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游街经常游，批斗会也经常开。但凡大队搞游街开会，乌皮必不可缺。一起游街挨斗的有好几个人，都是一些地富反坏右分子。但乌皮的待遇不一样。别人除了要戴高筒帽，还须用麻绳反绑着两条胳膊，胸部挂着不同称号的木牌子，老老实实地跪在台上，任人辱骂，任人批斗。乌皮则不同，只须头戴高筒帽，胸前贴上一张写有“地主婆”的白纸黑字。批斗的时候，他不用跪着，因为他站着也像跪着，大家也不斗他，好像他就是上台给他人做伴似的。他分明是个男人，怎么说他是地主婆呢？有点张冠李戴了，很滑稽。
　　 事实也是如此。大队真正想批斗的人，是白月。乌皮舍不得让白月去吃苦受辱，死活不肯。他说：“要斗，就由我代她吧，随便大家怎么斗，我决不反抗。”大队拿他没法，只好由他。村子里一直流传着一个讲法，说乌皮在打游击时，练就了一手百步穿杨的飞刀绝技。他手中的剃须刀，可在二十步开外出手伤人，而且是百发百中，例无虚发，说扎你的左眼，就绝对不会扎向你的右眼。还说当初金斋山就是被他的飞刀毙命的。乖乖，那飞刀可不是吃醋的，只有不想活的，才敢去惹他。
　　 乌皮平时不嗜酒，就爱吃烟酒。吃烟酒是村人对吸旱烟的叫法，也许是山村的日子穷，吃不起酒，大家又十分想吃喝，干脆就把吸筒旱烟也当酒吃了。乌皮吃第五筒烟酒的时候，才说到了那只绣在他背上的小乌龟。
　　 那是1968年的夏天，一夜乌皮从祠堂挨完批斗回家，白月破天荒地灌了他一壶糯米酒。然后，帮他洗净后背，叫他趴在床上。一旁的火炉里，火苗子在熊態燃烧。
　　 白月从一只木匣子里拿出几枚锒针，放在炉火上烧红了，说：“乌皮，你怕痛吗？”
　　 乌皮说：“我什么世面没见过呀，怎会怕痛呢。”
　　 “那就好。”白月说：“我要在你的背上绣一个吉祥物。”
　　 “我好好的，绣啥吉祥物呀。”乌皮笑道。
　　 “不，我的心肝，你天天代我去挨斗，我担心。”白月温柔地抚摸着乌皮的脊背，说：“我要给你绣一个吉祥物，保佑你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乌皮说：“那你就绣吧。”
　　 次日早晨，乌皮光着身子往镜子里照了照，发现后背上多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小乌龟。
　　 他大吃一惊，不悦道：“白月，你绣什么不好，为何非要给我绣一只小乌龟呢？我岂不成了一个王八蛋了？”
　　 白月扯了扯身上的红肚兜，掩住两只鼓鼓的大白乳，嗤嗤道：“乌龟怎么了？乌龟不好吗？”
　　 “王八戴绿帽，乌龟当然不好了，你难道想去偷人让我做乌龟不成？”乌皮卧下身子，趴在白月雪白的肚皮上，端起她的下巴说。
　　 “你说啥呢？”白月像南瓜蔓子缠住他的脖子，红着脸说：“人人都说龟寿延年，乌龟是长寿长命的象征，你是我的心肝，我想你长寿呐，你怎么狗咬吕洞宾？”
　　 乌皮朝白月的胸脯上嘬了一口，紧紧地把她压在身下，似乎要把她挤压出水，一边捣着她的腋窝，一边讪笑道：“逗你玩呢，我说你就是想去偷人了，我叫你想……”
　　 这就是乌皮的乌龟的秘密。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认为乌皮已经没有任何秘密了。但随着慢慢长大，我发现乌皮身上的秘密远不止仅此。比如，人们都在传言，乌皮从十五岁开始就与白月好上了，而且讲得有模有柄。说一大热天的月夜，乌皮透过门缝偷看白月坐在木桶里沐浴。白月玉肤晶莹，身材惹火，把乌皮燃烧成了一团火星四溅的火焰，白月开了房门，那团火焰就把一轮明月融化成了一滩水。此事是真是假，乌皮从来没透露过半句。比如，有人说，白月的兄弟是国军的一个高官，解放后一直盘踞在台湾伺机反攻大陆。此事不能问，谁问谁倒霉，除非别找乌皮剃头，一到剃头，往往多嘴者的嘴唇皮就会开裂渗血。又比如，后来白月给乌皮生了一个宝贝儿子，皮肤一点都不黑，长得唇红齿白像个小仙童似的。有人说，那小子根本就不是乌皮的种，是白月偷人偷来的。这些风言风语，都会长着翅膀飞到乌皮的耳朵里。乌皮听了，没反应，全当是爱串门的山风从他的门缝里经过，概不理睬。惟有一条，就是不许任何人欺负白月，像是捍卫领土主权一样，谁敢侵犯，他就舞着剃须刀跟谁拼命。
