呢?”“我没意见,你自己看着办吧。”“谢谢你支持。厂里的事就交给你了。”臭蛋将一些日常用品塞进布包。
“金生,我觉得你的气色不对,有啥话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香兰怔怔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我挺好的。我回老家的事不要告诉慧慧,这孩子是个急性子,啥事都要刨根问底,搞不好担误了学业。”臭蛋向门外走去。
“金生,昨晚王胡子他……”香兰突然开口说。“别说了,我现在不想听这些。”臭蛋打断她的话。“那……让我开车送你到火车站吧。”“不用了,出租车在门外等着呢。”臭蛋头也不回向门外走去。
香兰无奈地叹了口气,心想等他心情好了再说吧。
七
水生吩咐雨生在医院照看臭蛋后,回到家时已经晚饭过后。他在家喝了口水就向天生家走去。隔着院墙,他听到天生夫妻俩在说话。
“真是做梦没想到,这个臭蛋看上去一副窝囊相,这些年竟然存了这么一大笔钱。”天生感叹道。“你真是狗眼看人低!如果他一进村时,你看在他是你堂哥份上,把他接到我们家好好招待,让他住下来,那五十多万不就成了我们的了?这回亏大了!”女人的声音咄咄逼人。“都怪你这傻女人,平时连只苍蝇也不让进门。”“放你娘的屁!”话音刚落,就听见“哐当”一声钢盆落地的声音,接着就是相互推搡的声音。
水生干咳了一声,院内顿时鸦雀无声。水生暗想:呵呵,再晚来一步,这老夫妻怕是就开打了。水生进了院子,夫妻俩一个递烟一个倒茶,刚才的闹剧似乎与他们无关。水生取出钻石手表,递给天生:“这是金生送给你的礼物,也是他多年来一直想完成的心愿……”
那年天生才七岁。
“嘻嘻,我舅舅给我买了一块手表。”天生向臭蛋伸出手腕炫耀。那是一块玩具手表,看上去挺漂亮。臭蛋羡慕极了,伸手想去去摸摸,却被天生推倒,哇哇大哭。大人闻声赶来,把臭蛋扶起来。猛子用圆珠笔在他手腕上画了个手表的样子,他破涕为笑。
“天生,向臭蛋认个错,把手表借给他戴一天。”天生爸说。“不,就戴一会儿。”天生不情愿解开了表带。带上玩具手表的臭蛋高兴得直蹦。
两个孩子戏闹的时候,臭蛋手上的表带脱落,手表掉到地下,被后面的天生踩得粉碎。“你赔,你赔我手表……”天生拽住臭蛋就打。臭蛋躺在地上,抱着脑袋抽噎着。
钻石手表在天生手上折射出炫目的光环,它看似冰冷的外壳,却怀着一颗火热的心脏,其传递的温度可以瓦解世界上任何一座冰山。
天生顾不得戴上帽子和眼镜,骑上了摩托车直奔医院。“哥,我来了——”他冲进病房的那一刻呆住了。
臭蛋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一个白衣天使轻轻地将纯白的床单盖住了他的脸……
吴家祖坟山上,慧慧跪在一座新坟前,泣不成声。水生把她拉起来,安慰道:“姑娘,你爸在天有灵的话,知道你来祭拜,一定会安息的。”“村长叔,我爸临终前说过什么?”“听雨生说,你爸一直叫着你的名字,说你是他的好女儿。”
慧慧再次拜了三拜:“爸,您放心,从今以后我不叫金家慧,我叫吴家慧。”
“好孩子,我问你,你妈咋不一块回来昵?”水生拍了拍她的肩膀。“妈本来想和我一块回来,可是竹器厂出了点事。”“啥事?”“厂子里有个姓王的家伙,在账目上弄虚作假,被我妈发现了。那人不但不认错,还说些没皮没脸的话。我妈一气之下把他开除了,没想他胡搅蛮缠,没完没了,我妈只好报了警……”
“哦,是这样。孩子,你爸留下五十多万块钱,说要捐给村里搞新农村建设,你看咋办?”水生掏出银行卡。“我爸早就说过要为老家新农村建设出点力。我是爸的女儿,我尊重爸的遗愿!”慧慧坚定地说。
这时,一辆轿车停在不远处的水泥路上,从车上先后走下天生和雨生,最后从驾驶座上走下一个中年女人,一双杏仁眼又红又肿,脸上写满了疲惫与忧伤。
“妈——”慧慧大声呼唤。
女人踉踉跄跄奔了过来,趴在臭蛋坟墓上嚎啕大哭:“金生,你咋这样狠心丢下我们母女俩呢……那晚王胡子来对账,看见你不在,起了歹心,幸好你回来了。那时我我心里很乱,又不好意思开口,现在向你解释的机会都没有了……老天爷呀……”女人的哭声拨动人们的心弦,在场的几个男人也忍不住擦了擦眼角。
“爱一一爱一一”一群大雁排队而过,瞬间消失在苍穹间,只留下雁语声声,在蔚蓝的天空中盘旋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