　　 然而，由于白月长得大惹人了，难免会有个别野汉子觑觎于她。
　　 邻村有个名叫巨奎的浪荡子，自诩巨灵神投胎转世，长一脸的滚刀肉，习过南拳，一双铁掌可开碑裂石，比巨灵神还巨灵神。一个春日黄昏，巨奎见乌皮不在家，便欲“天狗吃月亮”。眼看巨奎的狗嘴巴就要啃上白月的脸，乌皮犹如一只千年神龟，居然在关键时刻长了双翼，从天而降。于是，四面屋上演了一场乌龟和巨灵神的大战。消息传开，四面屋的天井上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大家打量着巨奎，身高六尺，满腮黑须，虎背熊腰，胳膊粗似蒙锤，大腿壮若屋柱，他像一棵古松杵在地上，以不屑的眼神睨着乌皮。再看乌皮，他匍匐在巨奎的对面，犹如大水牛跟前蹲着一只猴子。但这猴子发怒了，乌皮瞪着血眼，射着血光，耳根青筋绷着，两条壮如猿臂的胳膊里面，似乎有野兔子在跃跃欲动。大家暗想，乌龟怎么能对付得了巨灵神？看热闹的人凝神屏息，试目以待。
　　 “X你娘！老子今天就废了你这个狗生的！”双方相持有顷，突然，乌皮大喝一声，猛地朝巨奎扑了过去。此刻，他再也不是平时那个行动迟缓的乌龟了，而是化作了一只无比凶猛的雄鹰。但见电光石火间，乌皮像闪电般一闪，便听巨奎“哟”地一声惨叫，整个人就像死狗般瘫了下去。巨奎的下场很悲催，他的命根子被乌皮的剃头刀给阄了。
　　 从此，乌皮尽管娶了个月宫的嫦娥当老婆，无人再敢染指，任凭风云变幻，除了代白月去挨斗，其他倒也相安无事。
　　
　　 五
　　 我三十岁的一个秋日，四面屋突然来了一个满头银发的老人。他西装革履，气宇轩昂，在县台办主任的陪同下径直走到乌皮的矮屋里。
　　 那天，我在村里帮父亲割稻。秋天的村庄是很迷人的，田垄的稻子熟了，一片金黄。山上的树叶红了，层林尽染。夜空的月亮圆了，乡色酒的颜色，季节沉醉在成熟的芳香中。老人的到来，恰似冬天里的一把火，仿佛把一锅冷水烧开了，寂静的村庄顿时沸腾了起来。末几，几乎全村的人都知道，白月的哥哥白亮，也就是那个一直生活在台湾的国军高官到大陆探亲寻找白月来了。
　　 白亮在乌皮家待了一个下午，就离开了。
　　 白亮的出现，在村里搅起了两股人流。他走的时候，那股人流跟着他流至村口。送罢白亮，那股人流又跟着白月流向乌皮家。大家挤在矮屋里，七嘴八舌地问，白亮在台湾当的是啥官？钞票多吗？这次给了白月多少见面礼？今后打算回大陆还是继续待在台湾？白月准备到台湾去玩吗？
　　 问来问去，白月皆缄口不言，全程由乌皮充当新闻发言人。乌皮像挤牙膏一样挤了个大致的意思——白亮是白月唯一的亲哥，国军败退台湾之时，已是上校团长，后晋升为陆军少将，现已退役了。夫人是基隆人，膝下二子两女，分居四地，老大在台湾，老二在美国，老三在香港，老四在澳洲，全是企业老板，大大的有钱。今后到底在哪儿养老，尚在考虑之中，要因时而定。邀请乌皮和白月到台湾旅游，什么阿里山的姑娘啦，什么日月潭的碧波啦，那是理所当然的事。至于白亮有没有给白月金钱美钞，保密。
　　 大家最关心的，就是想了解钱的事，一听乌皮说保密，十分扫兴。
　　 事后，乌皮倒是对我透了个底。他说，白亮见到白月活得好好的，先是一连说了三声好。听说他就是妹夫，便抱着白月哭，连说她命苦。听了白月的细述后，白亮又破涕而笑，连连对他说感谢。最后，白亮对乌皮说，妹夫，我先给你十万美元，去建幢新房子吧。我说你拿到手了没？他说我怎么可能拿呢？我问他为何不拿？他说我一个共产党，怎么可能去拿国民党的钱？乌皮说白亮还想把他正在省城读大学的儿子王晶弄到美国去留学，也被他拒绝了。总而言之，他乌皮背驼心不驼，认亲可以，但想叫他接受一个国军军官的赏赐，坚决不行，这叫骨气。
　　 乡亲们都说乌皮是嘴巴说的硬，其实心里软如水豆腐，暗地里肯定捞了一大把白亮送的“夜草”。也是，两年后，乌皮就在公路边建了一幢两间三层的新洋房，搬离了四面屋。一个七十多岁的驼背人，单凭剃头，一不偷来二不抢，要是没有得到白亮的资助，能建洋房？谁信？谁也不信！
　　 乌皮说：“不信我可以，但大家必须相信共产党，我的房子是共产党为我建的，谁若不信，就去问问政府吧。”
　　 这事我清楚，乌皮讲的确实是真话。按乌皮的资历，他老早就该去当干部领工资了，当初就因他娶了白月，有关部门才不敢给他落实政策。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后期，随着形势的发展和政策的变化，他终于享受了上级政府的优抚政策，并且领补了一笔优抚资金。还真是被他说中了，共产党不会亏待普天下的任何一个人，更不会亏待他这个为党工作过的老交通员。
　　 自从领上工资后，乌皮仍然没有放下手中的剃头剪。不过，他的生意逐渐趋于薄淡。他会剃青年头，但后来很少有青年人找他剃头了。不是他的手艺不好，也不是他没人脉，他承认，什么烫头毛啦、染头发啦，什么剪狮子头啦、剃孔雀头啦，他真的是不会。对此，他无所谓，年轻人不待见他，他就专门去为村里的老人们剃头，还免费，权当业务劳动。
　　 乌皮剃了一辈子的头。他剃过无数的光头、平头、喜娃头、七分头、大背头。他剃过许多年纪比他大的人的头，也剃过许多年纪比他小的人的头。他剃头一直剃到老，那些年纪比他大的人，都在他的剃头剪下走了，好多年纪比他轻的人，也被他的剃头剪送走了。但他仍然还活着，白月也还活着。命长，不算奇迹，然对乌皮来说，还真是奇迹。我时常想，这也许真的是他背上那只小乌龟在发生作用。
　　
　　 六
　　 去年疫情期间，故乡有一个阿公去世了，我回了趟村子，随便去探望了乌皮。按理，全民宅家抗疫，是不能轻易走动的。但想起那个阿公生前对我的千般好，加之自己又是一个防疫巡查员，也很想了解一下故乡的防疫情况，便去了。
　　 乌皮的房子在前些年又装修过了，前院植树后院种花，红红绿绿的，一片春色无边生机勃勃的景象。在铺着赭红色花岗岩板材的客厅里，我见到了一百零四岁的乌皮和一百零七岁的白月。乌皮头戴一顶棉线帽，身穿黑色的羽绒服，褐色的脸上沟壑纵横，印着几痕淡淡的老人斑，老态龙钟，但口齿清晰，手脚麻利，眼中有光，生命之火甚是旺盛。他现在是全村最老的男寿星，也是全村最命好的人。他儿子王晶在省城的一所大学当教授，孙儿是医学博士，此时正率队奋战在武汉三镇的抗疫一线。
　　 临别前，他看到我的头发长了，便唤着我的乳名说：“狗亮，你的头发，起码有两个月没有修理了吧，让我给你理理吧。”
　　 猛然想起，确实。由于抗疫的需要，最近一段时间，县城的理发店全部关门停业了，我的确有两月没有理睬头上的毛发了。
　　 我说：“咋的，你还能理发？”
　　 他呵呵道：“少年功夫自难忘，算起来，我有近四十年没摸过你的头了，我这把年纪，能摸你一次是一次了，让我再帮你剃一次头吧，保你百毒不侵，逢凶化吉。”
　　 说罢，他从里间拎出那只老掉牙的剃头篮子，拿来一带新毛巾，掀开我的衣领，围上我的脖子。然后站在沙发上，左手执梳，右手拿剪，“刷刷刷”地给我递起头来。他的手法还是那么的娴熟，梳子一翘，剃刀一剪，我的头上便掉下一撮毛发，黑白参半。
　　 他叹道：“唉！现在的日子好了，但人却老得快，我在八十岁之前，头上几乎找不到白发。”
　　 我笑道：“我怎么能跟您老比，你有神龟保佑呀。”
　　 他仿佛被电触了一下，停下剪子，说：“狗亮，你千万不要再提那只小乌龟了。”
　　 我故意逗他，说：“咱俩说说有啥关系呀，我一直为你保密的。”
　　 他下了沙发，立于我的面前，伸手脱掉羽绒衣，又脱了内衣。我惊诧道：“您这是干嘛？”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颗硕果仅存的门牙，说：我再让你看个秘密，我身上的乌龟不见了。”
　　 他裸着上身，把后背对准我。我定目望去，果然，他背上的那只小乌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红色的太阳。
　　 “这是咋回事？那只小乌龟呢？”我问。
　　 他挑挑眉毛道：“前些年，我令你白月婆把它磨去了，改绣了一颗日头佛，我总不至于在背脊上永远都驮着一只小乌龟吧。”
　　 他说完，朝我哈哈大笑。一股气息，扑鼻而来，没有一点老人味，清新如水，如同龟息。
　　 剃好头，我便跟乌皮作别。
　　 他送我至大门口。我看见，他的步履仍然艰难。但他每走一步，我再也不觉得他像是一只乌龟在地上爬行了。直到今天，我才恍然大悟：在那个黑暗年代里，乌皮被沉重的岁月压得抬不起头来。他的背虽然驼了，但他的心却一直像大山般巍然矗立着。
　　 我走出老远，仍看见乌皮弓着腰，昂着头，稳步前行，向我挥手。他每走一步，不论咋看，都像是一匹神马在大地上漫步。